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平論政】:談中共緣何對文革話題羞澀

11月上旬,中共召開第十九屆六中全會,並將提出一份歷史決議(中共歷史上第三個歷史決議),被譽為又一「歷史豐碑」的習近平,面對文革問題,語焉不詳。圖/擷自網路,田牧合成

(一)

中國共產黨已故的獨裁者和領袖毛澤1966年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延續了10年,給中國人民和中共都造成嚴重的禍害。中共新領袖習近平自2012年上臺以來,文革時期的許多口號和做法被重新祭出。來自中國的報道說,中共將在11月上旬召開其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並提出一份歷史決議提及文革問題。但截至目前,中共當局對文革話題十分羞澀。在文革親歷者和研究者胡平看來,細細分析研究中共當局的這種羞澀可以大大有助於人們理解當今中國的政情和未來走向。

毛澤東生前靠政治運動治國,他統治中國27年的歷史是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的歷史。毛死前發動的最後一個大運動是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其中包含著許多小運動。千百萬中國普通百姓和成千上萬的中共各級幹部深受其害,受害者也包括中共最高層領導人。毛澤東的兩個副手和中國第二號人物劉少奇和林彪都在文革中死於非命。

毛澤東生前靠政治運動治國,他統治中國27年的歷史是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的歷史。圖/擷自網路,田牧合成

在毛澤東死後,中共當局一度做出正式的決議,明確聲言文革是災難,是浩劫,必須徹底否定,要采取切實措施防止這樣的災難和浩劫重演。

然而,自毛澤東的崇拜者、中共新領袖習近平上臺以來,隨著文革時期的許多口號和做法被重新祭出,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擔心文革災難要重新降臨中國,越來越多的中國國內外觀察家、評論家在認真探討所謂的文革2.0的模式和進展。

在許多中國人感到憂心忡忡之際,中共當局采取了在眾多研究者和觀察家看來是匪夷所思的舉措,這就是,當局不是向中國公眾發出安民告示,要公眾不要擔心文革那樣的災難會再度降臨中國,而是竭盡全力回避文革的話題,甚至避免提及「文革」這個詞。

中共掌控下的中國媒體整齊一律地回避提及文革,中共掌控下的互聯網輿論管製當局則對中國網民提及文革的言論予以嚴密的控製或封殺。

於是,有關文革的眾多重要話題乃至文革的眾多基本事實便成為謎語,甚至文革2.0本身也成為眾說紛紜的謎語。成為謎語的話題包括:為什麽在中國公眾擔心災難性的文革會再度卷土重來之,中共當局的選擇不是讓公眾放心,而是選擇閃爍其詞或諱莫如深從而讓公眾更加憂心忡忡?習近平本人及其家人深受毛澤東的獨斷專行和文革之害,這是否會足以促使習近平棄絕文革那樣的折騰?

文革的親歷者和多年研究文革的研究者胡平就這些問題接受了美國之音采訪。以下是采訪問答記錄的第一部分。胡平所表達的是他的個人觀點,不一定代表美國之音。

中共當局現在為什麽不肯明確否定文革

金哲問:現在中國國內外有很多人在議論文革再來的問題。以習近平為首的中國共產黨當局也在采取許多文革時期的政策,如鼓勵年輕人監視和舉報家長,老師,公開提出 「東西南北中,黨政軍民學,黨是領導一切的」 這樣的在文革時期大力宣傳的由中共控製中國社會方方面面的口號。但是,在中國民間紛紛議論給中國造成巨大災難的文革是否會再來之際,中共官方媒體對文革問題似乎羞澀,竭力回避提及文革的話題。中共為什麽對文革問題這麽羞澀?

