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火焰】 第八章 文化大革命(一)

文化大革命蔓延到西藏,百分之90以上的寺廟遭到毀滅性破壞。圖:cn.nytimes.com

紅衛兵來了
那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我被派到扎奇去油漆一座新房子。我剛開始工作沒有多久,就看到一大群人打著紅旗朝我的方向走來,在碧藍的天空下,紅旗在風中飄揚。敲鑼打鼓聲震天價晌,群眾的呼聲超越了鑼鼓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看到這些打著旗幟的隊伍,我覺得好像是一群孩子在節日裡游行,隊伍裡的人沒有一個看起來年紀超過十五歲,這些孩子後來被稱為「紅衛兵」。有些年紀更小的孩子也跟在後面走,雙手熱情地鼓掌。游行的人臂上都戴著紅衛兵的袖章,對我們這些路旁圍觀的犯人,都視若無睹。

那天晚上,有類似的一幫年輕人到監獄來,他們發表一項聲明,要求所有干部都參加文化大革命,鏟除黨內的反動派。紅衛兵們在未來的年代裡製造了大量的騷亂,打著毛澤東「造反有理」的口號,狂熱地沖到街上,把一切他們認為阻礙革命前進的東西砸爛。我唯一對監獄有一點感激的是,它保護了我們免於遭受紅衛兵的殘害。

有一次在四組,我看到紅衛兵把整棟行政大樓的工作人員都驅趕出樓,把紙卷成圓桶做成帽子,讓主管干部們戴著,把他們的衣服都剝光,然後命令他們站在一棟白色建築的前院裡。看見這些人站在那兒,兩只手放在膝蓋上,心中很納悶。他們害怕得全身發抖,手足失措。一個紅衛兵命令他們低頭彎腰。開始我覺得這些干部們是罪有應得,自食其果。這種報復心理雖然違背我的宗教信仰,卻是人性裡面很強的一種沖動。監獄管理員和警衛只不過是整個行政系統最下層的人,但是他們的殘暴導致了犯人的痛苦,我們的憤怒很自然地發泄在他們的身上。紅衛兵們在他們臉上吐口水,辱罵他們妨妨礙革命的發展,拒絕暴露黨內的敵人。

輪到監獄幹部受批鬥
第二天這些干部官員彎腰駝背地在監獄場地走著,看起來很可憐,而且不知所措。紅衛兵們命令他們也要開檢討大會,坦白交待自己缺乏支持革命的熱情,終於輪到這些人進學習班了。1966年5月中,我們的分隊也被命令要進行學習,這種學習持續了一整個月。主要學習毛澤東思想,並且閱讀報道文化大革命進步的《西藏日報》社論,還放了一個電影,是毛澤東在北京天安門廣場檢閱了成千上萬的紅衛兵。文化大革命被宣稱是在毛主席和林彪的直接指導之下發動的。我以前沒有聽過林彪的名字,他被形容成「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和接班人」。接下來的兩年之間,沒有一次會議漏掉過這兩個人的名字。

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的,為了要鏟除一切妨礙社會主義進步的力量,並且消滅試圖顛覆革命的黨內敵人。他們讓我們真誠擁抱革命,改造思想和行為,也警告我們,如果任何人離開進步的道路,他將會象一顆毒草一樣被鏟除。我不明白這一切跟西藏有什麼關系。

那年夏天的一個早上,上面讓我們停工一天,我的心開始往下沉,大部份人寧可勞動,也不願參加無休無止的會議,勞動可以讓我們躲開贊美黨和毛主席的義務。各組都列隊站在院子裡,面對坐在高台上的監獄官和外地來的長官。瘦瘦的、還不到五十歲的監獄長發言了﹕「舊的封建制度社會已經滅亡,社會主義是唯一的道路。你們應該改造自己,要學習熱愛黨和群眾。」他接著說,我們首先應該放棄「四舊」﹕舊文化、風俗、習慣、思想。他揮舞著拳頭喊道﹕「在無產階級的鐵拳下你們無處可逃!」

破四舊 西藏文化遺產付之一炬
在接下來的幾個類似的演講之後,會議結束了。我們返回監房去討論剛才會議的重點。牢房的頭兒已經在那兒,他又重複早上大會宣布的要點。他正在說話的時候,外面傳來巨大的聲響和騷動。大家都沖到門口去看,庭院裡已經堆了一大堆的毛毯、書籍、鞋子和衣服,還不斷有囚犯把東西往上丟。他們都在破除四舊。那堆東西被點燃了,一會兒就大火雄雄。我們受到慫恿,把自己的東西都丟到火焰裡去。

