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彤是推動當代中國政治轉型的一面旗幟

鮑彤先生去世一周年了,他的墓園在深秋季節中,雖是松柏環繞,青草卻已經開始枯黃了……,世人不會忘卻這位偉人。網絡截屏

——紀念先生逝世一周年

今天是 2023 年 11 月 9 日,鮑彤先生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前幾天,我和他的女兒一家來到他和夫人、父母的家族墓前,先用清水拭去墓碑上的塵土,再獻上花籃,表達我們的哀思和懷念。他的墓園在京北長城腳下,深秋季節,雖是松柏環繞,青草卻已經開始枯黃。我站在墓前,訴說著我和廠橋老同事們對他的景仰和思念,不由得潸然淚下。

鮑彤先生與作者吳偉。網絡截屏

我和先生相識已有36年,於公,我是他曾經的部下;於私,我尊他為人生導師。在這個日子裏,追思這位在1980年代中國那場政治改革中,起到至關重要作用的領導者、政治思想家和文字大師,這位幾十年來不懼壓力,堅持不懈地為推動中國向民主政治轉型而奮力抗爭的先驅者,回顧他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的言傳身教,心中有無數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想起多年前一位朋友曾經對我有過一次訪談,就在其中節選幾段略加修改,發在這裏,以為紀念罷。

在我的印象裏,老鮑(如此稱呼不是不敬,當年在我們那個政改研究室裏,幾乎所有的工作人員相互間都不稱官銜,一律以老或小或名稱之)是一個富有才華、思想敏銳、同時又有豐富的從政經驗的領導者。他之所以在當年政治體制改革中成為趙紫陽身邊不可或缺、也不可替代的一個助手,對推動中國政治體制改革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得益於他深厚的思想文化底蘊、和良好的家庭教養,也得益於他勤於思考、善於思考。在其才華橫溢的一生中,一直堅持求真、求實、敢言的科學精神。作為1949年加入組織的「老幹部」,他經歷過中共建政之後幾乎所有的政治運動,1958年反右時他在中組部工作,因對張伯駒、羅隆基、儲安平、費孝通的主張表示讚同,差點被打成右派,後在安子文等人的保護下勉強過關,但他的「右傾言論」仍受到了批判;1959年他被派到安徽無為縣搞調查,發現當地有弄虛作假放高產衛星、征過頭糧等問題,他向中央寫信反應情況,因此受到調查,後因上邊意見不一而不了了之,又逃過一劫。文化大革命中,他被誣為安子文的「黑樣板」而打成走資派,挨批鬥,背負沈重的身心壓力在五七幹校勞動,那時他一個月只有幾十塊錢的生活費,要養活一家子人,每周只讓他回一次家,從他住的地方到他家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每次回去他都要為家裏挑滿四大缸水,還要用小推車給老幹部家屬們送煤。這些經歷不能不讓他這個思想活躍的人對這個體制有所反思,不能不讓他對自己走過的路有所反思。

鮑老是中國民主之路的導師和前輩,一位正直鏗鏘的老者,他雖然離開了我們,留給世人無數的紀念與回憶,這就是永生,鮑老永遠活在人們心里/歐洲之聲提供

他原先在華東局組織部,1954年到中央組織部,在部長安子文身邊工作,這使他能夠接觸到中央的一些內幕,直接了解到一些情況,對於黨內鬥爭,對於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人的情況都有所了解。在那些年他也為中組部起草了 大量的文稿,既鍛煉了才華,同時也讓他對這個體制的本質有了更多的認識。文化大革命之後,他參加了1979年的理論務虛會,在這個會上,他把那些年來自己的思考寫成了長篇發言《二十年間》,得到安子文的稱讚。去紫陽身邊工作之前,他是國家科委研究室的副主任和辦公廳的副主任,他的能力和才華得到方毅、安子文等人的認可。

安子文,曾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中央人民政府人事部部長、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副書記、中共中央委員、全國人大常委、全國政協常委等職務。

1980年4月,趙紫陽從四川調到北京,任國務院副總理、代總理,中組部有人提名鮑彤去給趙當秘書。在中央組織部找他談話的第二天,他去看安子文,征求他的意見,安說了這麽一句話:「去吧!紫陽,兩個特點:第一,敏銳;第二,寬厚。你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後來,鮑回憶說,「安子文對紫陽的評價中,『寬厚』兩個字,使我加深了對紫陽的好感。」1980年5月初,鮑彤到趙紫陽辦公室報到,從此開始了他擔任總理辦公室秘書的日子。這一年,他48歲。

趙紫陽(左)與鮑彤(右)。網絡截屏

在擔任總理辦公室主任 6 年以後,他被趙紫陽提名擔任中央政治改革研討小組辦公室負責人,十三大報告起草小組負責人。在用一年時間完成這兩項任務後,他在十三大上當選為中央委員,被任命為中央政治局常委政治秘書,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主任。