胡平答:現在很多人都在談文革,說法也不一。有人說文革已經卷土重來,也有人說文革不可能重演。有的說要堅決防止文革重演,也有人說歡迎文革再來。還有人說文革其實沒有停止過,文革一直在持續。這些說法各有不同,但其實說的不是同一個東西。

如果我們把文革比成一部十集的電視劇,有的人談的是這兩集,有的人談的是另兩集,他們談的是不一樣的東西。我們可以這麽說,如果說是十集的全版的文革,那是不可能重演的,尤其是其中有些集現在不可能重演。比如說,毛澤東號召群眾起來造反,批鬥各級當權派,除了毛主席的「司令部」當中的少數幾個人之外,從上到下各級當權派都被炮轟被火燒。再比如說,群眾可以成立自己的組織,可以辦小報,後來甚至拿起槍武鬥起來了。這種情況大家認為在今天是不太可能發生了。

在經濟上就更不用說了。什麽「割資本主義尾巴」,「農業學大寨」,這些大都不太可能重演。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文革的要害問題是一黨專製,這在中國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從來就沒有結束過。在過去這麽多年裏,有時候松一些,有時候緊一些。現在大家很多人談到文革重來,主要是指有一些方面。其中最突出的方面就是個人崇拜的卷土重來,以及和個人崇拜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強化黨的領導,黨的一元化領導,也就是你剛才提到的(以習近平為首的中共當局重新祭出的老口號)「黨是領導一切的」。還有就是我們所看到的在思想文化領域的控製這些方面。人們談文革再來,主要是指這些。

從中共本身來說,從現在的中共當局來說,文革這個問題是它非常想禁止,但是它又不好意思公開宣布禁止,而且也不可能完全禁止。但是它一直努力在禁止。因為文革可以說是中共專製製度的惡性大發作、大爆發。卷入的人數之多,持續的時間之長,漫延的範圍之廣,還有程度之深,那都是史無前例的。

一方面它是中共專製的登峰造極,另一方面它又是物極必反。所以,中國人對文革的集體記憶、對文革的反思,必然會導致對中共(專製獨裁)製度的否定。反過來說,中共的統治者要想強化個人權力,想當毛澤東式的大獨裁者,就必然要從文革中尋找靈感,必然要效仿毛澤東的一些故計。而文革的過來人對這些又記憶猶新,他們發現這一切似曾相識,心想,怎麽這又來了?

我覺得這就是為什麽中共當局,尤其是現在的習近平當局(對文革話題如此羞澀)。在(中國前領袖)江澤民、胡錦濤時代,在中國國內對文革的研究和揭露還時有所聞,但是到了習近平時代,對文革想禁止又不可能完全禁止,只能淡化、抹殺它,這種傾向就格外顯著。

中共回避文革話題是否與紅二代不光彩歷史有關

問:關於中共當局,尤其是習近平當局為什麽對文革話題如此羞澀,有人認為是因為習近平這樣的紅二代在文革期間,在毛澤東瘋狂對他們的父母進行政治迫害和人身迫害時候,他們都跟小綿羊一樣不敢表示過不滿,更不要說抗議;他們沒有半點男兒氣,不要說為蒼生請命,他們連為他們自己的父母說句公道話的勇氣都沒有,所以,他們也覺得自己的歷史很醜惡,所以不願意提起文革。這種解釋有多少道理?

答:這個問題比較復雜。紅二代在文革中可以說是大起大落。在文革之初,紅二代就是秉持(發動文革的毛澤東所提出的)「造反有理」的號召成為紅衛兵。他們自認為自己血統高貴,曾經一度處於完全的主導地位。在當時的中學也好,大學也好,那時成立的文革委員會(這裏要註意不是後來的革委會)幾乎都被幹部子女壟斷。

(學校或其他事業單位)凡是有紅二代的地方,那毫無疑問都是由紅二代掌權。可是後來他們發現,毛澤東搞文革主要要整治的是當權派,他們的父母也成了受沖擊的對象。而他們曾經一度宣揚的血統論,也就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居然受到了(直接聽命於毛澤東並直接領導文革的中共)中央文革小組的嚴厲批判,說那是片面的、錯誤的、反動的,並給他們按上了反動的罪名。

當時那些(紅二代)老紅衛兵對此很不服氣。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我們居然被別人說成是反革命,那怎麽可能?我們天然是革命的呀。於是,他們當中有些人也去批評中央文革,甚至批評(毛澤東的妻子、在中共最高層公開站出來直接推動和操控文革運動的)江青。他們哪知道中央真敢出狠手,居然就把帶頭鬧事的「聯動」分子(註:其骨幹是紅二代的造反組織,全稱是首都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給抓起來、關起來了。