我有一整套的袈裟,平時用來當毯子蓋,現在我把它丟到火裡去了。其他犯人也把他們最珍貴的物品,包括宗教書籍和法器都丟入大火之中。濃厚的黑煙從火焰中升入天空。一個年輕的警衛沖進牢房來,指著一雙皮鞋說這應該燒掉。「可是這是全新的」,鞋子的主人說,「這是印度擴張主義者製造的」,警衛反駁。他接下來望著我的小皮囊問道﹕「你為什麼還貪戀這種舊東西?」一般藏族畜牧人都用這種皮囊來裝簪粑,朝聖的人也在他們皮帶下系一個小皮囊,它也可以權充一只碗的作用。「這是勞動階級喜歡的東西」,我回答他。這是封建主義的殘余,我們不需要這種東西」,他怒氣沖沖說,「感謝黨的仁慈,連你們這種犯人都可以用『現代』食具,在以前只有剝削階級才用得起。」

我走出去把我的封建小皮囊丟入火焰之中,注視著它在大火中慢慢卷縮,感到哭笑不得。這樣一只簡單的小皮囊也成為我們新的統治階級的打擊對象。從此以後,所有的東西都被區分成「封建社會殘余」或「社會主義新生事物」。有些犯人被迫把他們傳統的藏式木碗丟進火裡。警衛們來檢查我們的物品,不讓我們隱藏這類東西。任何桔色和黃色的物件都被摧毀了,因為這兩種顏色代表了宗教。要不就得把它們染成紅色或深綠色,因為這是人民解放軍制服的顏色,我把我的東西都染色了。大部分的人為了表示對革命的熱情,都把個人的東西丟到火裡去。整個監獄陷入混亂之中。

幾天之後,色拉寺的方向有裊裊黑煙上升,色拉寺是西藏第三大寺廟,離我們監獄以東只有幾里的路程。我注意到幾乎整個星期煙都從四面八方升上天空,表示到處都在燒東西,書籍、衣物、袈裟、鞋子和其他我們所心愛的東西都被摧毀了。直到後來我被放出監獄,才真正地了解到,文革對於西藏文化遺產所造成的全方位的摧毀。

記得當時我從大廳走出來,穿過庭院,一頁紙像一片秋天的落葉飄到地上。我把它檢起來,發覺這是我以前當小和尚時所學習的經文。燒焦的紙頁在我的手中破碎了,我忍不住哭起來,但是又很快用袖子把眼淚擦干。走回牢房,發覺房子的進門處掛著一幅巨大的毛澤東像。「破四舊」運動使一切進入癱瘓狀態。說話作事時,很害怕別人會說我還有舊思想、舊習慣或舊文化的習氣。不久上面宣布我們已經唾棄了「四舊」,從現在起應該接受社會主義的習俗了。我們學習在說話和書寫方面,都要用一種新的社會主義術語,因為這更適合於新的無產階級文化。為了要活下去,我們不得不裝出一種順從的樣子。

狂熱的紅衛兵「遠征」西藏,立誓要「破四舊」。圖:localpresshk.com

坦白交待和批判大會

每天的會議都讓人心驚膽跳。下完工返回監舍,吃了晚飯就是學習的時間,要讀毛澤東的「小紅書」或者是《西藏日報》的社論,每個星期還舉行一次坦白交待和批判大會。我以前那種批判自己和其他犯人的懶惰的策略,現在已經不能滿足當局了。監獄長親自抓「人人批判人人」的工作,我常坐在床上,等候被點名,心裡很慌亂,不知道如何進行坦白和批判。監獄的頭頭對我的猶豫不決非常生氣,他大聲地諷刺我「班旦已經完全改造好了,他認為自己應該被釋放,對不對?」他在挑釁,我最好保持沉默,但是他毫不放鬆,令我無處可逃。他下決心要逼我說出一些可以稱為「反黨」的話報告上去,最後他寫報告,說我拒絕坦白交待,態度傲慢,自以為已經是一個改造好了的人。

第二天晚上,有兩個監獄的領導到我的監房。年紀大的坐在門邊,嘴上叼著一支香煙,年輕的在屋子裡踱著步子,最後站在房間盡頭。他們是沖著我而來的,因為牢房的頭頭已經向上面打了報告。其他犯人都沉默地坐著,年紀大的干部抱著手走向我,「有些犯人自以為已經變成新社會的公民」,他說,「但是有罪的反動犯人不能一夜之間就革面洗心。他們就象包在布裡的石頭,外軟內硬。班旦,你以為我們會放過你?」我無語。他陰陰地笑著說﹕「誰拒不坦白,就是抗拒社會主義。」

突然他提高聲音,命令我站到房子中間,像申斥小孩一樣喊道﹕「對你只剩一條路了!」他向監獄管理點點頭,後者舉起拳頭吼道﹕「消滅反動分子!」其他的犯人也跟他一起合聲叫喊。警衛和監獄頭頭開始打我,我拿手擋在臉前,他們不停地對我拳打腳踢,大概持續了二十分鐘之久。他們離開之後,我不顧全身的疼痛爬回床上倒頭就睡。醒來之後,把上衣脫下察看肩膀肋骨上的瘀血和青紫。當我一跛一跛走向廁所時,其他犯人都假裝忙著做自己的事,避免跟我的目光接觸。

