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清晨

1991年,全家在普林斯頓團聚不久。圖-蘇曉康提供

【按:四月二十四日,傅莉的生日,她整整七十歲了。剛才我給她慶生,她一邊喝著葡萄酒一邊說:車禍那年我四十一歲,所以這二十九年,都是撿來的,全靠我有一個好家庭。她特有的清醒還在那裡。對我而言,這是渾渾噩噩的二十九年,不知道怎麼過來的,此刻我能找出來的,都在《離魂歷劫自序》那本書裡,在那個時刻,有一個瞬間永遠銘刻在我記憶中,幸虧我把它書寫下來了:湖邊清晨。】

早晨醒來,發覺旁邊一條赤裸的脊背,從另一個睡袋里整個晾了出來,光光地攤在地板上。那是蘇單,轉眼就沒了娘的一個孩子。我卻直到這一瞬間才意識到還有一個孩子的存在,泪水又忍不住。

翻車在美加邊界水牛城以西不遠處。坐在车后排的我們一家三口人,全都昏迷。傅莉和我被送進伊利縣立醫院。蘇單則進了水牛城的一家兒童醫院﹐他大概一天就醒了﹐一周后便可出院﹐但兒童醫院發現這個中國小孩的父母皆不省人事﹐按規矩只能暫時把他交給一家孤兒院﹐幸虧学社同仁蘇煒,长途驱车十一个小时從普林斯頓趕來﹐冒充「叔父」去把蘇單認領出來。那時傅莉還躺在急救室沒有神志。我七天七夜下了床﹐恍惚帶著蘇單回到車禍前一夜歇腳的大陸留學生康華家中﹐在地板上已經躺了一個多月。

 他還在夢中,我爬過去輕輕對他說﹕爸爸走了。他翻身抬頭就問﹕

「幾點回來?」

「……晚上七點。」

「早點兒,爸爸。」他轉身又回夢里去了。

每天一早我就這樣把他扔在地板上自己去醫院。每天都是康華開車送我﹐我都要他先拐到一家花店﹐買一枝紅玫瑰。結婚十幾年﹐我沒給傅莉買過一次玫瑰﹐那個時代中國不興這一套﹐如今就幾乎每天想買一枝……。

可是這天我醒得特別早,到客厅沙发呆坐,掏出傅莉钱包看她的一张半身照,那张身份照颇显她的神态,泪水蒙住我的视线。我似乎早晨哭一会儿,白天的心境就好一些。哭过一個人恍惚出了門。

緊靠加拿大的水牛城,深秋里一派蕭瑟意味,尤其清晨。外面闃無一人,我漫無目的在樹林子里亂走,一塊空朦的湖水出現在林子盡頭,天地為之澄澈。

我站在水邊,心里先是甜絲絲的,覺得好清爽,仿佛是一個蠻好的結局。

自杀的念头从车祸以来已出现多次,看着傅莉受罪真是每时每刻痛不欲生,她的音容笑貌没有了,我才生出活着的空洞和冰凉。我妈妈在她一生中一直没有摆脱死的冲动,难道我被她遗传了……

一陣寒顫襲來,我別轉頭就走,走得很急,不知多久,忽然發現自己站到一條高速公路上,周圍很靜,沒有一輛車駛來,可是我心里卻只有一個了結的念頭在翻騰……。

我是怎樣從那公路上退下來的,已經不知道了,也許是想到她仍昏迷在急救室里,也許是地板上蘇單的光脊梁拽住了我。事後我能回味的,只有當時閃過的那個念頭,但我很久很久都描繪不了它,只是後來偶然從杜思妥也夫斯基的一段文字里又把它讀了出來:

 『……希望永遠失去了,而生命卻單單地留下,而且,在前面尚有漫長的生命之路要走。你不能死,即使你不喜歡生。』

少年時就讀過老杜,那時只會喜歡他的《白痴》,讀了上冊找不到下冊,惶惚了許久,後來父親指點讀《卡拉瑪佐夫兄弟》,就讀不進去了,後來才知道是因為我讀不懂他那「靈魂拷問式」的文字,如今卻是寥寥幾句,便猶如點醒我的燭光,讓我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這是近十個月來我所讀到的最貼近我心境的文字,從未有過的絕望而又不能被安慰也無法被替代被宣泄的感受,以及人生曾獲得的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你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這些大概就是我一生沒有意識到的個體靈魂中最隱秘的無根基性。』

我記得那個清晨是九三年九月十二日,差七天车祸两个月,我忽然看到了存在的深淵,一個無底的黑洞張開在腳下。

那個清晨我把人生劈成了兩半,先前的那一半,不管帶著多少存在過的青春﹑奮鬥和名利,全然無意義地急遽離我而去,留給剛剛才露出的另一半的,除了一個皮囊什么都沒有,於是生命就象巨大黑洞里的一絲游魂,開始飄蕩無著。