雖然關的時間不長,後來就放出來了。放的時候,「中央首長」(當時的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和(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江青都去了,還說「還是自家子弟和孩子嘛,不要不教而誅」等等,就這麽把他們放了。但經此打擊之後,他們就一蹶不振了。

因為他們回到社會一看,老百姓本來就對他們很反感,現在又失去了毛對他們的支撐,他們就折騰不起來了。過去他們顯得那麽自信、那麽有力量就是因為有毛這麽一個後臺,當這個後臺不買他們的帳,不認他們的時候,他們一下就消沈下去了。所以說,在文革初期也就是不到半年的時間裏,他們風光一時,隨後就消沈下去了。

一直到後來群眾組織,互相內鬥,打內戰,搞武鬥,再到後來各地方「全國山河一片紅」,成立了革委會。從省市的革委會到各個大學、中學的革委會都沒有紅二代了。除了毛澤東的侄子毛遠新,紅二代就這樣基本上全數出局。因為大獨裁者就像過去平民出身的皇帝上位要誅殺功臣一樣,他見不得跟他一起打江山的那批人還有勢力。他只有打倒貴族,才能強化他的獨裁權力。

很多紅二代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們就這樣吃不開了。他們當初在文革初期的那種不可一世的天然要接班的那個架勢和企圖心就煙消雲散了。後來,他們仗著父母的關系可以不上山下鄉,可以去當兵(並由此獲得一般平民難以得到的國營企事業單位的就業職位),後來大學又開始招生而且不必考試,他們又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進入大學,習近平本人也是這樣。

也就是說,在某些方面紅二代保持了他們所謂幹部子弟的特權,比當時的平民子弟處境要優越一些;但他們政治上的勃勃野心在文革期間基本上煙消雲散。而這個過程中我們確實可以發現,在文革過程中那些敢於站出來反對文化革命,反對毛澤東的那批誌士仁人,從遇羅克到張誌新,還有(1976年)四五運動期間(在天安門廣場公開站出來號召民眾跟毛澤東所支持的以江青為首的「四人幫」作鬥爭的、被中共媒體稱作)「小平頭」們,那都是以平民子弟為主,很少見到高幹子弟,包括紅二代。

所以紅二代後來的表現很難讓人予以好評。他們在文革運動初期的惡劣表現也使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處於比較消沈的狀態。後來,美國紀錄片製片人卡瑪拍過一部關於文革的電影叫做《八九點鐘的太陽》,其中采訪到了宋彬彬這樣的(來自紅二代的)老紅衛兵(註:宋在毛澤東1968年8月18日第一次在天安門城樓接見、檢閱百萬紅衛兵的時候給毛戴上紅衛兵袖章,毛澤東當場給她改名為宋要武),而在而畫面中的他們臉都是摭住的。

首都中學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文革中的行動。中共元老宋任窮之女,也是著名的文革紅衞兵領袖之一的宋彬彬。圖/擷自網路,田牧合成

他們現在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並認出他們來,而且他們很多人都改了名字。宋後來也不叫宋要武了,也不叫宋彬彬了,改改名叫宋巖。大名鼎鼎的(聯動精神領袖)譚力夫在文革之後成了故宮博物院的中共黨委書記,但他也改了名字。因為他們在文革運動初期的表現給人的印象太深,對他們來說不是件光彩的事情。紅二代在文革時期所經歷的就是這種過山車式的經歷。

習本人身受文革之害是否足以使他棄絕文革

問:中共先前一度做出正式決議徹底否定的文革。有人說,中共當今的領袖習近平無意再發動一次文革,因為文革也給他的家人和他本人造成的危害,他不可能不知道。這種看法有多少道理?

