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第五章 年輕人總要尋找一個祖國 (一)

1953年是冷戰高峰期,6月17 東德人民起義。當時大量東德人逃往西德。而沃爾夫‧比爾曼的母親卻把他從西德的漢堡送往東德。圖為當年617東德人抗暴圖。politische-bildung.de

麥克倫堡省的加得布許寄宿學校

我不笨,卻極其愚蠢。我在海涅-赫茲中學的成績每況愈下。我從來不做作業,在學校裡跟不上,卻感到百無聊賴,經常去扮演那階級鬥爭的丑角。我的成績單見不得人,上面只有兩門冒尖得一分,音樂和體育。我跟班上那些出身富有的資產階級家庭的孩子,經常在學校裡為爭論共產主義而起糾紛。由於大家都不具有什麼論點,就只好以拳頭說話了。我們是同學同時又是階級仇人。我就是這麼堅持維護「我們的偉大事業」,在學校我苟延殘喘地混日子。

母親從不放棄我,但是卻時時掐著我的脖子,喋喋不休地責備,沒促使我上進,反而讓我失去信心。她罵、威脅、抱怨,更糟的是她還哭。我都忍了。然而她提及奧斯維辛,給了我當頭一棒,擊垮了我:「你的數學拿零蛋,難道你爸爸是為這個才死在奧斯維辛的嗎?」我恨自己,為了減輕自己的痛,我轉而恨她。

那時候漢堡的同志們時興把孩子送到東德去。母親跟我商量,我們決定,我也去東德。艾瑪向她信賴的同志榮尼‧樂耳求救,他於是替我在寄宿學校安排了一個名額。大約是一九五三年的五月,在斯大林三月五日逝世之後,六月十七日東德人民起義之前。

那是冷戰高潮時期,幾十萬人從東逃到西,他們有充分的理由。我是逃向相反方向,我的理由也很充足。我離開了漢堡,寧願到東德跟好人學些正確的事情。今天,漫長的一生到頭來我才明白,不是那些東德來的逃亡者,而是我這個老實虔誠的共產黨人的孩子,需要跑到東邊去接受工農天堂的教訓。

沃爾夫的父母親都是共產黨員,父親死於奧斯維辛。戰後他和母親住在西德漢堡,在50年代冷戰高潮時期,東德人多背棄共產主義逃往西德。偏偏他母親卻把他送到東德去就讀寄宿學校。東德很注重青少年的教育工作。圖:deutschlandfunk.de

艾瑪給我買了一張開往西柏林的跨境火車票,說好了一過邊境我就下車,錢都安排好了,我逃到東德的事儘量別引人注意。艾瑪跟榮尼‧樂耳交代好了,我將到史維辛市加得布許地區的亨里希-海涅寄宿學校去。

在邊境下車後,兩個穿便衣的男人帶我坐上一輛黑色的東德寶馬牌車,將我送到加得布許。學校的主任勞胡特先生迎上來。他個子比我還小,我立刻注意到他的玻璃眼!他領我到廚房樓上的一個四人房間,兩張上下舖的雙人床,右邊下面是留給我的,每人有一層抽屜,他給我一張紙,上面是宿舍須知和日程表:擴音器呼叫晨起,早餐,上課,午餐,做作業至四點,晚餐,睡覺。

第一天午餐時,艾維斯校長進來在餐廳做了簡短的歡迎詞:「沃爾夫‧比爾曼來自漢堡,他父親是抗暴鬥士被法西斯殺害…沃爾夫是許多從反動的西德,從克魯伯和蒂森企業以及企業大亨和艾登諾集團之下,逃到我們這個和平國家來的人群中的一個…在我們這個工人農民的國度,工人和農民的孩子都能上這個能有著令人驕傲的名字的亨利希-海涅中學。」

這種做作的腔調於我很陌生,但是我還是很高興。感到自己被接納,受歡迎,一切都好,都不一樣,都更好。我是屬於這裡的,在這裡我屬於「法西斯受害者」,因為我的抗暴鬥士爸爸是被謀殺的。我得到了一本東德身份證,人 間天堂啊。他們給我開設了一個帳號,國家每月給我一百馬克,算是受教育期間的孤兒撫卹金。至於寄宿學校的費用誰來負擔,我根本想都不想。多棒的生活啊!每天共同進餐,共同做作業!特別是還有那九年級的女生們!

