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火焰】第三章 暴動(三)

1958年中共解放軍就大批進入藏區,入駐拉薩。圖:取自網絡公共領域。

伯伯兼老師旺波逝世
1955年的秋天,我的伯伯兼老師旺波先生病了。一天早上他對我說,他的腳趾已經不能動了,麻痹慢慢地往上爬到腿部,一直蔓延到全身,最後他完全不能動彈,癱瘓在床。我覺得照顧他是我的責任,他說「誕生在這個世界的萬物有一天也要面對死亡。」幾天之後,他叫我用他的黃色禮袍蓋住他,又叫我把佛經裡面重要的一套經文¾涅盤經放在他的身邊。他開始背誦經文,我坐在地上聽他背誦,慢慢地聲音低沉下去,最後變成一種呻吟。我舉頭望著他,看見他的雙手合十,好像在禱告,我知道他已經斷氣了。

見到途經嘎東的達賴喇嘛
聽說次年達賴喇嘛和班禪活佛將要到印度去參加佛主二千五百年誕辰的慶典,似乎達賴喇嘛會在他前往印度或者是返回來的途中經過嘎東,所以我暫時不能返回哲蚌寺。

這次的訪問比我們預期的還要快。1957年2月,藏歷新年過後幾天,達賴喇嘛和他的隨從就到達了。我們小小的寺院擠滿了外來者,年輕人背負著父母或祖父母從周圍的村莊趕過來,要參見達賴喇嘛。我們必須把僧舍清理出來,以接待遠到的貴賓。庭院裡擠滿了大約有一千人。我站在達賴喇嘛的佛座旁邊,記得當他問我,去過拉薩沒有時,我嚇得發抖,說不出話來,旁邊一個官員推推我,我才輕輕地吐出一個「去過」。達賴喇嘛問我導師的名字,我說是白瑪堅贊大師,他說我應該回去繼續學業。

返回拉薩重新入學
一個星期之後,我就動身前往拉薩。家人接受了這個現實,因為他們不能不同意達賴喇嘛的指示。1957年,中國人已經在日喀則和拉薩之間修建了一條公路,我在這條路上生平第一次搭上了一輛中國的軍用卡車。這趟旅行只用了兩天,如果走路的話就得十四天。這輛卡車裝滿了物資,旅客們擠得象沙丁魚一樣堆在貨物的上面。黃昏時分,我整個身體酸痛不堪,跳下車的時候,天眩地轉。第二天風塵僕僕地到達了拉薩。

我還是在山南系注冊,但是要重新入學就必須先當侍茶勤務,應該給系裡每個學員奉茶。因為年紀比較大,我還必須在學院裡承擔其它的一些義務,我擔心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學習,因此決定轉到其它學院作為新生入學,在那兒我不需要擔負額外的義務。我進入扎學院,這是一個很大的學校,這裡的學員多半是從康區來的。從西藏中部來的僧侶不允許在這裡開設辦事處,對我這正中下懷。

要定下心來學習並不是那麼容易。在扎學院我們聽到理塘和德格兩個寺廟已遭到摧毀。從東區來的難民帶來了消息,中國人把越來越多的寺廟關閉了,我們也聽說很多僧侶被驅趕下田去勞動。

中共解放軍攻入寺廟,將喇嘛拖出批鬥。圖:取自網絡公共領域。

大批康巴人逃到拉薩
風聲日緊,到了1958年,這些矛盾已經從康區擴展到西藏中部,成千的康巴人都涌往拉薩。上午的辯經課常常被來自首都地區的消息打斷,每天都可以聽到關於康巴人和中國人作戰的消息。

在西藏中部,一般都認為康巴人非常率直而且沖動,現在人們非常佩服他們的勇氣和力量。越來越多的康巴難民涌向寺廟,他們都長得十分高大,一付充滿自信的樣子。男人隨身攜帶著武器,婦女們有著紅紅的面頰,頭上身上戴滿了珠寶。在藏東地區,康巴人已經準備好要打游擊戰了。他們背上掛著武器騎著馬來到哲蚌寺,尋求高僧的祝福,喇嘛們將護身符贈送給他們。

今年應該有好兆頭,因為達賴喇嘛將完成他最後一項考試。新年一過,接著就是祈禱法會。去年的這一天成了抗議中國人的節日,但是學院的紀律長老告訴僧侶們今年要留意自己的行為,慶祝活動一過,就必須回到寺院。西藏各地的僧侶都趕來參加祈禱法會,他們要觀看佛學博士頒獎,這是一個僧侶所能得到的最高榮譽。歷代達賴喇嘛之中,只有第十三世和第十四世兩位得到了這項榮譽。

祈禱法會在二月底,也就是藏歷新年的第三天舉行。我夾在群眾中間,坐在那兒默禱,旁邊是僧侶也有尋常百姓,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中國人跟大家保持一定的距離。談話都圍繞著達賴喇嘛考試成績優異這個話題,然而大難即將降臨。