答:這種說法靠不住,俗話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當媳婦的時候對婆婆可以很不滿,可是在自己變成了婆婆時,有的婆婆就要改革,棄舊重新,但有些人當了婆婆之後就要把她原先所痛恨的婆婆的做法用來對付自己的媳婦。

因為地位變了,人的想法也就變了,可能變得跟過去的專製者一樣,盡管他過去也吃夠了那些苦頭。這要因人而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況,不一定都一樣。

我們可以斷言,習近平本人的思想在過去的幾十年裏一定發生過不止一次的很重大的變化。就像當年(典型的紅二代、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共重慶市委書記,後來被習近平判處無期徒刑的)薄熙來在重慶大搞唱紅歌運動,有人就問他,你怎麽又搞(當年把你老爹害得很慘的)毛澤東那一套呢?薄熙來說,「按道理說我應當不喜歡毛澤東,因為我父親在文革中被整了十二年,我自己也坐過監獄;但是我想來想去,中國只有走毛澤東才行。」

薄熙來說他想來想去,就說明他的思想是有反復的,並不是一開始就覺得必須要走毛澤東道路的,只是後來經過多少次反復之後才覺得要這麽做,我想,習近平也是一樣。只是薄熙來或習近平沒有告訴我們,他們是怎麽想來想去的,你原來是怎麽想的,後來又是怎麽想的,這一切都不足為外人道也。

薄熙來、習近平代表著中共「官二代」,雖然他們親歷了文革,也遭遇了痛苦與悲慘,但薄熙來的結論:「中國只有走毛澤東才行。」對習而言,又為何不是呢?圖/擷自網路,田牧合成

但這一切顯然是跟他們的生活環境發生變化有很大的關系。你可以相信在八十年代的時候,習近平未必就想做他現在正在做的事情。(1989年中共當局出動軍隊血腥鎮壓要民主反腐敗的和平示威者的)六四事件的發生使他們的想法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六四之後緊接著的那幾年他們的想法跟現在也還是不一樣。

所以,我覺得他們的思想是發生了多次重大變化的。習近平現在在思想上就像薄熙來一樣,盡管他個人、他父母在文革中挨了毛澤東那麽多的整,他們對毛澤東仍然有個人性的仇恨,但是他們很欣賞,也願意效仿毛澤東那套權術、統治術,以及毛的所謂理念。這個問題就應當這麽來看。

對失控的擔心是否足以使習三思

問:現在還有人提出習近平習近平之所以無意再發動一次文革,是因為習近平無意看到他統治下的中國再發生文革期間發生的那種難以控製和收拾的動亂。這種說法聽上去似乎很言之成理。這種說法真有道理嗎?有多少道理?

答:當然是有些道理,就像我剛才提到的。文革中發動群眾起來造反,批鬥各級當權派,群眾自己搞起組織,甚至搞起武鬥,拿起槍來了。這些戲碼是習近平絕對不願意搞的,這應當是很清楚的。

我們說他的一些做法跟文革有一拼,主要是指他搞個人崇拜那一套,要強化個人權力,以各種名義。當然在文革時期,毛是以反修正主義的名義,而現在習近平是以反腐敗為名,以這個來清除異己,來加強對社會的全方位的控製。主要是在這一點上,人們說他又再搞文革。

問:我在這兒想追問一句。我們知道毛澤東是一個控製力很強的人,他生前統治中國一度確實是把中國控製得很厲害,以至於很多的老人說:毛澤東是很厲害,你看他搞鎮反、三反五反、反右,他哪一次都把局面控製得很好。但是誰也沒想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最後在文革的時候弄得全國失控了,以至於他最後自己說:文化革命已經搞了八年,還是以安定團結為好。這等於他間接地承認文革在他手中失控了。我想問,習近平的控製能力能比毛澤東還強嗎?他不想失控難道就真不會失控嗎?

