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權力的迷思——一段往事的追憶

亨利耶特·馮·席拉赫(左1)常常在希特勒(右1)的身邊,甚至能旁聽他跟官員談論公事。圖/擷自pinterest.com

讀到蔡詠梅文章〈我們和毛粉是兩種人〉,她說人跟人之間即便有共同的歷史記憶,但是由於有「不可逾越的價值鴻溝」,對人物的價值判斷就有巨大的差別。詠梅文中提到的一個細節:

「希特勒一位御用攝影師的女兒有機會經常見到希特勒,和希特勒聊天喝咖啡。她是位有同情心的女子,有次見到希特勒說,她在荷蘭阿姆斯特丹親眼見到猶太人受到虐待,很可憐,問希特勒是否知道,希特勒立刻勃然大怒說,那些猶太人與你有什麼關係,從此不准這位女子再在他身邊出現。」

多麼奇妙,筆者竟然跟這位「有同情心的女子」見過面,她名叫亨利耶特·荷夫曼(Henriette Hoffmann 1913〜1992)。亨利耶特的父親亨利希·荷夫曼Heinrich Hoffmann(1885〜1957),確實是希特勒的專職攝影師,當年他的女兒亨利耶特十分活潑可愛,經常跟在父親身邊,所以時常有機會見到希特勒。

年輕時的亨利耶特·馮·席拉赫Henriette von Schirach。 圖/擷自網路:listal.com

希特勒麾下的金童玉女

1933年納粹黨執政,希特勒登上總理寶座, 從此將德國轉變成為一黨專制的納粹獨裁國家(NS-Staat, Nationalsozialistischer Staat)。希特勒很知道抓住青年一代有多重要(毛澤東大約也師承于他吧),一上台就加強青年組織,他任命了一個貴族青年巴杜爾·馮·席拉赫(Baldur von Schirach1907〜1974)來擔任領銜職務,讓他成為「德意志帝國青少年領袖」,等於是青年部部長。席拉赫出身於有文化教養的貴族世家,因此在職位上發揮了很重要的主導角色,他將帝國所有青年都納入希特勒青年團,將青少年的教育權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席拉赫本人在大學曾學習德國文學和藝術史,特別喜愛文豪歌德的作品。這位位高權重的青年領袖,於1937年做了一場關於歌德的演講,把這位自由主義大文豪的思想演繹解說成了納粹教育的精神主導,他的演說受到宣傳部長戈培爾的讚賞,將之印刷成小冊子,題目是《歌德對我們說。一位德國偉人的永恆思想》(Goethe an uns. Ewige Gedanken des großen Deutschen),這本小冊子裡還引述了許多歌德的名句,成為當時青年們的必讀之書。大文學家被獨裁閹割曲解利用,這種例子在歷史上層出不窮,不過拿歌德做宣傳畢竟比拿希特勒思想做宣傳要好很多。

年輕的巴杜爾·馮·席拉赫(Baldur von Schirach)不到30歲就成了希特勒麾下的青年部長。圖:dhm.de

話說年輕的巴杜爾少年得志,他看上了經常出現在眼前的希特勒攝影師的女兒,比他小6歲的亨利耶特,這對金童玉女就於1932年結婚了,那一年她才19歲, 而他不過25歲。一年之後巴杜爾就被登上權力高峰的希特勒任命為帝國青少年領袖,等同部長的級別。在未來的不到十年之中,他們生育了四個孩子,安吉莉卡、克勞斯、羅伯特和理查德。最小的理查德 (Richard von Schirach)出生於1942年,三年後的1945年,納粹節節敗陣,希特勒自殺,二戰終結。在紐倫堡大審的法庭上,有24名納粹的高級官員和將領受審,其中就有理查德的父親巴杜爾·馮·席拉赫。由於席拉赫從1940年起直到戰爭結束,都擔任維也納大區的帝國領導人,所以將十八多萬維也納猶太人送到集中營的罪責得由他來承擔,他被判「反人類罪」,獲刑二十年,1950年他在獄中就跟妻子離婚了。

亨利耶特·馮·席拉赫(左)和她的攝影師父親(中)及丈夫(右)。圖/擷自spartacus-educational.com

台大中文系的兩個德國人

理查德是個漂亮的小伙子,從小因父親的關係,心中受創很深,但是畢竟家族的根底深厚,並無經濟上的窘迫。但是他說他們住在慕尼黑的洋房中,門牌上經常被人塗上黑漆,或噴上SS (納粹黨衛軍)的符號。理查德後來讀漢學,學習中文,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奚來侯,他到台灣來留學,進入台大中文系,聽葉嘉瑩老師的課。他常常為自己的中文名字感到尷尬,奚來侯(西來猴)有些不雅,問葉師是否應該改名,葉嘉瑩微笑著點點頭,不過也並沒有為他另賜新名。

當時筆者在外文系就讀,認識了同在文學院上課、後來的丈夫馬漢茂(Helmut Martin)。漢茂也在中文系聽台靜農、鄭騫、葉嘉瑩的課,兩個德國人自然就成為摯友,後來他倆一同租了台大後面羅斯福路小巷中的一所屋子,院子裡面花木扶疏,頗有意趣。通過漢茂,我因此也就認識了奚來侯—理查德。我們常常一道到碧潭划船、郊遊,或到校園旁邊,退役老兵開的小店裡吃炸醬麵或山東水餃。

