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火焰 第三章暴動 (一)

哲蚌寺創建於1416年,它可能是當時全世界最大的一座宗教機構。五十年代有來自佛教世界的一萬多位僧侶在這兒生活和學習。圖為今日之哲蚌寺。sites.google.com

宣示比丘戒,成為正式喇嘛


江孜之旅使我更下定了決心,要繼續我的學業並且將我的一生奉獻給宗教。我是一個年輕的僧人,現在面臨抉擇,或是當一個尋常的僧侶或是深造成為一個正式的喇嘛。我已經快滿二十歲,可是還只是一個很單純的鄉村和尚,在嘎東寺接受教育是自發的行為,學習是否勤奮都是個人的決定,有些僧侶仍然是文盲,在寺院裡只擔任一些體力活動。老師鼓勵我背誦所有的基本經文,我學會了如何主持複雜的儀式,以及怎樣使用儀式上所需要的器物。我相當努力並且通過了所有的考試,在嘎東寺已經沒有什麼我可以學習的了,我需要做出選擇﹕去拉薩繼續進修或者在嘎東寺留下來擔任一些行政方面的職務。

伯伯問我願不願意參加比丘戒的宣誓,寺院裡所有的僧侶都進行過這個宣誓。老師們鼓勵我這麼做,他們說如果不宣誓,我就必須中斷學業,並且只能在寺院裡擔任低等工作。我很擔憂是不是能夠遵守比丘戒的二百五十三條教規。

1952年我和其他二十個僧侶都在上師面前進行宣誓,變成正式的喇嘛。今天我是那二十個喇嘛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們中間有的人在監獄裡死去,有的人在文革期間被打死。

進入西藏的中國人越來越多,這類謠言慢慢流傳到我們的寺廟來。聽說在拉薩有抵抗中國軍隊的行動,村裡富裕的人家開始藏匿他們的珍貴物品,我們家也開始把一些珠寶藏起來。寺廟裡也指定了一些年長的僧侶專門負責藏匿寺廟的一些價值連城的物品。我們每天都聽到解放軍進入其它村落的消息,中國人很急切要展現它們的實力,在各個地方搭起舞台,放映電影。我無法想象這些鄉下人怎麼能夠抗拒這些神奇的現代技術。

1952年中國軍隊抵達嘎東


1952年藏歷的八月,第一批中國軍隊抵達嘎東。我當時正在房間裡讀經,一個和尚匆匆沖進來告訴我中國人來了。院子裡三名穿毛裝的中國軍官正在拴他們的座騎,僧侶都從窗戶裡面往外張望。

中國代表團來拜訪我們的上師,其中一名軍官捧著一個盒子,裡面裝了幾卷絲綢。他後面的幾個軍官捧著另一個盒子,裡面放滿了上好的中國茶葉。一個藏人翻譯陪伴他們而來,從口音聽得出他是康區人,他已經把傳統的西藏服裝換下來,改著深藍色的毛裝了。我沒有親自參加那次會見,可是後來我看到他們離開,上師和其它廟裡的長老跟在後面。上師和長老們在他們袈裟左上胸都別著一個毛澤東的像章。中國人看上去很高興,因為上師同意別上這個像章。

院裏的司庫對中國人特別畢恭畢敬,用一種很謙卑的聲調說﹕「我們很珍惜長官們(Pon-pola)的禮物」。我聽到他用這個字眼嚇了一跳,這個詞的意思是領導或長官。大部分西藏人都不能夠區分高級軍官和普通士兵,所以把中國人都稱作為「領導」。這個詞就象病毒一樣擴散到我們的藏文裡來成為一個新的詞匯。西藏人已經開始恐懼了,只要見到中國人,他們的態度都是卑躬屈膝的,即使到今天,我們還繼續稱呼中國軍官為「領導」。

班旦加措參加了比丘戒的宣誓,必須遵守比丘戒的二百五十三條教規。圖:摘自維色推特。

中國人一離開,上師和其他的長老們就把像章取下來。紀律長老把像章取下來,一臉不屑地望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把它一彈彈到寺廟牆外去。後來我在監獄裡,很擔心有人會把這件事情報告上去,中國人把這一類的舉動都稱為「不給面子」,這是「反對社會主義」的標記。

