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社會諸問題——余英時先生與中國部分流亡知識分子座談錄(下)

余英時是中國流亡知識分子中心「普林斯頓中國學社」的得力支持者。2007年1月余英時與眾多知識界的人士歡聚談話。北明做了筆錄整理。圖: 北明提供。

五,余英時學術思想在中國

北明:我剛才的話沒說完,我知道您的著作是兩年前進入中國大陸的,而且是他們自己找的。我現在感覺跟蘇煒那個感覺有點不同,我覺得人們在桌面上不談論語余英時先生。(余英時:那當然。)可能我接觸的還不是純粹的書齋里的學者。現在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很少書齋型的了,一般都比較入世,都在體制方面想有些作為的,所以真正埋頭做學問的不是很多。但是我的感覺就是您這兩套書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大概五到十年之內,有大的影響。這是我的預感。這種影響,不會是某種熱潮,或者潮流。比方說象當年對李澤厚的學術思想掀起的什麽什麽「熱」,「文化熱」,不會。(余英時:我的書不可能熱起來。)不可能。但是假以時日,可能會有深入的無聲的影響,影響一代學人的思維方式。

蘇煒:但是你們都不知道,我八八年、八九年在北京,那時候我們讀余英時已經是一種「熱」了(余英時:那是因為你們熱,不是我熱。)我們一幫人都在讀余先生的書。

北明:不,如果那時候形成一個熱潮的話,現在中國史學界不會是這樣的一片雕零景象。

余英時:不可能。因為你曉得,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不可能拿掉的嘛,史學怎麽能上軌道?

蘇煒:那時候在北京,八七年、八八年,很奇怪的,那本批您的書,就是您的文章是主要部分,在後面,批您的文章在前面那本書很流行。

余英時:就是你們廣州那個劉什麽……

蘇煒,劉斯奮。就是那本書。大家讀,很流行。

張伯笠:大家都讀後面,不讀前面。

余英時:這個劉斯奮。我早就知道是胡喬木發動的。後來在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中得到證實。到處找人,好幾個人都拒絕了,親自告訴我拒絕了。

六,中國學界風氣問題

北明:我的感覺是,中國什麽時候擺脫了這種今年這個熱,明年那個熱,這種浮躁,您的影響才能見出來。或者是由於您的影響,可能把這種「熱」的追逐,淡化掉。

余英時:我希望中國學術界能多做「提高」的嚴肅研究,不參加「普及」的運動。中國目前最需要的是將人文研究提升到最高水平,這是寂寞的生活。但一個國家的文化品質是不是很高,主要看它有沒有這樣一個研究的社群。

胡平(「北京之春」主編):余先生治學的方式,我覺得跟別人不一樣嘛。大陸熱的,像黃仁宇可以熱,就是你標新立異,好像抓住一點,什麽事都懂了。這就容易熱起來。你若是很踏踏實實的、一板一眼的,這個有傳承的這個東西。那他沒法熱起來。

余英時:我認為是傳承的問題。比如這樣說吧。就包括陳寅恪,當然是熱過一陣子。但是他的書到底幾個人看呢?(陳奎德:事實上沒有嘛!北明:就是這個問題)。你想想王國維,王國維的東西是最好的東西,現在有幾個人看?只要有人看就行。我的意思就是這樣,你要保持一個傳統,只要王國維還有人看,陳寅恪還有人看,有幾個人看。(北明:每個時代有幾個人。胡平:那個當然是純粹的學術傳統,不一樣嘛)。這種東西它發生力量是沒法估計的。你沒辦法預言的。你不知道的。所以不要管。只要留個種在那就行。所以我……

胡平:因為現在「熱」都是給自己貼個標簽,什麽主義。一個東西,抓住一點不及其餘,這個東西就容易熱起來。

余英時:現在最熱的是電視上什麽叫做「易中天」,他們告訴我(笑)。

陳奎德:電視台講歷史的,講三國。

北明:余先生您說這個現象啊,49年以後,中國文化界、學術界,不是這個熱就是那個熱。這狀態不好。(余:是啊)浮躁。很少有人潛心做學問。

余英時:所以我想,我們要有耐性。

北明:讀您的書有一個感覺就是不能浮躁。得有大量時間。您的著述,包括文字陳述,是平鋪直述,樸素,清楚,沒有故作驚人之語。這種語言狀態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心態和心境,很靜。你得沈潛下來,你不要看見今天誰領風騷,明天誰上樓台,把沽名釣譽的事情看得那麽重。如果那樣,中國學術界還是沒希望。可是您的著作,有一種治學方法上的啟示,這種研究方法和思維狀態可能對大陸學界有深遠影響。