鮑彤(左)與趙紫陽(右),他們是中國改革開放那一代的佼佼者。網絡截屏

老鮑對他的工作認真負責,特別是對政治體制改革傾註了極大的熱情,有關政治體制改革的很多重要提法都是從他那裏來的。是他率先提出了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的涵義,是「從革命體制向建設體制轉變,從革命黨向執政黨轉變」,後來成為大家的基本共識;是他在陳小魯提出的「兩個基本點」基礎上,加上了「一個中心」,形成了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路線的完整概括,讓鄧小平讚不絕口。是他提出起草中共十三大報告要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立論」,鄧小平誇讚「這個設計好!」……

老鮑對同事沒有親疏遠近之別,對我們研究室的每一個人都很熱情,也都很嚴格,該用哪個人就用哪個人,所以我們研究室沒有「小圈子」。老鮑有自己的原則,他並不因為政治上的壓力,或者別人對我們有什麽說法,就改變原則。1987年初開始的那場「反自由化運動」,政治高壓之大是現在的人們想象不到的,很多所謂「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受到了黨內的嚴肅處理,也有很多人說我們研究室搞的政改研究是在搞「資產階級自由化」,也有傳說,鮑彤被列入自由化分子的黑名單。在那樣的政治高壓下,老鮑仍然帶領我們堅定地進行政治體制改革研究,起草有關文件。他知道不知道有風險?肯定知道,而且知道得比我們這些人更清楚、更透徹,但他並沒有退縮。

在堅持原則的同時,老鮑又很有策略。當鄧小平說「說不搞三權分立,你們是不是也搞了一點」的時候,他沒有張皇失措,反而把鄧小平的這些話化作繼續推動改革研究的動力。他在長期工作中積累了一條重要的經驗,就是要「跪著造反」,在提出不同意見的時候,他會想到提出這些問題將遇到什麽樣的阻力,要采取什麽辦法去克服。

1989年5月底,他從一個非但沒有任何犯罪行為,反而於組織有大功的共產黨正部級幹部,一日之間成為為秦城監獄的「8901號」囚徒。在此之後的七年監獄生活中,老鮑沒有消沈,沒有灰心,他的意志始終是那麽堅定,七年監獄生 活讓他經過七年的思考,對這個體制認識得更清楚了。老鮑這一生,前半生是為共產黨工作,當他經過了1986年到1989年的政治體制改革,又坐了共產黨的七年監獄,他的思想升華了。我覺得老鮑一直是一個民主主義者,過去因為他在共產黨的體制內,有些東西他不能過分地去講,特別是他在紫陽身邊的這些年,作為黨和國家領導人的秘書和幕僚,他不能夠過多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而1989年以後,特別是1997年他回到社會上以後,不再是過去那個鮑彤了,而是以一種全新的形象出現,他不在紅墻裏,不再需要保密,也不再需要為這個體制說好話,他怎麽想的就可以怎麽說,盡管好多時候他沒地方說,但是有時候官方為了表示他有言論自由,也不得不允許境外記者對他進行一些采訪。利用這些機會,老鮑寫了一些評論,表達了要求發展民主、進行政治改革、平反「六四」等等一系列的觀點;同時他也用自己的筆回顧當年的歷史,回顧紫陽,宣揚紫陽的思想,留下了大量的文章。逐漸地,老鮑成為紫陽去世以後推動中國進行政治改革、向憲政民主轉型的一個旗幟性的人物。

老鮑不是聖人,也會有弱點。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是「馬後炮」。現在看,當時工作中還有些沒有到位的地方,比如當年研究室進行的社會動亂問題研究,當時為了「避嫌」沒有充分重視起來,把它作為一個重要的課題展開 深入研究,沒有將發生動亂的可能性及時向紫陽提出預警。那時候保守勢力要把趙紫陽搞下台,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了,你小心謹慎也好、避嫌也好、怕給領導帶來麻煩也好,都改變不了結果,其實那時本是大可不必顧慮這些的。

趙紫陽先生在軟禁中……。網絡截屏

在政治體制改革問題上,也有些問題沒有抓緊。比如,十三大報告明確規定,幹部人事制度改革中,要建立國家公務員制度,公務員要設為政務類和業務類兩類,分類由不同部門進行管理。但是中組部拒不執行,其實那裏完全有理由 要求中組部必須按十三大報告的規定執行,但是當時考慮到保守勢力強大,就想先把國家公務員這個事兒搞起來,以後慢慢地向這個方向走。老鮑自己後來也後悔,有些該推進的沒有下決心推進。

