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法學者劉學偉談法國退休體制改革

法國南特大批民眾上街抗議退休制度改革。 圖/法新社 

今年一月初,法國政府提出退休體制改革方案,引發社會強烈不滿。各地掀起的多輪反對退休制度改革的示威浪潮不斷高漲,抗議政府上調退休年齡的示威活動動員了越來越多的民眾,許多年輕人也源源不斷地加入到示威行列。3月13日,政府在議會動用憲法第49.3條款強行通過退休改革法案,反對派提出的不信任動議失敗,總統馬克龍隨後發表電視講話試圖說服民眾的努力未果,抗議浪潮大有不減反增之勢,甚至出現暴力場面,引發社會安全的擔憂。如何解讀法國民眾反對退休改革的堅定立場?這項已在議會獲得強行通過的法案將面臨怎樣的命運?我們請旅法學者、歷史學博士劉學偉先生來談談他的看法。

法廣:首先請談談,法國反退休體制改革引發的社會風潮的最新局面。

劉學偉:本想等憲法委員會裁決後再發言。現在聽說是4月14號。太久不等了。最新的發展是:本月28號,周二,法國民眾繼續示威,場面依舊混亂,暴力衝突所在多是。但整體規模比起上周還是明顯縮小。政府招呼工會領袖來開會,什麼都可以談,但退休從62 歲延至64歲免談。工會的回應和以往毫無二致,就是要求政府把現在已經提交憲法委員會的法案原封撤回,任何細節都不要討論。妥協這個字眼,從工會一方,是自始就不存在。對政府一方,到現在這個階段,也是不存在了。我不明白,憲法委員會為什麼不加速審理,據說,這樣只需八天。要等到4月12號,法國民眾至少就還可多上街一次,那些打砸搶份子又可乘機作亂一次,增加多少損失?

法廣:這項法案因何引發民眾如此大的反響?

劉學偉:馬克龍和薩科齊一樣生不逢時。薩科齊的改革,碰到的是2008年的金融海嘯和2011年的希臘債務危機。馬克龍遇到的是持續三年的新冠疫情,然後是無縫銜接的俄烏戰爭。他們都只能先全力以赴,施行危機模式,不惜廣積債務,把眼下的困局對付過去。一挨局面好一點,再來力行撙節改革。他們要改革,原因一樣,就是,國家的財政,不可能長期地入不敷出,因為希臘那樣的殷鑒或稱滑鐵盧就在前面。他們的改革遇到巨大的困難也一樣,就是法國的整體經濟形勢,就是一直在走下坡,老百姓的手頭越來越緊,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呀!

歐洲進入低通脹低增長,銀行存款利息接近零,貸款利息接近1%的局面,已經有十幾年。老百姓已經習慣了這種雖無增長,但至少是沒有急劇下滑的經濟局面。錢不夠花,政府的唯一絕招就是大規模擴大國債額度。薩科齊時代,為了應付那兩場接踵而至的危機,法國的國債與GDP之比,從65%漲到90%。自2020年以來,馬克龍為了應付新的危機,這個債額,就一下子躍升到110%以上。而且現在通貨膨脹,國債的利息也是飆升。多年以來在0%上下浮動的國債率,現在已經接近3% 了。整個西方的多少年的低通脹,讓疫情疊加烏俄戰爭危機打破。美國帶頭,實施危機模式,大規模發錢,先把民生保住。

當然大家憑直覺也能知道,天上不會掉元寶,出來混還是要還的。但是也沒有想到那麼快。本來指望孫子輩再還的債務,怎麼現在就壓上身來?現在整個西方的通脹率高企,歐元區8.5%,法國才6.3%,還算優秀生呢!老百姓,是不可能直接感知到國家債務的沉重的。但多少年無需關注的通貨膨脹率,現在他們就無法不關心了。老百姓情緒那麼大,實在並不僅僅是由退休年齡推遲造成,更多的當然是上面說到的實在很糟糕的大背景造成。但這個糟糕大背景的成因,這裡就無法談了。至於直接談到退休年齡的推遲。本人認為,法國民眾就應該更理智一些了。大家輕易就可以查到,現在整個歐洲的平均退休年齡已是65歲,正在朝着67歲的方向前進。而法國的現在退休年齡僅62歲,在歐洲實屬最低。就算馬克龍的改革完全成功,要等到8年以後,法國的退休年齡才是64歲,依然是歐洲最低,比那時的平均還要低下3歲。上面講到的全面的經濟困境,實在是全歐洲,甚至全西方性質的,並非法國獨有。法國的具體狀況,在歐洲/西方,算中游。但勞工的待遇,比如35小時工作制,5周的帶薪假,那可是全世界都獨一份呀!