答:習近平跟毛澤東相比,控製能力當然不一樣,習近平的控製力還比不上毛澤東。這就是為什麽他不會像毛澤東一樣,要發動群眾,要天下大亂(「由大亂走向大治」)。他還是要運用傳統的中共黨的組織和專政的工具來自上而下的搞運動。

他這一套跟毛澤東的不一樣。這種做法相對而言比較好控製。但與此同時,畢竟他折騰了這麽多事情,也可以說是在黨內黨外,在社會上,在體製內都樹敵無數。在這種情況下,要說他有多強的控製力,最後結果如何,那還是大可懷疑的。

(二)

中國共產黨已故的獨裁者毛澤東發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簡稱文革,文革禍害中國10年之後,中國公眾和中共一度達成一個看似很強大的共識,這就是,再也不能讓文革那樣的禍害在中國重演了。在11月即將召開的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上,中共將提出它自成立以來第三份所謂的「歷史決議」,據信文革問題將在其中被提及。然而,在文革親歷者和研究者胡平看來,只要中共專製獨裁製度不變,這種看似強大的共識就可以被一風吹,因為中共的新獨裁者可以跟老獨裁者一樣有權任性,不把公眾的意願和利益放在眼裏。

胡平認為,中共的新領袖和獨裁者習近平如今提出的許多口號、推行的許多措施令許多中國人擔心文革再度降臨禍害中國,而習近平之所以能獲得今天的獨裁者地位並得以倒行逆施,推行其獨裁者的種種舉措,一方面是他從小接受的是獨裁專製有理的有毒教育的必然,一方面也是得益於一些歷史的偶然。

自文革1976年正式結束以來,中共當局曾經信誓旦旦地聲言絕對不準許文革那樣的災難和浩劫在此降臨中國,要采取製度性的措施確保消除文革得以發生和發展的條件,其中包括禁止個人崇拜,取消最高領導人任期終身製。然而,隨著習近平的上臺,這些中共一度大力宣揚的改革共識和成果已經變成了不能公開提出的禁忌。

文革的親歷者和多年研究文革的研究者胡平接受美國之音的采訪,就這些問題提出了他的分析和解讀。在中共當局公開號召學生檢舉揭發教師使教師噤若寒蟬不敢認真傳授知識、使眾多學生哀嘆無法從學校教育中獲取由自由的思想碰撞的來的真知之際,胡平也談了在文革期間和之前中國正常的教育被中斷的年代他的自學經驗。

以下是采訪問答記錄的第二部分。胡平所表達的是他的個人觀點,不一定代表美國之音。

金哲問:習近平的前任胡錦濤曾經以「不折騰」作為中共的執政方針。但許多人認為,習近平上任以來不斷折騰,在政治、經濟、文化、外交、軍事、教育各個領域折騰不斷,現在更是要進行文革規模的折騰。因此,文革2.0成為眾人議論紛紛的話題。有人認為他折騰是他精明,有人認為他是犯傻,還有人認為他是發瘋。你認為習近平為什麽要折騰?或者說,究竟是什麽事情使習近平不得不折騰?

胡平答:習近平上臺之後能如此折騰,也是得益於一些客觀的因素給他提供了方便。他的前任江澤民在臺上的時候,中國(仍然很有權力、很有影響力的)元老還在。因此,在元老在世的時候,他的權力非常有限。元老去世之後他一家獨大了。可是他下面有一個元老隔代指定的接班人,因此他的權力依然是比較有限,放不開。

而胡錦濤執政十年一直是有江澤民這個婆婆在後面盯著,自然談不上有絕對權力。中共十八大習近平上臺,兩派元老的勢力相互抵消,就使得他的權力變得空前的大。很多人厭惡胡錦濤時代的所謂「九龍治水」,「政令不出中南海」,當時上頭有這麽一個共識,這就是,應該加強中共總書記的權力。

所以,我們看到習近平剛上臺沒有施展什麽權術,沒有幹任何事情,他就可以成立一大堆小組,把國務院和其他一系列政府機構的權力架空,讓自己成為各個小組的組長。所以從一開始上頭就有共識要加強他這個位置的權力,他就這樣獲得了巨大的權力。

再加上出現了偶然的事件,一個是(原重慶市公安局局長,薄熙來的前心腹)王立軍進入美國領事館,拖下了薄熙來這個非常強勁的對手。然後再扯出了(中共政法王)周永康,還有(胡錦濤的前心腹,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令計劃的兒子令谷離奇死亡,使得胡錦濤那方面的一支很重要的勢力削弱了。這就給習近平以反腐敗為由清除異己大開方便之門。