台大畢業那年冬天,我和漢茂結婚,證婚人之一就是理查德。次年我們到日本京都的「一乘寺」住了大半年,漢茂在撰寫一篇梁啟超的論文,我則在京都人文研究所搜集錢鐘書的資料,每天黃昏我們都到山上去散步,山上的寺廟多多,如曼殊院、詩仙堂還有一些名字都記不得的小神社和廟宇,上山的步道上佈滿青苔,夾道林蔭深處的廟宇古樸蒼涼,內心立刻沈靜下來,感覺上似乎可以入佛參禪。

理查德(左)是廖天琪(中)和馬漢茂(右)的證婚人。圖/作者提供

初次踏上歐洲大陸

那個1970年的冬天,我們結束了日本的旅居日子,我嫁雞隨雞要跟著漢茂到德國去。但是漢茂應邀參加一個在夏威夷舉行的國際性關於梁啟超的研討會,所以我們分頭上路。他去美國,我則收拾行李,路經香港,準備飛到漢茂母親居住的科隆市。在香港時,恰巧理查德也正結束他的亞洲之行,我們就結伴搭機,飛往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在那裡他的家人會來接機。我在臺灣長大,第一次出國門,日本的生活讓我大開眼界,但是到西方,這還是頭一遭,有友人護駕,心安不少。

抵達布魯塞爾機場,一出關,三位高大的歐洲人親熱地迎上來,他們緊緊擁抱理查德。其中一位是個中年女人,一頭銀褐色長捲髮,頂上一襲小帽,人高馬大,過膝的長裙罩在長筒皮靴上,披著斗篷,像是西洋畫裡面走出來的人兒,她二話不說,將我摟住親吻我的雙頰,拍拍我說道:是天琪,對吧?這就是理查德的母親亨利耶特。她那時雖然已經不年輕,身材氣勢卻出奇地出眾,萬綠叢中一點紅,站在人群中非常醒目。理查德的律師哥哥克勞斯,英俊挺拔,他身邊的金髮妻子年輕貌美,身材高挑,這一對璧人站在年紀大的母親旁邊,竟然都不如她搶眼。他們住在南德的慕尼黑,開了幾百公里的車來接了我們,然後再繼續開車將我送到科隆漢茂母親瑪莉妮絲家。

小女子向「領袖」告狀被怒斥

科隆初次會面的那一個場景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當我們一行人下車,按了門鈴,門開之處站著我那位溫文爾雅的婆婆,她親切地擁抱我這首次謀面的兒媳,並和理查德握手。當理查德將他的母親介紹給我婆婆時,令我驚訝的一幕發生了,瑪莉妮絲竟然對亨利耶特行了(宮庭式的)屈膝禮,態度十分謙恭,然後才跟她握手,並請客人入室。大家寒暄了一會兒,喝了一杯茶,他們就告辭,繼續趕路回慕尼黑了。我當時並不明白,也不在意這些細節。幾年之後有一天,我們和漢茂的母親和妹妹們一起過聖誕,談話的內容涉及到他父母親戰時的經歷,瑪莉妮絲突然說,我真高興有機會見到亨利耶特·馮·席拉赫,這還要感激天琪呢。漢茂妹妹伊娜很輕蔑地說,怎麼啦,她不就是納粹一伙的嘛。瑪莉妮絲正色說:不可以這樣說,她是個奇女子,也很勇敢呢。原來我婆婆讀了年前亨利耶特出版的一本自傳體的紀實小說《榮耀的代價》(Der Preis der Herrlichkeit, 1975),其中有一段描寫她在戰爭期間旅經荷蘭,在阿姆斯特丹的街道上,看到納粹怎樣凌辱虐待猶太人,銷毀他們的箱籠財物,心中震撼。再次見到希特勒時,她就「告狀」,沒想到被「領袖」怒斥,以後她再也不敢提有關猶太人的問題了。直到戰後她才逐漸知曉納粹在集中營絕滅人性的行動,覺得情何以堪,當初竟然如此幼稚無知,還真以為希特勒是偉大人物呢。

「權力」的迷思

如今斯人已經作古,但是人們對「領袖人物」、「權力」的認知、認同,其中微妙的關係,還是一個背後隱藏著各種迷思的題目。為什麼那些已經有定論的魔頭,依然被某些人當成偶像崇拜呢?擁有大小「權力」的人,身上總是被一種神秘的氛圍包圍著,有時候不容易被識破,能善用「權力」來為人類和世界做出貢獻的人值得人尊敬,但是濫用「權力」作惡的人,往往頭頂有一種迷惑人的光環,特別是當此人還在人世,發揮作用時,更能蠱惑誤導眾生,唯有蓋棺論定時,才好辨認。但是也要由史家和專家來「驅魔」,將他們誘惑人的假面具揭下,才能讓人們看清楚真相。像毛澤東這種魔頭雖然屍骨已寒,剩餘價值還在,所以仍然被中共政權奉為神明,有些中國人被徹底洗腦,那麽還有「毛粉」也就不足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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