當然,對一些問題我們當時也缺乏經驗,比如政務公開,我們只看到了原則:應該讓老百姓知道我們在研究什麽、我們想做什麽,沒有考慮到政務公開本身是把雙刃劍,有時候不該公開的就不能公開,比如中央政治局討論通過了物價改革方案,就應該考慮到一旦公布之後群眾會有什麽反應,但當時就沒有考慮到,沒有給紫陽提出建議,結果1988年8月19號政治局會議決定一公布,馬上出現全國大提款、大搶購,成為物價改革方案終止實行的重要因素之一。當時要是不宣傳、不公布呢?可能就會好得多。

再比如,1989年5月16日趙紫陽和戈爾巴喬夫的談話,該不該講?該講,但是如果不在新聞聯播中全程播出呢?如果只是摘幾句登到報紙上,可能就沒那麽大的社會反響。我們當時沒有對公開性這把「雙刃劍」看得很明白,作為幕僚,老鮑有責任,我們也都有責任。

當然,這些問題,老鮑在當時也可能有他自己的考慮。我說的這些都是我現在的看法,當時是沒有這種先知先覺的。

這幾年在寫作時遇到一些問題,或是有一些閑暇時間,有時候就去老鮑家裏,向他請教,和他一起探討,或者他有什麽想法給我講,我錄音,幫他整理了幾篇文章。他的講述讓我更深刻地了解當時的歷史背景和事件經過,更多了解他和趙紫陽當時的所思所想,也讓我對1986年開始的政治體制改革有更加清醒、更加深刻的認識,這對我寫那本《台前幕後》幫助很大。我覺得與其說我幫他做了一點事情,不如說我從他那裏受益更多。他加深了我對過去、現在以及將來這個體制發展的認識,他給我提供了很多的觀點、啟示。當年和現在的情況不一樣,當年我在他身邊做秘書,他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徹底地、無拘無束地和我交流。

現在環境變了,他的身份變了,我們的地位也都變了。2012年這一年,我在老鮑的支持和幫助下完成了這麽一本書,回顧了過去的老鮑,記錄了當年趙紫陽主持政治體制改革研討和實施的整個歷程,終於把我知道的事情寫出來了,老鮑還為我的書作了序。我覺得我過去是老鮑的秘書,現在仍然是,我願意做這 些事情,我希望以後我能夠繼續有機會為老鮑做點事情。

在我和老鮑這近三十年的相處中,他對我最大的影響,是他對我思想觀念和價值觀的成熟起到了引路人作用。當年剛到他身邊時,我只是一個剛畢業的研究生,在老鮑身邊工作幾年,受到他的影響和熏陶是巨大的。特別是這十幾年來 和他的相處,對我的思想的成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老鮑的人格力量也極大地感染了我。他是一個堅定的民主主義者,特別是1989年以後。他從來不懼怕重壓,同時,他做事情的時候又總會考慮到會不會給別人帶來什麽影響,比如,趙紫陽和宗鳳鳴的談話,宗鳳鳴整理完了以後,送給紫陽看,紫陽說我不看了,交給鮑彤去斟酌吧。宗鳳鳴送到鮑彤這兒,鮑彤沒有答應,說以我這個被打入另冊的人,再和紫陽進行接觸,為他做事情,可能會給趙紫陽帶來不利的影響,他現在已經沒有自由了,我不想更加劇他生存環境的惡化。兩年以後紫陽去世了,這時宗鳳鳴又來找老鮑,老鮑的態度就完全不同了,他為這本書寫了序,但是他沒有改書裏的一個字。老鮑說,這是兩位長者的談話,應該保留它的歷史原貌,我沒有資格去改動他們的任何一個字。

老鮑對紫陽有著深厚的感情,特別是紫陽在生命最後那段時間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給他很大的影響。他對紫陽是忠誠的,這種忠誠不是對個人的忠誠,而是對於紫陽所從事的中國改革事業和民主事業的忠誠。老鮑的人格堅定了我的 信念,雖然紫陽不在了,老鮑作為他的繼承人、作為中國走向民主政治的旗手,我仍然有義務、也有責任,像他對紫陽 那樣去對待他。

鮑彤對趙紫陽有著深厚的感情,他知曉自己的時日也不多了,這是他在趙陽紫墓前的最後致哀……。網絡截屏

現在老鮑不在了,但我和我的朋友們都永遠不會忘記他去世前四天,也就是他90歲生日那天留給我們大家,也是留給世人的那幾句話:「人,是天地之間非常渺小的歷史存在……,我的90不90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大家要努力爭取好的未來,要在今天做自己能夠做、應該做、必須做的事情,並把它做好,這就實現了自己一輩子的價值。」這是他留給我們的遺言,也是他用他的一生實踐了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