這幾件事加在一起就使原來的元老勢力進一步削弱,使習近平的權力進一步增強。在這種情況下,他已經有了那麽大的權力,是江和胡不能想像的權力,這當然會刺激、喚起他的野心,那他就想折騰一下,就想有所作為,就想大展鴻圖。所以他就搞了這麽多事情。

當然習近平能這麽折騰也是吃了江胡時代所留下的紅利。中國能折騰成現在這個樣子,說到底最主要的就是中國改革開放這幾十年來經濟有了非常顯著的發展,這個發展顯然是來自鄧、江、胡時代的積累,他只是撿了個便宜而已。他一上來,中國就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了,坐二望一了,這都會使他想:我的權力可以更大。這一切都是促使他以為他可以折騰的客觀因素。

這種局面本身就會刺激他的野心,要去施展自己的抱負,要給整個社會留下自己的印記。於是,他就這也折騰,那也折騰,再加上他在很多方面又無知又莽撞,再加上現行的中國共體製經過這麽多年內部的各種各樣的清洗、各種各樣的權力鬥爭之後,整體來說是特別地軟弱,特別地柔弱,所以對最高領導人的胡做非為基本上沒有什麽抵抗的力量了。

他就可以這麽折騰,他就這麽搞成了。不過暗藏的危機還是存在的。但到目前為止,他可以折騰得這麽兇,而且他還想繼續折騰下去。以後我們還有很多的事情好看。

問:你經歷過文革,又對文革有過多年的研究。在你看來,目前中國國內外有關文革的言說有什麽明顯的盲區?我這個問題應當分成兩個。第一個是,截至目前中國官方有關文革的言說的盲區是什麽?

答:應該說四十多年來是有變化的,過去在鄧、江、胡時代,官方講到文革的經驗教訓的時候,總是要提到個人崇拜和個人權力的過份集中是個嚴重的弊病,因此就把實行集體領導,規定最高領導人的職務任期限製當作改革開放的重大成就。現在他(習近平當局)就不提這件事了。因為習近平又把這些東西廢掉了。過去還講要黨政分開,現在也不提了。

習近平一上臺就提出所謂的「兩個不能互相否定」,這就是,不能用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後的歷史時期,也不能用改革開放後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但是這兩個歷史時期在很多重大方面,尤其是在經濟方面分明是互相對立、互相否定的。

習近平一上臺就提出所謂的「兩個不能互相否定」,這就是,不能用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後的歷史時期,也不能用改革開放後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圖/擷自網路,田牧合成

你現在硬要把這兩個時期統一起來,縮小這兩者間的距離,那可以想象該是多麽荒唐。一方面,毛時代已經是歷史的事實沒法改,那就只能改變現在。所以現在他要開倒車,讓現在的若幹方面變得比較像過去。另一方面,過去的很多事情擺在那兒,實在是太糟糕,他就想要掩飾。

現在當局就要是淡化對文革的研究,淡化對文革的討論。所以這不是一個盲區的問題。在鄧、江、胡時代,國人對文革的研究還是頗有些進展的,盡管受到了若幹限製,還有很多人不得不打擦邊球,很多研究是在海外進行的;哪怕是人在國內,也是借助海外的媒體。但是到了習近平時代,整個文化革命的研究和敘述基本上都陷於停頓。所以這個不是盲點的問題,根本就是個禁區的問題。

問:在中國民間尤其是現在,有關文革的言說的明顯的盲區是什麽?

答:大體來說,一個是就歷史事實而言,現在很多重大事實還沒弄清楚。當然,這在很多時候也是因為無奈,因為很多機密還沒有解密;甚至還有一些機密材料已經被銷毀,你永遠也找不到了。另一方面我覺得,在解釋方面還有不足,很多重要的問題還不能給出很圓滿的解釋。