七,中國學術標準問題

余英時:我認為真正搞學術研究工作,是個細水長流的東西。現在中國學術界根本沒上軌道,還沒有建立起研究傳統來。這個研究傳統一定是幾十年,幾百年,不斷傳下來的東西,有共同標準,可以判斷這是好東西,這是不好的東西。比方,抄書、偷書,就算你混得過,那是恥辱,不肯幹的。這樣才慢慢行。像日本人,並不比你高明到哪兒去,可是日本人研究中國歷史有多少人!幾百年傳下來,一點不斷。這個東西是中國一時趕不上的。中國三十年代,建立起一個傳統來了,共產黨一來,全完了,全部毀光!我不是聳人聽聞,共產黨來以後,一直到1976年,所寫的中國史的東西絕大部分可以扔到垃圾桶里去!沒有值得讀的。除非老先生過去的東西。根據馬克思主義那套胡說八道的東西,全部都該丟掉。

北明:包括胡繩的,社科院院長。

張伯笠:范文瀾。

余英時:范文瀾本來是很好的,有基礎的。你要搞了馬列你就完了。因為他那個馬列都是公式了嘛。你把中國的東西硬往里填。那有什麽意思!(張伯笠:我們小時候學的都是范文瀾的《中國通史》)早期的范文瀾通史還算好的,後來修改了以後,越修越壞。

北明:我看胡繩寫的近代史,都是馬克思主義、階級鬥爭的觀點,什麽農民起義呀……

余英時:胡繩我跟他見過一次。那年他到美國,我們亞洲學會,開辛亥革命的會議,他也來了。後來到耶魯訪問。我還陪他吃過飯。我們倆談到胡適。他說:胡適,我們政治上當然是不能談,我們學術上還是尊敬他的。我說,我們海外跟你相反,我們認為胡適在學術上已經落伍了,政治上還是先進的。(笑)他一句話沒說。(北明:談話中斷。)哎,中斷。也沒中斷,後來他就亂以他語,換個題目就是了。我說我們海外看法跟您相反。你想,胡適早年寫的東西,當然後來人超過他很多了嘛。研究超過你,那不是他的錯嘛。但是你想想,胡適講民主,講人權,比你走得遠去了。我最記得1978年我在北京,那是我在大陸唯一的一次,那時陪我的一個人叫林甘泉,是歷史所的副所長。他就告訴我,談到胡適的問題,胡喬木同志說的,「你想想看,如果我們新華書店買的是胡適的書,那我們這個革命不是白革了嗎?」(大笑)那時候大概已有人提議重印胡適的書,所以胡喬木才這樣說。現在真是白革了,到處都是胡適的書。而且討論胡適的東西不斷出現。

八:中國傳統文化斷代問題

北明:余先生我再問您一個問題。昨天來的時候跟奎德一輛車,路上談起來您這一代人和我們這一代人之間差別。因為有一個49年(余英時:那相差很多)。不僅是相差很多,那就是一個鴻溝了實際上。我們還算好,逃離出來了,腦袋還清醒一點,知道自己是從一片文化沙漠當中出來的,知識結構不行。除非自學,沒有沒有希望。我們知道我們至少學問不能跟老先生比。您這一代人代表的雖然是一個舊時代,但確是一個好時代,一個完整的、健全的時代。到了49年後出生的我們這一代就殘缺不全。我感覺很悲觀……

余英時:我想你這個說法並不正確。我們的時代也不理想。我們又想到王國維時代、梁啟超時代。梁啟超他們也覺得不理想,他們想到乾嘉的時代。今不如昔的感覺大概每一時代都存在。

北明:那不一樣。49年是個分水嶺。

余英時:那是沒問題的。1949年確是中國文化的空前浩劫的開始。

北明:沒辦法比的。我就想問問您,這樣一種情況,中國這個文化傳承,我們還有沒有希望?一斷,斷了半個多世紀。如果哪天極權統治垮台了,能不能很好地把傳統接續下來?比方象您這一代人已經八十歲上下了……