挨過三四十次毒打
文化大革命延續了十年,一直到毛澤東去世。在那段時間裡我大概挨過三四十次毒打,沒有一個犯人免於被批斗。由於批斗大會有很多犯人參加,所以黨總是可以開脫責任。我們都變成傀儡,無法保護自己。如果上面跟我們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也沒有人會去爭辯。西藏分裂成兩種針鋒相對的派別﹕「造反」及「結盟」。每個辦事處、工作單位甚至家庭,都按著這兩種不同的路線站隊,往往同一家庭的成員發覺家人分成兩派,監獄管理人員和警衛也不能避免這種派系斗爭。年輕的管理人常常控訴他們的上級是「掌權派」,妨礙革命的進步。原國家主席劉少奇被指控為資本主義滲透進共產黨的總代表,《西藏日報》鼓動群眾鏟除劉少奇的代理人。

內部斗爭使我們不得安寧,會議和懲罰跟以前一樣日以繼夜。監獄又進來一大批新犯人,大部分是年輕的藏人和中國干部,很多是以前政府和黨的工作人員,後來被指控為劉鄧在西藏的代理人。1967年夏天,「造反派」和「結盟派」的斗爭使整個國家都癱瘓了,唯一還能運作的似乎只有軍隊了,所以監獄的日常行政工作就被軍人接管,我們被告知,這些軍人是「保衛祖國者」。有天我走進公共廚房,發覺這兒的情勢也陷入混亂。一群中國犯人正坐在那兒,享受著溫暖的陽光。他們身上穿的衣服比較整齊,看得出是剛到的一批。有個人看起來有點面熟,他正在一邊抽煙一邊跟別人談話,當我走過他身邊時,他盯著我看。

以前長官也成階下囚
「歡迎你,蔡組長!」我說。他跳起來跟我握手,一邊熱情地笑著。1960年我關在羅布昆澤的監獄時,他是那兒的監獄長,雖然他沒有審訊過我,可是我對他很熟悉。他的臉圓圓胖胖,並不是一個壞人,只是脾氣暴躁,常常會突然發怒,但是又會很快冷靜下來,把犯人打發走,不再繼續刁難。看到他也被關進來,我感到非常驚訝。同樣令我驚訝的是,我還看到一個從江孜來的名叫旺杰的年輕西藏人,他曾經是蔡的翻譯。旺杰是中國人統治西藏的受益者,出身於貧苦的家庭,後來被共產黨送到中國去受教育。現在他看起來茫然而失意,他也認出我來,但是沒有任何的表示,也許他覺得不好意思,也許他怕人家說他跟一個反動犯人有關連。蔡一直被關到1976年。他和旺杰的罪名是盜用公款,這是一個當時經常被加給一些干部的假罪名。那段時間大家都覺得度日如年,只有在勞動的時候才能免除被控訴和懲罰的恐懼。批判別人和坦白交待的壓力非常無情,這造成一種犯人們彼此監督的氣氛。總是有幾百雙眼睛盯著你,恐懼使人變得更加卑曲和溫順,我內心深處對於中國當局的殘忍和無情,感到深惡痛絕。

相互批鬥 貧下中農成寵兒
犯人之間逐漸形成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理解和同情,大家都明白,在高壓之下每人干的事都一樣。雖然批判別人會給自己帶來敵人,但是我們很快學會了寬恕,不管對方怎樣批判自己,我們都能諒解而不心懷怨恨。沒有選擇的余地,不參加批斗大會就會被當成反社會主義者,同時也被視為一個反叛者。批斗大會上,在場的軍委會工作人員會把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如果他們發覺你不是全心全意參加,就會指責你缺乏革命熱情。你應當把監獄的難友當成最仇恨的敵人,無情地打擊他。由於出身反動剝削階級,我是一個顯著的目標,很容易成為被打擊的對象,在監獄內外,唯一得到文化大革命好處的是那些「貧農」階級,出身貧窮的人犯罪,會受到寬大的待遇,這類獲得了新地位的人,如今變得趾高氣昂,西藏人稱呼他們為「粗脖子」。「貧下中農」被認為有比較干淨的政治背景,因為他們不願意復闢封建社會舊制度。這些犯人象寵兒一樣在監獄裡大搖大擺,雖然有時候也難免被批評,但是大家都非常小心,因為他們輕易就能把別人的批評說成是反動分子對勞動階級的欺壓。階級出身掌控監獄大牆的內外。一個出身貧困的犯人如果努力工作,經常檢舉別人,同時對階級斗爭表現了很高的積極性,他就可以很快受到寬恕而被釋放。

1967年年底,這些會議都成了雞蛋裡挑骨頭,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上崗上線,懲罰還是跟以前一樣殘酷而充滿暴力。連我們坐的姿勢都受到批評。如果大家用習以為常的模仿佛祖打坐的盤腿方式坐的話,就會被批評為對佛祖有封建主義的信仰。我們被迫模仿解放軍士兵那種蹲法,我覺得蹲著很不舒服,想來所有藏人都覺得這個方法非常愚蠢,大家不習慣這種姿勢,犯人的腿本來就已經很弱,現在更是蹲下就發抖。蹲幾分鐘我就必須站起來,假裝是需要拿東西去。

未完待續,下接第八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