另外,從今天看來,我覺得國人容易犯的一個錯誤或說一個盲點是,你站在今天回顧四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有時候你一不小心就會把那段歷史看成是一條直線,好象現在的一切都是從五十年前一路走下來的。就拿紅二代掌權來說,剛才我們已經談到了,在文革初期紅二代的擺出了掌權的架勢,後來他們那副架勢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中國經過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才走到五十年後的今天,作為紅二代的習近平終於掌握了大權。於是,人們就容易錯把紅二代掌權這件事看成是成五十年前就定下來的一條路,中國一直就是這麽走過來的。但他們忘記了中國在此期間經過了好幾次重大轉折。像一九八九年那樣的轉折,六四那種轉折。

今天的情況是拐了好幾個大彎才出現的,早跟文革初期不可同日而語了。只是拐到今天,居然好像跟五十年前的方向有點一致了。人們於是就容易錯以為今天和當年是一個一以貫之的整體,把歷史的軌跡簡單化。這是我們在今天看文革的時候特別容易犯的一個毛病。

問:從歷史、政治學、政治科學的角度來看,文革都是及其重大的重大事件。文革開始以來到現在,中國國外和中國國內的文革研究的最明顯的差異是什麽?

答:過去有一種說法是,文革在中國,文革學在西方。這種說法已經成為過去了。現在的文革研究中國人已經比西方人更好。但是西方人的研究因為有言論自由,另外他們有很好學術訓練,能從先前國人想象不到的一些角度、理念、架構來探討中國的問題。

以前的西方人確實比中國的研究者高明,但是西方人最大的缺陷是,他們沒有第一手的資料。在發掘新資料方面,永遠只能靠中國人提供給他們。中國人在這方面有自然的長處,再加上這麽多年的交流,包括很多人到海外,到西方來,而西方的學術界跟中國也有很多的交流,因此也擴大了中國研究者的視野,使他們獲得了新的分析框架。所以,中國人的研究成果現在已經相當可觀。

不過大多數的研究,哪怕研究者是中國大陸人,他們的研究工作、他們的研究成果的發表還是在中國大陸之外。畢竟在中國大陸內部他們還不能對文革進行充分的、開放的討論。因此研究得出的各種各樣的見解、一些事實沒有一個相互碰撞、切磋的機會,所以就顯得很散漫、缺乏提練、升華。我覺得這是現在中國學者研究文革的一個很大的問題。

問:你在文革前被被剝奪了上大學的權利。但在文革之後恢復高考,你越過本科生直接報考研究生並被北京大學哲學系錄取,成為十年文革後第一批研究生之一。現在有很多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抱怨說,因為文革的威脅導致很多教師害怕被檢舉誣告,不敢好好講課,許多學生得不到正常的教育,對這樣的學生和家長,你作為過來人現在有什麽話要說?

答:當然我覺得自學和獨立思考是最重要的。當時我們在文革的時候,包括下鄉當知青、回城當臨時工的時候,我們都是在自學。但是那個時候的自學完全沒有什麽功利性的目的,因為當時根本就沒有高考這麽回事,也不存在憑職稱的問題。

那個時候你要學自然科學知識相對還要好一點。而文革的時候就有人說,中國一定會出現知識荒;一個國家要搞建設,那科學技術總還是需要的。毛澤東本人後來也說:大學還是要辦的,我這裏主要是指理工科大學還是要辦的。當時就有很從人自修理工科,包括鉆研無線電、搞點半導體的研究,還有人攻外語。這些都是除了好奇心、求知欲之外的一種可以預期的功利性的考慮,這也是無可非議的。

我當時除了這種興趣之外,更大的興趣還是關註哲學,這主要是出於對人生、社會的思考。我們的生存環境那麽惡劣,要求得一種理解,而且也希望它能有所改變,我就是出於這麽一種動機去學習的。當時根本就沒能想到後來會有所謂的改革開放,文科也可以開放了,學習西方的那套東西還變得更吃香了,那都是後來的事情了。

但當時我們學習的時候並不是等著這一天的到來,沒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當時的學習是出於更純粹的求知欲,是出於希望解答、理解有關人生、社會、我們的世界的那些最根本性的大問題這麽一種動機。

我覺得在任何時候,一個人不管在其他方面有多大的興趣,對這些問題都應當有所涉獵。這對獲得一個好的人生,好的社會、好的國家,對人類的進步都是相當重要的。

2021/10/3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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