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悔之:我的遺書

獨立中文筆會會員、作家李悔之先生於2021年7月23日上午8時53分辭世。圖:網絡截屏。

(編者按:李悔之,本名李立群,1959年11月28日出生於廣東,2008年開始在國內多家博客網站發表文章。2009年、2000年、2011年連續三年被博訊網評為「中國百大公共知識分子」,2011年被評為鳳凰十大名博。2012年6月14日,新浪、鳳凰、搜狐等網站博客、微博全部被中共中央宣傳部指令封殺,他的大量網上作品也隨之消失。同年7月,他加入獨立中文筆會,此後發表大量作品載於博訊網的獨立中文筆會會員文集和筆會網站。他多次參加筆會活動,2015年3月出席筆會合辦的「臺北作家周」。去年3月,李悔之先生患腦溢血中風,導致右半身癱瘓。
十年前,李悔之先生曾憤言:如果未來十年仍看不到改變,他將自絕於人世。不料如今成真,文友們為此極為感傷與悲痛。嘆斯人已逝,惟來者可追。獨立中文筆會於7月24日發悼念訃文。)

我的遺書

胡、溫時代開始,本人在網上發表文章,呼籲公平正義,批評諸種弊端,力推體制改革……屢屢被評為「全國百大公共知識分子」、「影響中國百大名博主」等稱號。然而,自從換屆後,特別是「偉 大 的中國夢」之後,言 論 空 間愈來愈逼仄。到2017年「十九」大,我突然被列為「部級」W穩對象(是惠州市「唯一」一一多位國保告訴我這一「榮譽」)。而且是廣東惠州市和河源市兩市「共管」,因我戶口所在地在河源龍川縣,所以我回龍川時,由河源龍川縣國保負責監控。由於我極少回老家河源市龍川縣,平時監控主要由惠城區國 保大隊負責(市國保在重要節日節出現一下)。電話受 監控,我到外地,或外地朋友到惠州探訪時,皆須向國保部門「說一聲」(有數次外地朋友來惠州邀我吃飯受阻)。

2020年3月,本人因患腦溢血成為「二級殘疾」、走路要靠拐杖輔助的情況下,我曾多次指出要求能否解解除監控,城區 國保如實告知:他們會向上面匯報我的請求,至於何時能解除,他們無權作出決定。

今年6月19日下午,城區國保徐指導員帶市局國保大隊覃副大隊長、黃教導員(女)來我家中「拜訪」(估計是為建黨一百周年前來),我再次提出:本人患病在身,為後患症所困,已無能力「反黨」了,監控能否解除?回答仍跟去年一樣!

建黨100周年的前兩天,即6月29日上午,市國保大隊姜大隊長,以及覃副大隊長兩人又來家訪(顯然是為建黨一百周年再次前來),姜大說很久沒看望「李老」了……我又提出何時能解除「處遇」問題,他也沒正面回答此問題。

無論在國內、國外發文,我都署以真名實姓;舉凡撰文內容,皆在憲法允許範圍內,立足於建設性批評,素無偏激極端之言,緣何幾年成為部級「W穩」對象?……去年在身患腦溢血後,我已一年半時間沒有發表過任何批評性意見,但凡節日,監管卻沒降還升一一今年「七一」前,惠州市國保大隊覃副大隊長及黃教導員先後主動要加我微信(之前,只有城區國保大隊周副大隊長和徐指導員主動加我微信),「七一」之前兩次「慰問」,7月16日上午,城區國保大隊周副大隊長又來電「談心」……所有這些都預示著什麽可想而知。

古賢一再教導統治者:「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而今呢?執政者不是用對話的方法坐下來好好聽取知識分子的意見、批評,而是動用國家專政機器,釆用胡蘿蔔加大棒政策,使得知識分子紛紛屈服於現實之下,無言再敢上書言事,無人敢發表異議意見,整個國家萬馬齊暗,廟堂之上一片佞媚阿諛聲……把「把權力關進製度籠子裏」,結果是把批評者、異議者關進籠子裏!

我希望看到的是:執政者能心平氣和坐下來聽聽異議人士的意見和建議,不是總看到公安機關的同志上門……偉大領袖說:「除了沙漠,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萬年以後還會是這樣。」一一既然有左中右,怎能永遠用國家機器彈壓一方?總是讓政治立場相左一方看不到前途和希望?貴黨專政已經七十年了,「七一」講話,讓人強烈感受到的是向原教旨的大回歸,上層建築的「與時俱進」變成了「與時俱退」,讓人根本看不到一點希望!難道,這就是生為中國人的不幸和悲哀???

「七一」也是一場唯物主義者的偉大盛宴,它令人想起了狄更斯名言「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一一能走的都去美帝大加拿去澳洲了,剩下不能走的只好「一心跟黨走」了……可「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歷史當然就虛無主義!……

沒有人能看清前途和希望!從來沒有那樣絕望過!當然,有些人還堅信「天會亮的」一一因為,他們小時候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看太多了……

說了十幾二十年了,不說那麽多了,說了也是白說!