我入學後一週,學校要開一個大會,由於校內沒有禮堂,所以師生們就都匯集到集市廣場的一家名叫「進步」的客棧。這裡五味雜陳,潑灑的啤酒、烈酒、香煙味、香水、汗臭和嘔吐物都有。有一個小舞廳 ,上面有肩膀高的小舞臺,平常敲敲打打的樂隊檯子上面,放著一長條桌子,四張椅子。牆上掛著紅、黑、金三色的東德國旗及我在漢堡就看過的共青團藍色的團旗,上面有一個上升的太陽。共產黨那面紅旗上,統一社會黨的黨徽是新的。

東德共青團藍色的團旗。圖:flickr.com

最靠左的是一個年輕的金髮女郎,市共青團的秘書。加得布許區的黨委書記坐在她旁邊,再過去是市長,靠右邊的是校長。有兩個議題先唸給大家聽。第一:「亨利希-海涅學校的師生抗議紐約興興監獄將用電椅執行死刑的計畫。我們提出抗議反對對艾特爾和朱利厄斯‧羅森貝格的司法謀殺。」這個很快就通過了,我們這群青少年強烈反對美國的死刑。師生們一致同意,這兩位美國的和平鬥士不是蘇聯的核子情報員,他們是無罪的。

第二個議題:關於青年團契,一個屬於基督教會的青年組織。我初來乍到,並不知道統一社會黨幾週以來就開展了一個打擊青年基督徒的運動,這個社團裡的二十名成員將公開宣佈退團。這是一場宗教審判會,一個個人的名字被點到,喊到名字者起立,大聲說:「我退出青年團契」,然後坐下。下一個站起來重複這句話。

我看著這場劇的推演,察看觀眾的面部表情,嗅到了恐懼。這種無情的屈辱跟母親讓我來建設的共產主義天堂毫無關係。到了最後,一名九年級的學生被點名了,這是個小個頭,消瘦蒼白的女孩,她沒有服從命令站起來宣佈退團,她用很輕的聲音說:「我信上帝。」更糟的是她用更小的聲音說:「我不要退出青年團契。」老師們驚呆了,很尷尬的場面。一個男學生歇斯底里地笑出聲來,造成了更為殘酷的震撼。主席團的那位共青團女書記站起來,張口如機關槍般,對著那個女孩用意識形態的詞語掃射過去,她臌脹著臉,口沫橫飛。大家都縮著脖子,沒有一個人,沒有老師同學,更沒有基督團契的教友為那個女孩子仗義。

不成,我的手舉起來了,艾維斯校長讓我發言。我起立,略有結巴地說:「我是共產黨人…我反對教會…我知道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但是這裡做的這事兒…不是共產主義!…我爸爸死在奧斯維辛,可不是讓你們在這裡壓迫一個女孩子!」我其實既不懂宗教,也不懂人民和鴉片的意義。我不過是祭出了艾瑪的奧斯維辛大棒!我對那個豐滿的共青團女人指責道:「你羞辱威脅了這個女學生。這次大會結束,你就無事人一樣安逸地回到辦公室,滿足地在椅子上安置您的肥臀!」

青年團契是屬於基督教會的青年組織,東德共產黨打擊教會,指使青少年退出團契。照片顯示的是東德早期舉辦的青少年活動。 圖:tagesspiegel.de

校長跳了起來,他嚇得丟了魂似地咳嗽,是怕也丟了烏紗帽吧,他說:「這個青年前幾天才從西德到我們這裡。我們都看到了,卡爾-沃爾夫在我們德意志民主共和國還需要多多學習,多多學習!」然後他拿出屢試不爽的那套修辭武器來保護自己:「我們並不需要對每個詞都斤斤計較,就像偉大的歌德說的:『年輕人說話就是不打草稿』,同志們,朋友們,我們已經討論完畢所有要點,我建議大會現在結束。」

沒有人反對,連我也並不知道那句被引用的歌德句子,其實是出自席勒。無所謂,反正用上了。大會結束人群散盡,我進入美麗新世界的序幕拉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