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平論政】:文革中造反派打內戰

文化大革命掀起的群眾運動達到鼎盛……

群眾組織打內戰,辯論是手段之一。尤其是在開始階段,雙方的筆桿子都寫了不少文章互相辯駁。可是,越到後來,關心辯論和認真思考的人越少。另外,越到後來,雙方的文章也越少講道理,越多攻擊性。一個十分有趣而似乎又很少被人談起的現象是,「八•二六(四川大學東方紅八·二六戰鬥團)」和「紅成(紅衛兵成都部隊)」爭辯了十個月,但雙方營壘中改變觀點的人卻為數極少。這就是說,大多數人在最初確定了自己的觀點後就頑固地拒絕改變,任妳對方講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

兩派內戰造成了廣泛的辯論之風。那時,相識或不相識的人碰到一起,動輒就問對方是哪一派觀點的,若是觀點不同,每每當下就爭辯起來。都說中國人搞政治把家族觀念、地域觀念看得太重,不過在文革中這種情況卻很少見。幾乎每個地方的群眾都分成兩派,每一派的人都可以在其他地區找到自己的同誌或盟友。一家人中間,兄弟姐妹之間乃至夫妻之間也常常分成兩派。毛澤東說伍修權家四個孩子就分成兩派。當時有句話,叫「親不親,線上分」。觀點相同者,即使素不相識也容易一見如故,好象真有「同是中華革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味道。觀點對立者,親友間也可能搞得很不愉快。據說,在那些兩派內鬥火爆之處,兩口子都有為此鬧分居的。文革中,意識形態的力量空前強大。它抹煞了、壓制了其他種種區別,包括民族的區別、地域的區別、宗族的區別、親情的區別。它使得政治的區別成為吞沒一切的區別。如果說在運動初期,政治區別還常常體現為個人身分背景的區別的話,那麽到現在,則體現為觀點的區別,路線的區別。對廣大群眾而言,現在的問題不再是「妳是什麽人」,而是「妳是什麽觀點」,「妳站在哪一邊」。

群眾組織打內戰,辯論是手段之一。

在新形勢下,群眾有了選擇政治觀點,從而也就是選擇派別歸屬的空間。這就增強了群眾的參與感,刺激了群眾的參與熱情。毛澤東在視察大江南北時講,形勢大好,不是小好。形勢大好的主要標誌就是群眾真正發動起來了。這其實就是指群眾大量地卷入了派別之爭。不過依我之見,我們也不可誇大一般人在選擇派別時的理性成份和自覺性。事實上,許多人在選擇加入這一派造反派或那一派造反派時倒是很偶然的,很不經意的,因為先前很少有人預料到造反派會發生大分裂,會發生尖銳的觀點對立,也沒有意識到這種分裂和對立會發展到勢同水火的地步。十九中和川大比鄰,故爾十九中的造反派從一開始便和川大「八•二六」關系較密切,常常參加由「八•二六」組織的活動,於是就成了「八•二六」派。當初,大學生們下廠下鄉下基層下外地煽風點火紮根串聯,扶持和幫助了當地的造反派組織,後來大學生分成兩派打內戰,那些組織便分別依著與他們的親疏關系而成了這一派或成了那一派。換句話,許多組織與其說是在兩派內戰中選擇了自己的觀點從而選擇了自己的派別歸屬,不如說是依著原先的關系親疏而無意中預先就確定了自己的派別歸屬,然後再按照自己的派別歸屬而照單收下了該派後來提出的觀點。另外還有一種情況。在許多單位,保守派瓦解後,部分保守派成員改換門庭加入造反派。這些保守派在選擇新的派別歸屬時,常常不是出於觀點的考慮,而是出於和本單位老造反的對立情緒,妳要是「八•二六」,我就當「紅成」,妳要是「紅成」,我就當「八•二六」。

雖然許多組織、許多個人之成為某派的成員有其偶然性或隨機性,但是,一旦他們以某派自居,他們就有了和某派榮辱以共的強烈感覺,他們就會把本派的勝利視為自己的勝利,把本派的挫折視為自己的挫折。當兩派圍繞著不同的觀點展開爭辯時,盡管那些觀點只不過是本派的頭頭們提出來的,或者是本派的其他一部分成員提出來的,事先並未征求過他們的同意,他們對那些觀點也許根本不曾思考過,可是,他們卻不假思索地就把這些觀點當成了自己的觀點,頑固地為之堅持,熱烈地為之辯護(當然,兩派打內戰提出的觀點多半是從維護本派利益出發,所以本派的人也容易聽得進去)。如果他們辯不過對方,那通常並不會刺激他們虛心反省,反倒更加固執己見。照理說,既然兩派都信奉同一套理論,采用同一套語言概念和價值標準,因此雙方本來是應該比較容易獲得共識的,然而,由於大多數人從派性出發,不抱有服從真理、擇善而從的態度,所以這種辯論不會產生多少積極的成果。到後來,多數人幹脆拒絕再聽取對方的意見。那時,兩派都辦了不少報紙,可是它們的讀者往往只是本派的群眾,很少有人還讀對立派的報紙。人們讀報,主要目的不在於全面了解事實,弄清雙方道理,而是為了給自己打氣。那時候,很多人以只讀自己這一派的報紙為榮為傲,把那些還要讀另一派的報紙的人視為叛徒,起碼也是立場不堅定,小資產階級動搖性。

那時,兩派中都有一批自稱「鋼桿」、「鐵桿」的成員,他們熱烈地、不問青紅皂白地擁護本派的一切,並且以此為榮。有的尤其走極端,他們不僅自己對另一派采取絕不妥協的強硬態度,而且還要求別人也采取同樣的強硬態度,否則就斥為「右傾投降」。「鋼桿」、「鐵桿」們的危險主要還不在於其立場的強硬,而在於他們對理性討論的厭惡與敵視。

在造反派內戰中,我開始意識到—當然還很模糊—在政治上,持有何種觀點並不那麽重要,更重要的是妳用何種方式、何種態度去持有該種觀點以及用何種方式、何種態度去對待持有不同觀點的人。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