作為肉體上每天都飽受腦溢血後遺癥折磨的人,精神上還要經受生命不堪承受之重的重壓,只好「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了。

本人今日「自絕於黨和人民」,於惠州市國保執法人員無關一一再次強調:自2017年以來,惠州市國保大隊、惠城區國 保大隊人員言行都很文明,素質都很不錯,他們不過是執行上層命令例行公事而已,對本人從無不文明行為。責任在於他們的上層一一他們應對我的死負責任!

我死之後,家人不要舉行任何葬禮。骨灰要倒東江河,不要保留骨灰。

李悔之(李立群) 2021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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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李悔之:我的生死觀

(發表於 2020/10/25)

忽然想寫一篇生死觀的文章。

生死觀,就是一個人對生與死的基本態度。如「生當作豪傑,死亦為鬼雄」,便是項羽的生死觀。

孔夫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可「生」在我眼中恰好一直是個太難題一一「不聽話,就不給開飯」,咋整?……耳順之年了,還常常撥劍四顧心茫然……好在仍有時間:上頭又出好政策,65周歲光榮退休了,按男子平均壽命73.64歲的最新統計,掐指一算完全來得及,於是決定分兩步走:先打通「生」這一關,「死」的問題嘛,放緩十年八年再說也不遲。

可是,最近一場人生變故,我的生死觀仿佛突然成熟了……

半年前的一個晚上,突然感到頭上一陣從未有過的奇異抽痛,隨之眼前一種大廈將傾、搖搖欲墜的感覺,坐在沙發上的身體不斷往後傾斜……心中頓感大事不妙,支吾著向家人說:「我頭上很那個……壞了……出大事了」,接著又嘟嚷了句什麽,便失去知覺。

果然出大事了,而且,這大事並非卡斯特羅大叔為試探「人民有什麽反應」而住院的重感冒,而是命懸一線的腦溢血(我老家叫「爆血管」)一一左丘腦出血十幾毫升,出血部位又是神經交叉點。

我相信自己會得任何病,就是萬沒想到自己會得腦溢血一一這些年一些親友得了腦溢血或腦血栓,我還服待過其中的一位。而廣州好友老鐘得了腦溢血,我還說好方便時探望他,沒想到就在通電話的當晚,我便「爆血管」了。

腦溢血是一種「黃金搶救」時間很短,令人談虎色變的高死亡率疾病一一我年輕時,沒聽說過誰「爆血管」得救的。縱然醫療科技如此發達的今天,它在死亡率排行榜上老大的地位也無人撼動。我內弟就是我得病二十多天後,也患腦溢血而去世的一一他住在鄉下老家,因未能及時檢查出病因並急送中心醫院而耽誤了搶救時間。

我呢?幸好有上帝保佑(這次大難,肯定是祂老人家對我的一次試探,也就是說,將來在天堂可能要重用我),特地選擇我身處離市中心醫院很近的地段時,才準許病魔在我身上施虐……我得救了,感謝主!

不過,兩個月之後從壁鏡上看到自己坐著輪椅出院的「英姿」,一肚子牢騷還是忍不住向上帝發作了:耶和華,縱然今後你在天國要重用我,叫我進「殘聯」的試探也太重了……

都怨自己聽信東街張鐵嘴什麽「兩耳垂肩,必主大壽」之言,對自己健康盲目樂觀,以致終有之日之災!

大劫余生的我,內心並無幾分幸運之感一一依我看來,腦溢血真正可怕的並不是高死亡率,而是高致殘率,它跟腦血栓病人一樣,人體二分之一區域由於供血不足處於癱瘓狀態(故又名「半邊癱」),這仿佛是「一體兩製」:這邊艷陽高照紅旗飛舞是解放區的天,那邊低溫陰雨寒風逼人是蔣光頭的天……天氣轉冷,癱瘓區的麻木、僵硬程度更甚,病人的情緒會隨著血壓的波動而變得焦灼、煩悶、緊張(最近這些日子南方寒意乍現,我就無時不在變天的苦惱之中)……

另,此病真正是電線桿上的老軍醫一一奇難雜癥,到目前為止,地球上還沒有治療它的靈丹妙藥一一三年兩年能康復是你的造化,十年八年仍坐輪椅是「老常態」……在一兩年,乃至更長時間裏,洗澡、穿衣服,甚至大小便都須旁邊有人侍候……如此慢刀割肉般的折磨,使人刻骨銘心地體會到什麽叫生不如死!

