【比爾曼自傳】第六章 布萊希特,你後繼有人(二)

柏林劇院在五、六十年代是東柏林最重要的劇場,經常上演布萊希特的戲劇。圖:theculturetrip.com

東柏林,柏林演藝團的旋風

男人往往不直率,多半會迂迴, 我其實更受女性的影響。一九五七年,我在柏林劇場遇見了碧姬特,二十四歲的她已經是個女人了,而我才二十歲,算不上男人。她丈夫讓‧蘇貝揚主持一個啞劇公司,布萊希特把「蘇氏」請到柏林劇場,想為老導演埃里希‧恩格爾帶來點啟發靈感。這個法國人的妻子碧姬特本姓沃芮根,來自科隆,如今從夫姓蘇貝揚,也擁有了法國護照。她也像我一樣受僱為導演助理,她原先的師傅蘇貝揚很快變成了她的丈夫,但是如今卻在自己公司裡有有了新歡。碧姬特跟我兩人發展出一段美妙瘋狂的關係,我們成為戀人,這發生在我們劇場正在編導路奇皮藍德羅的劇本之際。我們編輯德語譯文時,感到十分疑惑,有個句子很是彆扭,比如不說:「她給了他一個…」或:「她為他生了一個…」,而是:「她給他造了個孩子」。這是義大利人的口語表述法,還是劇作家或翻譯家傲慢的惡作劇呢?

碧姬特是個美人兒,很像義大利即興戲劇裡的角色哥倫比娜,不,更像費里尼電影《大路》的女主角瑪西納。這位聰明的女同事有個孩子,一個名叫馬努埃的小貝貝,年紀剛巧就跟當年爸爸從身邊被捉走時的我那麼大,他成了我的心肝寶貝。

我們的世界除了布萊希特,還是布萊希特,布萊希特配艾斯勒的音樂,布萊希特配庫特‧威爾,配保羅‧德騷,我因此也特別著力學習艾斯勒的歌曲。

一九五八年,曼福瑞德‧威克維爾特導演了《母親》這齣戲,官僚主義的作派依然是照著一九五一年的模式來排演,魏格依然擔任那個名角兒,這次沒有恩爾斯特‧布希的角色。我著迷於艾斯勒的歌還真值了,我這麼一個生手,竟被允許在一個小的工人樂隊裡隨唱。我們一共是五個演員,全都按照無產階級的模樣,打扮成一九零五年俄國二月革命的蒙面客,每唱一首歌,我們就從金色巴洛克式的側面包廂,走進灰朦朦的舞臺佈景,以共產主義的鼓動宣傳表演模式,闡釋布萊希特對當下時局的註解。在劇終的時候,舞台上展示了一場神化般的世界革命的宏大場景。劇情中,魏格拿著染成血色的紅旗,扮演佩拉吉雅‧伍拉索娃的角色,我這個小配角竟能站在她的旁邊,跟那些有名的演員和其他的配角,都打扮成沙皇時代俄國的無產階級工人,身上穿著藝術味十足,故意弄成老舊、破爛有油垢的衣衫,一字排開站在舞臺上。我們合唱那首「辯證法贊歌」,我不僅使出吃奶的力氣唱,歌聲也發自我打娘胎裡就帶出來的共產黨人的胸懷,我為每個月那四百五十馬克歌唱,也為世界革命的勝利歌唱。

左派啞劇團把碧姬這個科隆女孩變成法蘭西加共產主義化了。在她那裡,我第一次聽到雅克兄弟唱片,有雅克‧培菲兒的極為抒情的歌曲和作曲家科斯馬的作品。從她那兒,我認識了喬治‧巴爾松的香頌和讓‧克萊芒的關於巴黎公社的傳奇歌曲——「櫻桃成熟時」。我譯成德文來譜曲,用吉他伴奏,唱給朋友們聽這首「櫻桃」之歌。

碧姬覺得我應當自己創作一些可用吉他彈奏的曲子,我認為她有道理,於是寫了幾首歌和民謠,並且配以樂曲,開始在吉他上和音彈奏,這些歌曲竟然十分成功。我的美人兒更進一步要我也蓄留一把像巴爾松一樣的海象鬍子,我雖努力,但是鼻子底下的毛髮稀疏得可憐,何況還是金紅色的。碧姬再度殷勤地用一種特殊的顏料把我上唇的鬍鬚染黑,為了討好她,我由著她折騰。難以相信的是,這樣的黑鬍鬚當時驚動東柏林男女老少的程度,遠勝於數十年之後龐克們那種紅黃藍綠色的雞冠頭。

在柏林劇場附近的香榭大道131號的一棟大公寓裡,我租到一大間房間,碧姬也在我旁邊租到一所公寓,所以從一九五八年起,我們倆就如同夫妻一樣地同居,只是沒有那張婚約而已。有一天,碧姬拜訪了她在科隆的父母親,她有法國護照所以能輕易過邊境。她帶回來了一本相冊。她早就告訴我,她的父母親是老牌納粹,確切地說,是那種高級文化人,歌德、席勒那個等級的納粹。我們翻看著她那些孩童時期的照片,讀著她母親在照片下寫的驕傲的評語,有一張是碧姬和妹妹英格的美照,下面有花式筆跡:「今天有人哭了,奶奶今天打死一隻蒼蠅,英格就為這隻可憐的蒼蠅流淚了,碧姬用她一口的科隆腔說:有什麼好哭的,那不就像我們希特勒打死一個討厭的猶太鬼一樣!」再下面更為可怕:「我們的小碧姬才六歲就這樣聰明了呀!」一九三八那一年是反猶騷亂的一年,在萊茵省,許多猶太教堂被縱火焚燒。碧姬和我出生並成長於如此不同的家庭,這並不能把我們分開。相反地,碧姬是我第一個至愛,沒有她,我寫不出一首詩歌,譜不成一隻曲子,這些才能不是共產主義能與生俱來帶給我的。