從來沒有過死的沖動,而只有活的欲望,常常越是恐懼越要活,例如「六四」後我的秘密逃亡,曾在一間黑屋里躲了四五十天,人都接近瘋了,就是想活下來。

可是,當覺得活下去都是恐懼的時候,你才會有撒手的沖動。這大概就是黑洞。或許人只有看到了這個黑洞,才會審視他的存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才會想到活是要有勇氣的﹑活著是不是一種失敗,以及掂量它值不值得。 

雖然再沒有水邊那種甜絲絲的感覺出現,但我很久都面對著這個黑洞,面對一種一塌糊涂的屬於我的存在,這個存在以傅莉的不省人事而判決了我的大失敗,我的生命意義降到了零點。

人在多大程度上能主宰自己的命運,此時對我已成一種滑稽。我的意思是,我們曾是那樣自信于「修復」國家、民族、社會、文明之病入膏荒的一類「人物」,臨到獨自面對一個人和一個家庭的災難境地,除了天塌地陷之感,一無所憑。

《河殤》另一位作者遠志明有一句名言,他稱我們被追殺出中國,乃是「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我曾頗不敢苟同此意,覺得他那「大地」的感覺恰好是他先前所鞭笞的「眷戀土地」的意識。然而,待我自己陷入哭天搶地之境,不是得到或失去什么,也壓根兒沒有天地之分,而是人自己化為一個黑洞。

九月底,水牛城已经有了冬意,早晨雨雾蒙蒙。八点半我就带苏单上路去医院。傅莉昨晚又自己拔了鼻饲胃管,蓬头垢面,一脸倦意病,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目睹此情就心碎,赶紧上去对她说,要多往将来想,不想眼前的病痛。

她安静下来。苏单不敢看他妈妈,拽我的衣襟,示意他要去走廊上。我们出了病房,我就对儿子说,我们家的情况特殊,妈妈受伤了,你要意识到自己同别人的孩子不一样了。儿子不吭声。我不知道我这是在摧毁儿子尚稚嫩的心理。我又回到傅莉病床前对她说,我真后悔全家来了美国。我心里一下子坍塌起来。

傍晚,在伊犁医院傅莉病房外的收费公用电话上,我拨响了纽约布鲁克林戈扬的电话,因为她是我所知道的最坚强的人。

老太太说:把一切都放下,无所谓了,也就不怕了。她说唐德刚最近写了一篇文章讲,中国自近代以来的转型期,大约需三百年,如长江过三峡,狂风巨浪,许多人沉尸江底了。我们还算幸运的嘛!

老太太拿那么宏大的论说来安慰我,听上去就像「无数革命先烈已经牺牲」,跟我当时心情不大搭界,但我还是懂她的意思,尤其她那句「把一切都放下」,犹如电话线里吹过来一股清凉的风,顿时抹去我心头一层沉重。后来我历经挫折,才最终懂了老太太的意思,用更宏大的意义代换眼前的焦虑,毋宁是一种心理治疗,效果就像信主一样。

那次是我第一次听到唐教授的「历史三峡论」。后来读到原文,真是大气磅薄,至少为我们个人的劫难,铺垫了更深广的根源,亦使无妄之灾显得不那么冤枉。唐教授写道:

『这第二次大转型是被迫的,也是死人如麻,极其痛苦的。这次惊涛骇浪的大转型,笔者试名之曰「历史三峡」。我们要通过这个可怕的三峡,大致也要历时两百年,自1840年开始,我们能在2040年通过三峡,享受点风平浪静的清福,就算是很幸运的了。如果历史出了偏差,政治军事走火入魔,则这条「历史三峡」还会无限期地延长下去,那我民族的苦日子就过不尽了。不过不论时间长短,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的一日,这是个历史的必然。到那时「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我们在喝彩声中,就可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了。』

——摘自《離魂歷劫自序》

1992年,傅莉出國不久在紐約遇到戈楊阿姨。圖-蘇曉康提供
蘇曉康、傅莉、蘇單車禍當天上午,於尼加拉大瀑布前。圖-蘇曉康提供
1994年春,在賓州福音營。圖-蘇曉康提供
我們這個三口之家,死裏逃生,渡盡劫波。圖-蘇曉康提供
2013年夏,攜傅莉赴臺北「住市作家」之邀。圖-蘇曉康提供
大華府朋友聚會。圖-蘇曉康提供
2017年夏,傅莉終於有機會對「黃雀行動」的朱耀明牧師說:謝謝你救了曉康。圖-蘇曉康提供
2017年夏,六四學生領袖李恆青在我家中陪傅莉為我慶生。圖-蘇曉康提供
2018年春,我給傅莉慶生66歲。圖-蘇曉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