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火焰】第五章 逃亡 (一)

1959年西藏寺廟內的喇嘛很多被投入監獄。中國人堅持說我們犯了反抗共產黨和祖國的罪,這是一項嚴重的罪狀。圖:取自網絡截屏。

被關進羅布昆澤破廟改成的監獄
以前我只從遠距離看過羅布昆澤,關於它的歷史唯一知道的是,此處是一個被遺棄的破廟。中國人在寺廟的頂層建了兩座木製的瞭望台。我們在步槍瞄準之下,被推進大門,很多年紀只有十幾歲的士兵們好奇地盯著我們。裡面有更多的士兵在等候,我們被交付給一個年長的軍官,兩個守衛開始搜查我們隨身帶來的物品。

我帶來了臥具和家裡給的一些衣服,另外還有一個珍貴的禮物—一只金的勞萊斯手錶,這是1956年我進入哲蚌寺時,哥哥送給我的。「拉薩離這裡很遠」,他對我說,「你如果踫到任何的困難,可以把這只手表賣掉。」僧侶們是不可以戴手錶或珠寶的,我從來沒有戴過這隻勞萊斯手錶,可是記得哥哥的忠告,所以始終把錶帶在身上。現在羅布昆澤的中國人把錶收走,交給我一張紙條,說是錶的收據。看守人把我們隨身的東西都沒收了,也拿走皮帶及藏人用來繫藏袍的長腰帶,他們給了些長的細繩子,用來繫褲子。

我被帶到一間很大的長方形屋子裡,佈滿塵土的地上,放著七張墊子。看得出這間屋子以前是很華麗的,牆壁上還有已經褪色但是隱約可見的壁畫。守衛們把我的棉被往地上一丟,揚起一陣灰塵。其他的犯人立刻圍過來,好像是在自己家裡歡迎客人那樣,他們伸出手來幫我把背上的袋子取下來。一個老人挪出一塊空間,把我的棉被放了上去。

這裡的犯人都穿著平民衣服,但是從他們的光頭可以看出其中三個人曾是僧侶。他們急切地要知道,我從哪兒來以及為什麼被逮捕。他們大都因為捲入了西藏的抗暴而下獄,雖然大家在那次行動中都只扮演邊緣角色。中國人堅持說我們犯了反抗共產黨和祖國的罪,這是一項嚴重的罪狀。在嘎東時,他們就說過,共產黨會無情打擊一切它的敵人。

羅布昆澤有二百名犯人,大部分是鄰近的村民。我在這裡待了幾個月的時間,手和腳從來都沒有離過手鐐和腳銬。由於雙手被銬在身後,沒有別人的幫助無法吃東西。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陣腳步聲吵醒了,一名守衛打開了沉重的木門,提進來一壺茶。我們就靠著茶和各人家裡送來的食物為生。我大哥也關在羅布昆澤,雖然不能交談,但是在院子相遇的時候,我們總是交換眼神。我很擔心家裡怎麼能負擔我們兩兄弟的食物和煮食的燃料。家人提供給我們簪粑和牛油,外加一些油炸的小餅。

接見家人是不允許的,他們只是每天把食物送到守衛那裡。這套系統著實聰明,監獄的費用攤到普通西藏人民的肩上。囚犯家屬被告知,他們是否跟當局合作會直接影響到犯人待遇的好壞。普通家庭都以為他們如果能夠按時供應食物,牢裡的家人就會受到比較好的待遇。但是事實並非如此,文化大革命時,上面認為犯人家庭越跟政治犯保持聯系,就越表示他們的思想反動。

嚴刑侍候逼我作偽證
第二天早晨十點鐘,我又被叫去審問。一個中國軍人上身穿著普通士兵的土色制服,褲子卻是官階比較高的干部所穿的藍色長褲。他的頭發剪得很短,長圓的臉。一個叫鄧珠的翻譯作了自我介紹,像很多其他替中國人做事的藏人一樣,鄧珠看起來緊張而缺乏自信,他也穿一身中國干部的藍色中山裝。

審問開始很溫和,同樣的開場白﹕你知道黨的政策嗎?接下來又是那句口頭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翻譯用詩歌所特有的輕柔和韻律,把這兩句話說了出來。「你懂不懂什麼叫做寬大?」中國軍官問我。
我沒有回答。
「寬大」,他緊接著說,「不表示黨對一切反革命行為閉上眼睛,如果一個人應該被判死刑而政府卻判了他無期徒刑,這也算是寬大。」

我點點頭,但是這並非表示我同意。

次日,我被帶進另外一間很暗的房間。從一張狹窄的窗戶射進來的一束光,使我可以看清楚靠牆的桌上擺著刑具,一根大棒子和一些粗麻繩。屋子的角落有一堆手銬、鐵鏈和腳鐐之類的東西。

中國軍官提了一大串我八歲以來的生活的問題,我的回答被記錄下來,並且跟我以前說的話做了對照。審問者靜靜地聽,偶爾打斷我,讓我解釋一些更細節的事。刑具在桌上,牆角是那堆手鐐腳銬。