羅布林卡前藏人和中國軍人對峙
3月10日那天,我被派到拉薩去處理寺院裡的一些事務。我們一共十個人清晨出發。當接近達賴喇嘛的夏宮羅布林卡的時候,只見一個人騎著一輛自行車飛快地向我們沖來。他喘著氣,口裡冒出白煙,在幾尺以外跳下車來,從他的衣著上可以認出他是一個年輕的政府官員。他說是被派遣來召集僧侶們到羅布林卡去的,拉薩的民眾都圍在羅布林卡外面,要保護達賴喇嘛,因為中國人邀請達賴喇嘛到一個軍營裡去,而他「接受」了邀請。這個年輕人以發抖的聲音說,中國人會把達賴喇嘛送到中國去。

我們匆忙地趕到羅布林卡,已經有一大群人圍在大門口。事後回想起來,這就是所謂的西藏抗暴的開始。群眾失控了,每個人都在大聲叫喊,一輛吉普車沖進示威的人群之中。一位名叫桑波的西藏內閣成員在侍衛的陪同之下,開著車進入宮殿。有的人從後面扔了一塊石頭,石頭落在吉普車頂上,接著又有人扔了一塊石頭,它擊中了桑波的頭部,他隨即被送到醫院裡去了。群眾把他們的憤怒轉移到一名叫昌都克瓊的西藏官員身上。大家推他、捶他,喊叫他的名字。一個年長的僧侶試著阻撓群眾傷害昌都,可是大家都不理會他,繼續狠狠地捶打這名官員。

群眾開始騷動,昌都克瓊不見了,好像他被人群吞蝕了。我們離開群眾,朝拉薩走去。看到示威人群中間有一個瞎子覺得非常奇怪,怎麼一個盲眼的人也會捲入這樣的事件中,大概他也聽到關於達賴喇嘛的處境,而要奉獻他的力量,來保護藏人的精神領袖不受中國人的侵犯。

拉薩的示威游行更為浩蕩,群眾聚在一起,高聲地喊「中國人滾出西藏,中國人滾出西藏。」騷動的群眾現在離開羅布林卡而朝市中心進行,他們拖著昌多根瓊的尸體。

哲蚌寺被士兵包圍
我們默默地步行回到哲蚌寺,簡直不敢相信親眼目睹的事情。回到寺內,發覺那裡已經人去廟空,庭院和法場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從雷神廟裡傳過來緩慢的擊鼓聲。我的僧舍內還有幾個人在那兒,我們都睡不著,就爬上屋頂,遠眺拉薩。

第二天早上,值日的住持說他需要幾個義工,我馬上就自願加入。寺廟裡把僧侶組成百人一組,大家輪流值崗。我的那一組負責守衛寺院的後門,有些僧侶手上拿著英式的來福槍。中國人派遣士兵包圍了哲蚌寺,他們在寺廟外面沒有坡度的平地上搭起了軍營。

一天早上洛色林學院的上師派我和其他幾個僧侶到羅布林卡走一趟,我們得到的唯一指示是,到北邊的大門去。在靠近宮殿的地方,每三到五米就有一個藏軍守衛站崗。宮殿裡面的僧侶已經把袈裟換成平民的裝束,身上還帶了來福槍。

在宮內等了幾個小時,然後我們五個人被叫進雪爾印刷廠,這是西藏最古老的一個印經室。在樓梯間,有一個約五十歲肥胖的男人對我們說,保衛佛教不讓它受到無法無天的共產黨的侵犯,是我們的責任。這個胖子拿出一大捆壁報來,又交給我們幾桶漿糊,我們抱著這些東西走到拉薩城中心,然後開始張貼。當壁報貼到牆上時,我才首次讀到它的內容,上面寫著「中國人撤離西藏、西藏獨立」的口號。

整個城市陷入混亂之中,人們開始洗劫商店。當我們趕回哲蚌寺時,聽到更多的呼喊聲﹕「中國人滾出西藏!」「達賴喇嘛萬歲!」後來我才知道,那天西藏的婦女也單獨進行了抗議活動,這是由可敬的貢噶林‧貢桑女士所帶領的。後來我在監獄裡親眼目睹了她被槍殺。

哲蚌寺現在有很多新來的人﹕穿著尋常百姓衣服的僧侶,只能從光頭上被認出身份。有的人在腰上別了一把劍。夜裡聽得到槍聲和迫擊炮爆炸的聲音,我們爬到屋頂上,俯瞰整個拉薩,槍炮開火,把天空照亮,像放煙火一般。

黃昏時分,可以在微風中嗅出火藥的味道,槍聲和炸彈聲無情地持續著。我們退回寺院,保持安靜,避免任何會驚動駐扎在寺廟外面那些中國軍人的行為。我們無法知道拉薩那邊的局勢,不知道人民是否佔領了城市,還是中國人已經把動亂鎮壓下去了。

一天下午,有一個人沿著小路走到我們的寺院裡來。他帶來了消息說,拉薩的藏人已經接管了中國的軍營,僧侶們目下都應該留在寺院內。我們不久就發現傳遞消息的人是中國人派來的奸細。後來我在監獄裡,才知道很多其他的寺院當時也曾經得到同樣的假消息。