中國人開始向我們寺院提出一些上師難以拒絕的要求。同一個代表團在翻譯的陪伴之下又轉回來,他們要求借糧。中國人向上師保證,如果路修好了之後,他們會連本帶利地加倍償還,上師同意借他們一些糧食。

中國人給藏人表演革命歌舞劇


中國人在帕南設立了一個辦事處,開始組織會議。一個晴朗的夏日,一隊中國人開始敲鑼打鼓,後面跟了一大群村裡的小孩。有些人跳著舞,手裡巨大的紅旗在空中飄舞著。他們從一家走到一家,宣布當天晚上有一場表演,他們也來到寺院門口,並邀請僧侶們去觀賞。我們無法辨認這些人是男是女,因為他們穿同樣的制服,而且頭髮都藏在帽子底下。

那天晚上全村的人傾巢而出去觀賞表演,我也非常好奇,雖然僧侶一般說來不允許觀看這類表演。到了那裡,我發覺寺院裡所有的僧侶都已經等在那兒準備看戲,中國人在戲台旁邊專門為僧侶設定了席位。

舞蹈人員在臨時搭起來的帳篷裡上彩化妝,單單這一招就已經是精彩的戲了。一個翻譯叫大家走開,說如果人們這樣盯著,女性演員就不能夠換衣服了。這個時候鑼鼓聲和鐃拔聲越來越響,穿著解放軍制服的演員在舞台上舉著木製的槍跳來跳去。他們在空中跳得很高,開始時這種生龍活虎的動作非常震懾觀眾,但是看久了就嫌重複。故事的大意很簡單,主題總是千篇一律﹕解放軍幫助貧農進行秋收,解放軍把一個年輕姑娘從惡霸地主的欺壓之下解救出來。這種戲以後反反複複看過很多次,每次他們都強迫大家要看完才可以離開。

解放軍的文宣隊跑到最邊遠的鄉村去放映電影。就像歌舞團一樣,這些電影吸引了大批的群眾,大家在露天戲台前擠作一堆,興奮地等待神奇的演出開始。有些藏人被電影的光和影弄迷糊了,他們會跑到兩根柱子之間張開的白色銀幕後面去查看,看看是不是能夠在布的後面找到演員。大部分的電影都是類似的內容,解放軍跟國民黨和日本人作戰。最後的結果也老是一樣,勝利屬於共產黨。我記得有人問過我,為什麼日本人從來沒有贏過。

中國人是有目的而來的,歌舞表演和電影都顯示了共產黨的至高權力,此外他們也要傳達社會主義的信息。中國官員常常去拜訪貧苦的農民家庭,表示對他們的生活非常關切。他們向貧苦農民發放無息貸款,同時也並不疏忽富裕的群體。1952年中國人開始在帕南地區設置辦事處,邀請當地有影響力的藏人參加各種不同的委員會。

他們也非常慷慨。藏人如果替他們工作,可以得到純銀的大圓為報酬。連我們的寺院也得到很多數量的大圓。這些銀圓後來都被熔掉作成燈和碗,專門供祭祀神靈時盛水用。

開始中國士兵不干預寺院的作息


演戲的節目逐漸變成了政治集會,中國軍官站上一個木箱子,面對觀眾,開始作冗長的演講,說軍隊是毛主席派來解救西藏人民的,完成任務之後,就會返回中國。他們從來不提共產主義,這些演講的主題都只是關於如何發展西藏,如何改進我們生活的品質。

不久之後,中國人在西藏就無所不在了,帕南位於西藏主要的三個城市之間,我們親見了每天不斷地有中國士兵來到這裡。他們經過幾個月的長途跋涉,隨身帶著非常少的糧食,從舉止上可以看出,這些士兵都是十八、十九歲的男孩子,但是他們看起來已經象老人了,臉孔被風刮得非常粗糙,嘴唇都十分乾裂。

有一些藏人婦女把一塊塊的牛油送給中國士兵,但他們不知道怎麼用這些東西。有一個婦女就把牛油涂在自己的雙手上,然後作擦臉的樣子。這些年輕的士兵就點點頭也學著這位老婦人的作法,把牛油涂在臉上和手上,旁邊圍觀的藏族婦女都大聲笑了。