在柏林劇場工作了兩年之後,我認識到,我還必須繼續學習,我終於知道自己真正想學的是哲學,十分幸運,我能在大學街的哲學研究所插班至二年級。可我也挺滑頭的,這是從好的意義層面來說,我想一邊讀書,一邊繼續在劇院工作。

漢斯·艾斯勒 (Hanns Eisler)猶太人,奧地利作曲家、音樂理論家和社會活動家。他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國歌《從廢墟中崛起》的作曲者,在歐洲樂壇享有盛譽。圖:gettyimages.com

一九六〇年洪堡大學慶祝成立一百五十週年,我為慶典寫了一個鼓動宣傳的劇本,以強制性的農業集體制為內容,主題叫「動手啊!或毛髮悚然地馴服」。我塑造了一個戲劇性的人物,一個頑固又強壯而且很狡詐的農夫馬斯奇,其實我還真認識這樣一個人。我們同一屆的學生,被大學送到普侖茲勞地區的瑟呂貝村。上面讓我們這些學生去說服最後一批頑強抵制強迫集體化的農民,我們努力地參加收割,熱烈地討論,幫著裝修一個舞場,做這些是為了說服農民加入農業生產合作社。這個特殊份子馬斯奇是接觸過馬克思那套東西的,他要向我們這些不懂馬克思的馬克思主義者證明,強制集體化是錯的,甚至是反動的,這樣做,從本質上是反革命的。

從布萊希特劇院那裡,我學會了寫些詩詞和歌曲,打算加進宣傳劇本裡,一位在布拉格的年輕捷克作曲家帕維爾‧西麥要替我譜寫音樂,但是他生病了,時間十分緊迫,所以我就自己作曲了。我在鋼琴上彈奏並試唱著,一位洪堡大學音樂系的助教,就將一個個音符在五線譜上記下來。此外,我要在節目裡,親自唱兩首艾斯勒在《母親》劇本裡編進去的兩隻歌,一首是取自布萊希特《母親》裡的「讚美學習」,以及那首很粗糙的宣傳歌曲「讚美我黨」,這是布萊希特和艾斯勒兩人,在熱愛共產主義時期的作品:

人有兩隻眼

黨有千隻眼

黨能環視七個國家

一人只能目睹一座城市…

一人可以被毀滅

黨卻不能被毀滅

在音樂領域內,有一個音樂學者羅爾夫‧魯可夫斯基博士,他是洪堡大學音樂所的主任,自己創作一些亂糟糟的共青團流行歌曲。此公威脅著要禁演我的作品,並提出改良方案,他說比爾曼的音樂於我們的慶典不夠嚴肅,黨所推崇的作曲家海曼‧麥耳為那首《讚美我黨》,所譜的樂曲要高明得多,魯博士把麥耳的那個現實社會主義的樂譜,如分糖果一般拿給我們。

我這個初生之犢如何捍衛自己的作品呢?不讓演奏艾斯勒,而必須演奏麥耳的命令反而成了我們的救命符。通過柏林劇院我拿到艾斯勒的電話號碼,於是打電話向他求救。當他聽我說,大學的音樂官僚威脅我們,要以麥耳取代艾斯勒時,他的理想主義信念和自信被激活了,決心幫我們去「犯上」。我還順帶一句,其他的曲目都是我的創作,但是大學的音樂大佬們都不接受。

教育系裡安排了一場預演,那裡有一架鋼琴,以魯可夫斯基博士為首的音樂學者代表團來了,艾斯勒由他妻子史黛菲扶著,攀上了樓梯來到現場。我們以《讚美學習》打頭:「從最簡單的開始學/該學習的人/永不算晚/只學ABC怎麼夠/學吧,別洩氣/開始吧!你什麼知識都要有/因為你要接管去做領導人。」

對於艾斯勒來說,讓他感動的是那些樂手,他們都來自「歡樂爵士」團,他們是東德最好的迪克斯樂團,卻老是要跟文化官僚摩擦鬥爭,他們不只是樂手,也是音樂家。艾斯勒高興壞了,那是他1929年創作的老作品,現在由這些年輕的爵士樂手演奏出來,比他在劇院裡聽到的更為生動、美妙而有力,對他來說洽似一個青春之泉,一個革命的生命之歌。從一九三三年起,年輕氣盛的艾斯勒就被壓制,那些音樂學者感覺到情勢不妙了,對艾斯勒他們是又恨又懼的,他們捧的御用作曲家麥耳,這下真拿不出手了。

接著我們演奏了東德國歌創作者,一位國家級音樂獲獎者的作品,以及年輕人沃爾夫‧比爾曼的新作品。我也不知道,艾斯勒那時是要打擊那些管事的音樂官僚們,來幫襯我們年輕人,還是鼓勵我個人,反正從那次以後,他就惡作劇地稱呼我為「大師」。

魯可夫斯基團夥不得不壓下一肚子怒火,嚥下這口惡氣,終於認輸了。

魯可夫斯基厲聲說道:「按照規矩,這個升F調,在這裡必須是個F調。」他這話恰恰激怒了那位肥胖有病的老作曲家,他聲色俱厲,惡狠狠地發話:「規矩?您知道這規矩有多久了,博士先生?兩百年了!整整兩百五十年,不多不少。您蠢啊,別說了,您這蠢貨!」我們驚詫地圍在一旁,雖不太懂,卻心中暗喜。那些音樂學者不知如何對付艾斯勒的砲轟,爭鬥落幕了。我們被允許在菩提大街,大學旁邊的高爾基劇院演出所有我們要表演的曲目。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