中國軍隊入藏,大批藏人開始逃亡。圖: 取自網絡公共領域。

哲蚌寺被炮轟 逃亡開始
中國人會來攻打寺廟,這僅僅是一個時間問題。離哲蚌寺一里外的地方,一隊隊的卡車開過來,中國軍營增強了兵力。有些僧侶開始遺棄寺廟,往山上逃走。我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夜裡不斷持續的槍聲讓我無法入睡。次日早晨整個寺院陷入恐怖的寧靜之中,寧靜偶爾被拉薩傳過來的槍聲所打破。我走到各處察看,發覺很多僧侶已經或者正在準備逃亡。大部分人是在夜間逃走的,只有兩個從嘎東來的僧侶還在寺院裡。

我們三個人匆忙趕到仁曾丹巴大師的僧舍。我依然把他視為師長,從嘎東來的僧人對他擁有特別高的崇敬之情。平常冬季他都在嘎東過冬,但是今年他被邀請到拉薩來,參加達賴喇嘛的畢業儀式。他已經七十二歲,身體非常孱弱。

「你們還在這兒?」大師臉上還帶著笑容問。我們告訴他,大部分僧人已經逃離寺院了。他點點頭說﹕「壞日子就要來了。」我們請他跟我們一道到嘎東去,他說他太老了,只會增加我們的負擔,但是我們勸他至少應該躲到哲蚌寺後面的山上去。我帶上一些我屋子裡的糌粑,大師讓我打理一些書籍。身上僅帶著這些東西,我們離開寺院走向通往山上的小路,耳邊還響著拉薩的槍聲。一路上都是僧侶和鄉民,大家都慌忙逃難。

中國士兵在通往寺廟的通道上站哨,哲蚌寺跟拉薩之間的聯系被切斷了,山下的村民趕著牲畜住進寺院。通往山上的小路上,滿是推推搡搡逃難的僧侶、農民、小孩子和牲畜。上師的呼吸非常困難,心跳也很不穩定,每走幾分鐘就需要停下來休息。到達通道的盡頭時,太陽已經下山了,那一夜我們就在一個山洞裡過夜。

第二天我們被巨大的爆炸聲吵醒了,中國人開始炮轟寺院。我們站在高處,望著炮彈落在寺廟的頂上炸開,我回頭看上師,他正在哭泣。每當一顆炸彈落在學院的庭院和廟宇頂上時,就有一股股的煙和塵土涌出。此處不能停留,上師已經沒有辦法行走了,我們三個人輪流背著他繼續往前走。

和上師仁曾丹巴逃回嘎東寺
幾天之後到達慶恰寺,這是一個照拂逃離哲蚌寺的僧侶的接待中心。寺裡的住持是仁曾丹巴的學生,他很親切地招待我們。聽說中國人已經攻入哲蚌寺,逮捕了剩餘下來的僧侶,他們雙手被縛在身後,全部集中在大殿裡。我知道現在必須加速投奔嘎東,通過山路上的路標我們可以辨認出方向。

三月的西藏還是一個很冷的季節,行程艱苦勞頓。高原上落滿了新下的雪,黎明時分氣溫非常低。中午,太陽當頭罩來,身軀很快就精疲力竭了。走了二十天才到達帕南,那些山峰的形狀對我來說像個熟悉的老朋友一樣。上師的精神稍微放鬆一些,其它人也比先前多話了,但是還不知道擺在前頭的將是怎樣的命運。中國人是不是已經到這裡來了呢?我們在村外稍為停留了一段時間,看來好像沒有什麼不尋常的景象。這時已是近黃昏的時分,大部分的村民都在屋子裡面。

我們緩慢走向通往寺廟的小道,穿過大門,看見一個僧侶站在庭院中,正在打一只狗。他對我們的出現一臉茫然,接著很多僧侶從四面八方跑過來歡迎我們。發現這位身體虛弱的逃難老人竟是仁曾丹巴大師時,大家都非常高興。以前每次大師到來,都有號角聲和夾道迎接並接受他祝福的僧侶,現在只有這臨時的、非正式的歡迎形式。但是院內上師還是非常注重儀式的莊嚴,他從石階上走下來,全身匍匐在地向大師禮拜,然後向他呈獻一條白絲巾的哈達。

嘎東寺對於拉薩所發生的事情知之甚少。這裡的僧侶們一向盡量杜絕從外面傳進來的有關城裡的謠言。曾有一鄰村的村民跑來向大家宣布拉薩失陷,達賴喇嘛已經逃亡的消息,結果他被大家趕出院子,藏人相信這是非常壞的預兆。但是我們把親眼目睹的一切告訴寺院的僧侶,大家都為達賴喇嘛的安全祈禱。上師向我和同伴們表示嘉慰,寺院的住持在我們疲乏的脖子上掛上了白色的哈達。

未完待續,下接第四章 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