有相當一些病人,還要面對同樣難於忍受的心理摧殘:久病床前無孝子,久病床前當然難見親人……家人的日漸冷漠,甚至不時指桑罵槐冷暴力,又將肉體折磨中苦苦掙扎的病人,拖入深深的情緒泥潭之中……

話到這,勾起一宗令人嘆息、感傷的事:前年,我小時非常要好的夥伴阿熊不幸得了腦溢血,經搶救雖保住了性命,但忍得了肉體痛苦折磨的他,回家康復治療期間,卻不堪「內人」終日摔碗捶板凳的冷暴力折磨,一天上午,他流著淚扶著拐杖來到水庫邊,抖動著雙手擰開劇毒農藥「樂果」蓋子,嘟嘟喝下半瓶……終年58周歲。

得知阿熊服毒自殺的消息的,我感到十分震驚一一一輩子奉「百事忍為貴」為座右銘,老婆打左臉,連右臉也伸過的阿熊,是受了何等的折磨,才忍無可忍,下了喝「樂果」的決心呢?……

阿熊身上,我看到《活著》的另一個板本:青年時代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生子,隨之風裏來雨裏去,為家庭生計,為孩子成長一路打拼,真正「吃的是草,吐出的是奶!」年過半百不能在生產一線拼搏了,還找到一份每天十二小時的保安工作,立志為這個鞠躬盡瘁,春蠶不死絲不盡,誰料一場病患,即令他「壯誌未酬」……自此,日晨河東獅子吼,黃昏夜叉又上門。深知自己的繼續存在會影響家運長久的他,只好以大局為重喝下半瓶「樂果」以身殉家。

有友人聽我講述阿熊之死,唏噓之余,建議寫篇文章呼籲人們關注病人的人文關懷和終極關懷問題,我搖頭苦笑:像托爾斯泰中篇小說《伊凡之死》所揭示的才是人文關懷、終極關懷問題一一作為人,無論病中或死亡,都應充分感受到愛的溫馨、做人的尊嚴、生命的榮光……阿熊們呢?作為窮怕了的、有嚴重匱乏後遺症一代,對綱常倫理、四維八德這些「老封建」太陌生,對「愛的溫馨」、「做人的尊嚴」、「生命的榮光」這些不能當飯吃的東西又太遙遠……生病了,就躲一邊少拖累家室(最好不拖累),實在沒必要活下去時,或吊頸投河,或喝「樂果」,才是他們應當考慮的……

一個想來便尷尬異常話題:在「不聽話,就不給開飯」的凜凜天威面前,老李由於聽信柏拉圖老師「思想者不要被物質欲望所束縛,一個人只要降低生活質量的要求,完全可以不靠錢生活」的話,銀行卡、支付寶、微信相加,精確到分尚不足七位數……當然,我也暗中發誓:為發揚「每節約一塊銅板,都是為了革 命事業」的光榮傳統,若發生「你的余額不足」的大病,將自行了斷……但這次突然的「爆血管」,表明列寧大叔批評的「x派幼稚病」在我身上有多嚴重:一些疾病發生後,是否救治完全不聽病者的主觀意志一一因為處於昏迷狀態的你已完全失去「自行了斷」的能力……

在阿堵物主宰一切的世界裏,想做殉病者也難!

生病這些日子,想得最多的事情,便是生死問題,根據坦白從寬的政策,我承認:甭看老李平時一副豁達開朗樣子,故作從容灑脫地放言什麽「生死上帝自有安排」,其實剛生病的那三幾個月怕死得很一一才過60周歲生日沒多久,好不容易趕上農村人滿60歲也拿162元退休金的好政策,如果只拿了幾個月就嗚呼哀哉,真一萬個不心甘!為此,白天憂心忡忡,夜晚更難安眠……血壓稍為升高,心裏便十分緊張;心裏一緊張,血壓更飆升……

後來,幸得先知托夢,猶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悟:生命的意義在於質發生了飛躍,不在於量多一點少一點!一一最早提出「政治的目的是自由」的大哲學家斯賓諾莎為了理想拒絕到海德堡大學任教授,繼續打磨眼鏡片子養他的哲學……因吸了過多的硒塵,四十五歲便患肺癆去世,然而他深邃的哲學思考、「萬古雲霄一羽毛」的風骨卻一直贏得世人的贊嘆和膜拜,真正是「與世長存!」大家都知道的那些老人家呢?雖動輒活到百歲,但正如臧克家老師所說:有些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49歲死於本能寺之變的日本戰國豪傑織田信長臨死前放歌:「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有生斯有死,壯士復何憾!」吾乃山野村夫而非壯士,年過六十死更何撼?!

死亡面前一淡定,血壓驟然不飆了,飯吃起來格外香,晚上好睡了……真正奇也怪哉!

死的問題一淡定,另一個困擾日久的問題一一「生」的問題,也豁然開朗,這就是:生命無常,盡人事,聽天命即可(天,上帝耶和華也)。

孔子是「未知生,焉知死」,我是「先知死,後知生」,也就是海德格爾生命意義上的倒計時法一一「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便是我的生死觀,也是我的方法論。

(上帝為了試探我,故意讓我右側癱瘓,為此有友友曾苦笑:老李這一輩子恐怕再沒機會碼字了。

此文始於兩月前,原只是想鍛煉左手在電腦上寫字、操作的能力,誰料後來便有成文之想。經過兩個多月「病余時間」的艱苦努力,克服了難於想象的困難,終於用左手在鍵盤上敲出一篇「雄文」,真是喜極而泣……竭誠叩謝生病其間所有付出愛的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