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不要命的祖先:羅漢腳

曾盛俊油畫作品〈唐山過台灣〉。(取自桃園市政府文化局網站)

來到台灣的人當然是兩手空空,除了夢想什麼也沒有,除了打拚還能怎麼做?剛來的人形單影隻、無家可歸,晚上只能去睡在廟的外面(至少還有個屋簷),廟門上畫的是羅漢的像,蜷曲在底下度過每一個夜晚的男人,就被叫做「羅漢腳」。

任何住在台灣西岸台灣和大陸之間隔著台灣海峽;講到台灣海峽,大家的第一個反應一定是「黑水溝」。

又不是下水道淤泥沒有清,怎麼海峽會成了黑水溝呢?大家可以從世界地圖上看一看,其實台灣海峽算是很窄的,當洋流由南向北流過來的時候,流速會變得更急(就像你澆花時用手擠壓水管),海浪也會變得更大。

  「思想起……海水蓋深來反黑,在海沙底浮著心肝苦啊。

  思想起……黑水要過幾層啊?心該定,碰到颱風甲大浪啊。」

陳達的《思想起》很清楚的說明了「黑水溝」的由來,也生動的刻畫了越過海峽的艱難險阻,感謝我們的老祖宗,他們來台灣真的不容易;那如果他們沒有來、或者不幸在半路掛了,當然也不會有後來的我們。

雖然施琅打敗了鄭克塽(正確的說法是:施琅讓鄭克塽不戰而降),但台灣畢竟還有兩三萬鄭成功留下的軍隊,雖然現在不打仗了、他們改以開墾維生(有沒有讓你想到「屯田」制?平時是農,戰時是兵,自給自足,保持機動),但誰曉得哪天他們高興起來、或者一不高興,會不會又起兵造反、又來一次「反清復明」?

如果照清國的如意算盤,最好把這裡的漢人全部撤走,就可以成為完全的「番外之地」,那就算台灣有人殺了外國人,也不關中國政府的事(後面請記得參考「牡丹社事件」)。但是這個行動規模太龐大了,隨便算一算也有三十幾萬人吧!簡直就是中國版的「敦克爾克大撤退」,完全做不到,是一個Mission impossible !

所以施琅就建議把台灣設為福建省的一個府,可以好好管理,但是清政府超懶惰,或者是不把台灣看著眼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乾脆堅壁清野,不准大陸人再移民來台灣;已經來台灣的大陸人,也不准接他們的眷屬過來—這實在太冷酷無情了!比起明國不管海邊人民死活的海禁,清國的海禁也好不了多少,這都是一些無血無淚的官員在冷氣房裡,噢那時沒有冷氣房,是背後有人幫他搖著扇子時制定的。

因為你不准他來,可是他們還是要來(生活艱難呀!就像王鼎鈞說的:「每一個人離開自己的國家,都是因為後面有一根針在刺他」),那就只好非法偷渡:除了要花很多錢,還要冒很大的險:你可能被黑心船主隨便丟在一個外海的小島上就走了,也可能用一條破小船讓你在海上漂流直到沉沒,就算上了岸也可能一腳踩在爛泥巴裡拔不出來……即使千幸萬幸終於到了台灣,還是有可能被港口巡查的人抓到、「遣送回國」。

所以那時候有一句話說「六死、三留、一回頭」,我們的祖先十個就有六個死在海上,他們真的是「亡命之徒」,也真的是因為祖先們「死裡逃生」,才會有我們這些後代的子孫,應該給勇敢的台灣人祖先們按個讚、給五顆星。

大陸沿海的人前仆後繼「過台灣」,一路增加到了兩百多萬人,清政府不能再假裝沒看到,終於設立了台灣省。從蒙古大帝國(也就是後來說的元朝)就已經發現的台灣,在明、清兩國接連的海禁之後,總算成為了中土世界的一部分——可見得人民真正強烈的需求,是沒有哪一個政府擋得住的。

來到台灣的人當然是兩手空空,除了夢想什麼也沒有,除了打拚還能怎麼做?剛來的人形單影隻、無家可歸,晚上只能去睡在廟的外面(至少還有個屋簷),廟門上畫的是羅漢的像,蜷曲在底下度過每一個夜晚的男人,就被叫做「羅漢腳」,這些人當然是無親無故,這個稱呼後來就變成單身漢專用。

羅漢腳最想要的是開墾土地,但是沒有地怎麼辦?總不能去偷、去搶,像美國西部的拓荒一樣。還好這裡有原住民的平埔族,他們是母系社會,土地只留給女兒;娶了他們的女兒,就有土地可以耕種了——這麼好康的事怎麼可以不做?於是雙方開始頻頻通婚,「有唐山公,無唐山嬤」就是說那時你的阿公可能是從大陸(泛稱唐山,我是外省子弟,小時候都還被同學叫做「唐山仔」,也有人誤叫成「長衫仔」)來的,但你的阿嬤就不可能,她一定是Made in Taiwan 的平埔族;換句話說,除了一九四九年才從中國大陸過來的人,原來居住在台灣的都不是純粹的漢人,而是漢人跟原住民的混血兒:講粗一點,就是「雜種」的意思;講好聽一點,就是「基因交換」、越來越優秀了啦!