那么,為什麼法國民眾的情緒之大也是獨一份呢?這大概就得從自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的光榮傳統講起了。自那以來,迄今234年,法國已經有五個共和國,兩個帝制和兩個復辟王朝。而英國則自1688年光榮革命335年以來,都是一脈相承的君主立憲。美國的獨立建國在1776年,迄今247年,也就一個共和國呀!當然本人並不認為,法國財政入不敷出,都是民眾福利惹的禍。比如法國行政開支大手大腳,各級議員和官員的優厚待遇,可撙節的地方所在多是。比如那42種不同的退休制度中,享有特權的那41種,是不是也都該逐步取消或至少是縮限啊?這些不是也在退休制度改革之中嗎?工會不是都不讓動嗎?前日看見法國檢查機構調查幾家大銀行偷稅漏稅,我當然也和大家一般憤慨。法國的自由是太多,不是太少吧?比如公交系統的罷工權,在薩科齊時代受到了限制。以前,動不動就會全城大癱瘓,要用軍車來接送民眾通勤。現在由於工會無法全盤癱瘓公交系統,他們罷工的威力就大減了。這是進步還是退步呢?

 法廣:作為民主國家,西方的人民有權抗議示威。您認為,街頭示威的民眾,是否能代表人民?或者更深入一點,即使是有效的,可靠的人民的多數的意見,是不是一定就對?是不是一定就可行?

 劉學偉:在幾天前,彈劾失敗後,馬克龍在電視台的發言中,用了一個法文詞,叫 la foule。這個詞可以譯為民眾吧。本身並無貶義。比如,以前幾次聽見說恐怖分子向 la foule 開槍。但這個詞的確和 peuple 人民有細微差異。peuple 這個集體名詞,代表的是整體的人民,而 la foule 則不是。但本人同意,他說的,街頭示威民眾尤其是那些使用暴力的人,並不等同於整體的人民或選民。這人民的意志是通過選舉,由他們的代表的意見來合法表達的。馬克龍的法案,的確可能在議會中得不到多數支持,但明確地沒有受到多數的反對。法制國家,依法辦事。現在就等憲法委員會的裁決吧。再說深一點,如果多數的人民的意見永遠都對,幹嘛不每家裝一個投票機器,每天就任何重大議案公民投票,是不是人類很快就可以進入理想世界?西方人幹嘛要大費周章,弄出一個那麼複雜的代議制,養了那麼多的議員和行政首長?假設那樣,法國人或西方人的各項福利,是不是還可以比現在好很多呀?

法廣 :就目前而言,馬克龍政府改革的決心未變,既不妥協,也不重組或解散政府。但是,面對憤怒的抗議民眾,當局能否堅持到底?這場危機最終能否得到化解?如果這項法案最終遭到憲法委員會的否決,相關改革胎死腹中,將給法國帶來怎樣的後果?

劉學偉:馬克龍在競選連任的綱領中,第一就說到要完成退休制改革。法國人選他連任就是接受了他的這個對法國和法國人的最大承諾。現在到了這最後關口,當局除了堅持,也沒有其它的選擇。如果一切推倒重來,那法國就將變成一個無法改革的國家。現在需要的不是與時俱進,而是與時俱退。當然除了勒緊褲腰帶,我們還需要找出一些讓人民減輕挫折感的辦法。還是得再多做一些妥協的。

至於街頭的總是摻雜暴力的遊行示威,大概率,法律程序走完之後,還是會逐步平息的。如果憲法委員會否決議案,博爾內總理可能會下台,這個或類似的任何縮限民眾福利的改革都不再可能通過。接下去幾年,馬克龍肯定就是混日子了。法國就只有沿着2011年希臘曾經走過的路往下走了喲。到了混不下去的一天,肯定已經不用他操心了。如果他不想混,也可以孤注一擲解散議會,重新選舉。新的議會,恐怕中間派的相對多數也沒有了,而更可能是極左或極右取得相對多數,而後馬克龍被迫與極左或極右派共治。那么,本人覺得,怎麼也得在四年以後法國的下一次大選之後才可能出現的亂局,就會提前上演了。馬克龍應當不會那麼蠢。個人估計,憲法委員會的委員們,個個都是政界元老,經驗無比豐富,權衡利弊,他們大概率會讓議案過關的。

轉載自《法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