第四天談到1959年的事情。這名軍官現在提高警覺,對我說的每個細節都仔細分析,他特別想知道,拉薩起義是不是有組織的行動,如果是的話,是誰在幕後組織?他一再重複地問﹕誰指使你的?你有哪些朋友?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我提到的任何名字都會被當作嫌疑犯。我堅持說沒有任何人指引我在3月10日那天,到達賴喇嘛的夏宮羅布林卡去參加示威活動。軍官突然用手猛拍桌子,舉起一雙手銬在我的面前搖晃。我警惕地觀察他手的動作。

這名軍人開始問仁曾丹巴大師的事情,他指控大師是一個印度間諜。非常奇怪,一提起大師的名字,我的精神如獲甘露。軍官說已掌握了證據,證明仁曾大師是間諜,我知道他在設圈套。我說,他應該直接去問大師,並拒絕再說話。軍官拍著一個本子說﹕「所有的證據都在這裡面。」我依然拒絕合作。軍官拿起一支筆,把它放在桌子的邊上,指著筆對我說,我的命運已經到了邊緣,他發出最後警告﹕坦白是唯一的出路。兩名士兵把步槍底座頂住我的背後,我從椅子上跌下來,跪在地上,全身顫抖。這個軍官怒吼道﹕坦白!坦白!鄧珠也跟中國人一起打我,同時還把軍官的命令翻譯成藏語給我聽。

中國人要我檢舉我的精神導師,我怎麼能夠做任何會傷害仁曾丹巴的事呢?我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不知道他是被關起來還是已經被遣返印度了。我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任何跟政治有太大關係的事情,沒有什麼可以坦白的。不管他們對我怎樣拳打腳踢,也不能引誘我對無辜的仁曾丹巴大師套上這種荒謬的罪狀。

「黨是正確的,而個人是錯誤的。」
很久以後,我才真正明白,中國共產黨多重視坦白交待,每一次開會的時候,他們都強調坦白是一種美德,而抗拒人民解放軍是多麼的不自量力,有一個中國軍人拿西藏人跟解放軍的對抗比作雞蛋踫石頭。每個犯人都必須坦白自己的罪狀,只要還有一個犯人沒有坦白交待,當局就認為工作尚未完成。

一個西藏人被逮捕之後,中國人總能夠羅織一些罪名,把他投入監獄,然後用盡一切詭計從他口裡套出所謂的坦白交待來。他們找此人的家屬、朋友、和任何跟他哪怕只有分毫關係的人談話,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用的話,他們會對他周遭的人用盡威迫利誘的手段,最後找出一個人來檢舉他是反革命分子。

在羅布昆澤有一個從帕南來的藏人名叫松西旺加。他非常固執,拒絕承認犯過任何罪行。中國軍官從來沒有告訴過他,為何逮捕他,所以松西不知道到底應該坦白什麼。「我沒做錯什麼事」,他一再重複。最後,他們告訴他,他的妻子已經坦白交待,檢舉他是個反革命匪徒。

中國人發現松石跟帕南的一個婦女有過暖昧關係,就把這件事告訴他的妻子,這個女人在盛怒之下檢舉丈夫「曾經窩藏康巴的游擊隊員」。松西可能連康巴人是難民還是戰士都搞不清楚,不過他妻子的「坦白」剛好是中國人要的。

開始我弄不明白,為什麼當局堅持要人們承認自己犯了罪。不久才發覺這是共產黨政策裡的一個重要環節,如果一個人承認自己有罪,就表示「黨是正確的,而個人是錯誤的。」對黨來說,坦白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黨可以證明一名暗藏在人民裡面的敵人被消滅掉了。我承認西藏起義時自己在場,這一點我以為並不重要,如果中國人要把所有抗暴時在場的人抓起來的話,那就得把拉薩全部的居民都逮捕。然而不管怎樣的毒打,他們都沒有辦法逼我對仁曾丹巴作偽證,最後只能以我參加三月間拉薩抗暴的罪名起訴我。

判刑七年,後來成了三十年
一天早上,大家在院子裡排著隊,幾個新的中國軍官到達了。一個年紀大的軍人站在台階上宣布,調查結束了,我們被軍事法庭判定有罪。拉薩暴動之後,整個藏區都實施軍事管制,並設有軍事法庭。點到我的名字,我往前跨出一步,接下發給我的一張紙。信箋是紅色的,正文是黑粗體的中文,「江孜軍事裁判庭」是唯一的藏語,我不明白這文件是什麼。大會結束後,大家都拿著手中的紙,圍著那個年輕的藏語翻譯。這年輕人拿著一張張紙看,並且讀出上面所寫的判刑年數。他看我那張紙,說﹕「七年」。

在宣布判刑之前,我並不感覺害怕,因為這段時期我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認為這些磨難終究會過去,我會被釋放。並不是我一個人這麼天真,所有被關進監獄的人都相信,只要達賴喇嘛從印度返回拉薩,大家都會獲得自由。我作夢都沒有想到,以後的三十年我將會在監獄中渡過。中國軍事法庭發給我們正式的判決書,沒有法院聽審,僅僅這樣一張空泛的文件就是全部的法律程序。他們關起門來作了所有的決定,我們沒有任何申訴的權利。我被判決七年,並劃為反動階級,刑滿之後三年,還得繼續戴這頂帽子,並剝奪一切政治權利。