雜來雜去,又叫做「熟番」的平埔族就被漢人同化了,不只是語言、文化,連外形也越來越相似,但後來根本無法分辨(可能真正純種的也不多了),不像那些「生番」的泰雅族、阿美族……到現在還是一眼就看得出來。有一個傳說是女生如果骨架很大、腳板很大,就有可能是平埔族的後代,不過這種說法到底是真是假,恐怕還是得驗DNA才知道。

大家都知道:一個大籠子裡關了三、五隻老鼠,牠們會和平相處;如果關上三、五十隻老鼠,牠們為了搶奪食物和空間,一定會廝殺激烈。隨著漢人來台灣越來越多,大家為了搶土地開墾、為了搶水源灌溉、為了搶碼頭做生意……經常大打出手,而且還不只大動拳腳,根本就大動干戈:既有漳州人和泉州人械鬥,也有河洛人和客家人械鬥,甚至有平地人和山地人械鬥……每次死傷幾百個也不算什麼大事,別忘了,我們的羅漢腳祖先如果是膽小鬼,當初根本就不會敢冒死度過黑水溝,打架?小Case !

那麼終於答應讓人民過來台灣(其實也沒有真的答應,只是睜一眼閉一眼,這是歷代官員很悠久但不太優良的傳統)的清國政府有什麼好處呢?他們這下可賺翻了!那時候的台灣三寶可不是「健保、勞保、三九九吃到飽」,而是糖、茶和樟腦。

荷蘭人剛來台灣的時候就開始鼓勵人民種甘蔗,每年都把大量的砂糖賣去日本。清國接管以後,不但擴大生產,還精進了製糖的技術,賣了更多的糖到日本去,換一些銅啊鉛啊的金屬回來可以製造武器。

之後蔗糖還回賣到大陸市場,而且不像荷蘭時代由官方掌控專賣,許多民間的賣糖的企業(又叫「糖郊」,賣什麼的商號就叫什麼「郊」),一個個都做得紅紅火火。

即使到今天,已經不種甘蔗、改行養豬、種蘭花的台糖公司仍然是台灣最大的地主,到處都有他們的地,這也就間接說明了糖業在台灣曾經有多麼興盛。

茶葉則是更早就聞名世界,不但賣到亞洲,也在歐美很受歡迎,茶葉包裝上畫著一個東方美女的「東方美人茶」,連英國女王都喜歡——你可能不知道你現在愛喝的烏龍茶,這麼久以前就在替我們的祖先賺外匯。而所謂的東方美人茶,就是白毫烏龍,又稱為膨風茶,大家有興趣多了解的話,可以去看之前很流行的影集《茶金》。

比較起來,我們對第三寶的樟腦就顯得比較陌生:用樟樹的樹脂提煉出來的這種東西有什麼用呢?不就是阿嬤放在衣櫥裡的樟腦丸嗎?有寶貴到要滿清政府來獨占專賣嗎?有好賺到民間也紛紛來參一腳(就像台灣的酒過去還是政府專賣的時候,民間有些人偷釀私酒一樣)嗎?

有耶,要不然清政府不會派兵圍剿偷賣樟腦的人,英國也不會強迫清政府開放樟腦買賣。不只是除臭用的樟腦丸,那個時代包括造船、做火藥、製作照相底片都要用到樟腦……台灣的產量曾經占到全世界的七○%,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樟腦王國。

本文摘自《台灣史必修Taiwan Special》作者:苦苓;印刻文化出版

在「台灣三寶」越來越夯的時代,我們那個原本睡在廟埕下的「羅漢腳」祖先,終於有了地方遮風避雨,也有了土地可以耕種,漸漸的過上了好日子之後,開始跟他平埔族的大腳妹努力繁衍後代……「子又傳孫,孫又傳子,子子孫孫,無絕續也」,然後才終於有了我們一代,在這裡讀他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歷史。

所以不是「改朝換代」,而是一國亡了換另一國、一個政權垮了由另一個政權接管,「朝」只是後來歷史上為了方便的敘述,當時的「國」才是真正占有領土、擁有權力、管理人民的政治實體。

轉載自《上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