寺院裡的生活逐漸地趨於平靜,恢復了日常的作息。中國人似乎非常謹慎,對我們的宗教生活不加干預。現在我已經在學習在一盤沙地上建構極樂世界的圖案,上面展現宇宙和眾神。圖案是由非常細的沙和彩色的顆粒堆砌而成,需要很大的耐心和很巧的手工。那年冬天,拉薩哲蚌寺的一位高僧仁曾登巴大師來到嘎東,他建議上師把本寺的幾位年長僧侶送到拉薩去進修「格舍」學位(藏文Geshe,等同教授),這是一個僧侶所能得到的最高學術資歷。

1952年中共軍隊入藏,進入寺廟。圖:xizang-zhiye.org

逃跑到拉薩上佛教大學


上師接受大師的建議。能夠在那「三大」﹕哲蚌寺、色拉寺和甘丹寺的大學學習,被認為是極大的殊榮。這是西藏最大的佛教大學,都在拉薩城外幾里以外的地方。嘎東寺內只有很少幾名僧侶曾經在那幾個中心學習過。從拉薩返回來的僧人享有每天早課時坐在每排首位的特權。

我相信每一個出家人都夢想有一天能夠到這三大寺院裡去學習,我也不例外。當上師宣布派赴拉薩學習的名單時,我不在內。記得當時我極為失望,出家人也有自尊心,後來才知道,當時伯伯請求他們把我留在本地,他認為我的前途在嘎東寺,我應該取得一個較高的位置,變成司庫或者是主管禮儀的喇嘛。不錯,這些地位確實代表一定的特權,但是我還年輕,多麼渴望能夠到拉薩鄰近的著名寺廟中去學習,逃跑似乎成了我唯一可以選擇的路。

幾天之後,三個中選的僧侶準備動身赴拉薩。我向他們道別,把哈達掛在他們的脖頸上並祝福他們,但是我秘密地已經做好準備要跟他們一同出發。我把所有隨身的東西都打成一個簡單的背包,三位僧人動身之後幾個小時,我就挑上背包尾隨在後。我從後門溜出來,沒有人看見。我順著山路往前走,到達高原上,我拼命跑,要趕上那三個僧人。當我最後停下來的時候,很放心地發覺並沒有人跟隨在我後面。

當那三位僧侶看到我的時候,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圖,知道我逃跑了。在接下來的幾小時之內,他們試圖說服我回心轉意返回廟裡,但是我告訴他們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我非常堅定而固執。

我心裡充滿了對哲蚌寺的憧憬,在行路的時候,一個同伴一再提醒我,我是沒有得到上師的許可,擅自離開寺廟的,他說﹕「喂,班旦,你不覺得你應該返回嘎東嗎?」我搖搖頭埋頭走路。我知道如果現在返回嘎東會引起多大的麻煩,如果我堅持到哲蚌寺去,也許我的老師和新的上師會看出我的心意很誠,當然,這之前我是一個名符其實的逃跑者。

抵達哲蚌寺


走了十三天才到哲蚌寺。早已經聽說過哲蚌寺的華麗,當我們接近它時,步伐更加快速了。我們走到山脊的盡頭,遠遠就眺望到那座壯麗的寺廟。我們靜靜站在那兒,驚異地望著在閃閃陽光下變了形的寺廟,距離還太遠,只能看到很多像米粒一般的白色斑點。哲蚌的意思是「米堆」,在我們眼前那一座座組成寺廟的屋頂就象一顆顆的米粒。陽光射在如此耀眼的金色屋頂上,我不得不用手護住眼睛。在背後灰色山脈的陪襯下,白色的建築矗立在那兒,底部是一片片深色的樹林,這個地方將是我們未來十年的家。我們穿過一座公園,看到有一些僧侶坐在陰涼的柳樹下讀經或打坐。

寺廟象一座城市一樣鋪灑開來,有一半延伸到山上,它的背後有三座高聳的山峰插向天空。從遠距離還真看不出來,寺廟白色的牆內竟有這麼些多像謎宮一般的狹窄街道和數不清的迴廊。

我們放下背包,面對寺廟排成一線站立,雙手合十高舉過頭,之後把手緩慢地放在臉孔前面,接著舉在胸前,然後匍匐在地三次,為佛主、佛教義理和所有的僧侶祈禱。

「我們終於到達了!」一個同伴這樣說。

我們背起包袱朝寺廟走去。

未完待續,下接第三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