黨獲得勝利,正式的調查結束了,暫時不再遭受毒打。但是審問還是持續不斷,他們每天都要問我們在想什麼,是否還反對社會主義。他們說,在共產主義制度下,進監獄不只是一種懲罰,也是一個通過勞動,改造自己的機會。第一項任務是改造思想,把舊西藏的一切都從記憶裡磨滅掉,學著擁抱新的社會主義社會,勞動是為建設新的社會貢獻力量。

我們被強迫勞動。每天早上犯人排隊點名,然後列隊走到田裡。圖:取自網絡截屏。

強迫勞動,加上政治學習
我們被強迫勞動。每天早上犯人排隊點名,然後列隊走到田裡,這裡本來是藏人放馬的地方。村民們很早就發覺這塊不毛之地很難耕作和開墾,所以聰明地決定,把這裡當作放牧地區。現在中國人認定這塊地應該耕種開發。

1961年嚴寒的春天,我們六個人背著一個巨大的犁到田裡去墾荒,必須想法來拖這把犁,試著把繩子套在車軸上,一邊三個人往前拖犁。一個年輕的解放軍士兵站在犁上以增加重量,這樣犁的刀刃可以伸入土地裡去。這名士兵很得意,站在犁上好像駕著一輛戰車,如果他感覺到我們沒有用足力氣拖犁的話,就用一根粗線編成的鞭子抽我們的背。午飯時是唯一的休息時間,可是這段時間裡還要進行社會主義教育。一個長官給大家《人民日報》,介紹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和領袖的事。我們應該學習的兄弟友邦有﹕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捷克斯洛伐克、波蘭、羅馬尼亞和南斯拉夫,蘇聯也在名單上,那時蘇聯還是中國的朋友。我們也應該記住一些社會主義敵國的名稱,打頭的當然是美國帝國主義和英國。我們還學了社會主義偉大領袖們的名字﹕馬克斯、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和毛澤東。這些人的巨幅肖像掛在監獄裡最顯著的地位。斯大林的地位特別崇高,後來在文革期間,毛的肖像佔了牆上最重要的位置。

我們花了差不多五個月的時間耕作那一塊地,每天拖著犁在充滿石塊的地裡勞動。我痛恨聽到犁的鐵片刮在石頭上的刺耳聲音。唯一的安慰是當家人來送食物的時候。

犯人被轉移到拉薩
1961年7月,我們被轉移到拉薩去。一天早上,我突然被從田裡叫回監獄。其他的犯人都已經在院裡等著了,士兵們叫我趕快打鋪蓋卷。我背著一捆毯子走出來,四五十個士兵圍著院子裡站立的囚犯們,五輛軍用卡車停在寺廟前面,行李背包集中放在一個大卡車上。士兵把我們的雙手用粗繩綁在身後,看到犯人雙手綁在身後,試圖爬上卡車的滑稽無助樣子,我簡直哭笑不得。大家推搡著,有的人甚至笑了出來。士兵們非常不耐煩,他們兩人抓住一個犯人的肩膀,把他直直往卡車上一甩,我被同樣的方法甩進卡車。一共三十個人塞上了這輛卡車,囚犯挪動身體,調整到比較舒適的位置。

四個看起來很緊張的年輕士兵端著槍坐在後面,更多的軍人坐在卡車的頂棚上,另外一些人坐在我們坐位之間的木板上。汽車兩邊插著兩面巨大的紅旗,車頂上也是一片紅旗飄飄。一上路之後,汽車就加速,士兵們開始敲鑼打鼓,命令我們唱歌,只准唱一首“贊歌”,歌名叫著“社會主義好”。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人民真正好!
鏟除反動派!帝國主義夾著尾巴跑!中國人民大團結,卷起社會主義大浪濤!

我們必須情緒激昂地大聲唱,如果不這樣,他們就指責我們暗藏了反社會主義的情緒。犯人只好聲嘶力竭高聲唱「社會主義好」。後來這支歌由於其它的原因,變得非常有名。有一名犯人無法通知家人,自己已遭到逮捕,就想出一個辦法來。他看到同村一個叫達加的人也在田裡,就編了另一個版本的「社會主義好」﹕
達加兄弟!達加兄弟!捎個信給羅布扎克。
告訴家人我有東西吃,也有衣服穿,他們要心安。
只把孩子照顧好,就說我上拉薩了。

中國守衛只知道這支歌的韻律,因而不知道它的內容已經被偷梁換柱了。卡車往前開著,紅旗飄揚,汽車引擎聲淹沒在喧天的鑼鼓聲中。在田裡耕作的農民向我們揮手,大概以為這是一個歌舞團,萬萬想不到幾輛卡車裡裝的都是犯人。

未完待續,下接第五章逃亡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