余英時:我很老實地跟你說,我沒把握。我不覺得一定能接得起來。因為生活里面的價值已經中斷了那麽久,現在又被市場的價值取而代之。中國1949以後,只有一個字:power(權)。有權就有一切。一切價值的來源就在那上面。現在到共產黨自己活不下去了,power 拿不住了,要靠錢來給它的power 加油。所以現在power 里面就分出來,去搞錢。搞錢也多半是他們自己的人發財。外邊偶爾碰上發財的也有,但是基本上沒有官方的關係,不可能有這個機會的。

所以現在主宰中共的是兩個東西的:一個是power,這個東西以前最重要,現在是money了。這個money將來是主宰。這是市場取向的結果,就是變成這樣一個情況。就是從前陳寅恪1919講的,保存的《吳宓日記》里,說中國人哪,要想學西方,做生意,大概會是很精明的人,可以發大財;如果說中國人想學西方,形而上學,在藝術、在精神上有所超越,那是非常難的。他這話,已經都說中了。

一般地說,今天中國人太現實,太pragmatic(實用),沒有什麽原則的。中國話叫有奶就是娘。這是很麻煩的事情。很多人經不起多少次考驗,最多三次、四次就垮了。因為今天錢變成這樣重要的東西。中國人暴發戶的心理就是這樣來的嘛。我現在有錢了,馬上二十一世紀是中國的世紀。你想想,二十一世紀,有這麽容易就變成是你的世紀?你的科學、人文、社會狀態,道德狀態都還遠在別人之下,還有近十億的人仍在貧窮線上,現在就是忽然 「少數人先富起來」了,你就變成全世界……你怎麽超前去?!道德、宗教、藝術撇開不說,基本科學的研究也沒有突破,技術是借來和或偷來的。前一陣子還鬧Scandal(醜聞)的,你怎麽就忽然變成世界第一了呢?就有幾個錢?而這個錢是怎麽來的呢?主要是外國投資的,都是外面來的。我當然承認中國經濟近十年有很大進步,這是趙紫陽晚年所說的中國發展了一種「權貴資本主義」。但是這是一個極不正常的市場,表面的一時繁榮掩蓋不住內在的隱憂。

北明:哈維爾曾經描述過東歐變革之後、捷克民主之後的一個現象。他是去年還是前年在國會圖書館有一個演講。(余英時:我在那兒)啊,是在John Hopkins 大學和前國務卿Albright(奧爾布萊特)兩個人公開對話。他說,雖然極權統治在歐洲那麽長時間,但是像捷克這類東歐國家,極權統治垮台之後,傳統文化很快就恢復了。我相信他描述的是事實。

余英時:我不奇怪。因為他們是被強迫接受共產黨的。中國的共產黨是自己找來的。(邵新明:他們也沒有文化大革命。)捷克的共產黨體制既是強迫接受的,當然不會有文化大革命了。因為他們都在反抗中。一直在反抗中。宗教還在那里。它的藝術、戲劇等精神文化也未中斷。甚至俄國,它的芭蕾舞也沒有因為革命而改變啊!只有中國搞京戲、地方戲改革之類的。

九,中國知識人的災難

余英時:我看過Isaiah Berlin (以賽亞•柏林)訪問Russia(俄國) ,寫的一篇與俄國作家會談的長文。其中有《日瓦戈醫生》的作者Pasternak (帕斯捷爾納克)和最著名的女詩人 Akhmatova (阿赫瑪托娃)。那是1945年的事,這兩個人境遇都很慘,但都沒有失去本來的面目,仍堅持自己的創作。這是因為他們並沒有經過毛澤東治下那樣要你「交心」,交靈魂。他們還侃侃而談,講自己的遭遇。斯大林並沒有做毛澤東那樣的事情,要人家交心!共產黨搞的最不堪的肉麻的事,就是叫「交心運動」,「向黨交心」。交心,這叫什麽話嘛!這話怎麽能說得出口呢!

溫克堅(大陸「九鼎公共事務研究所」研究員):共產黨搞的這個反智主義,反智主義在蘇聯沒有發生過。

余英時:蘇聯沒有大整革命後培養的知識分子。蘇聯的文化也沒有完全破壞,所以它還有可以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人。中共在毛澤東治下專以整治知識人為主要目標。使一般知識人處於精神錯亂和昏聵狀態。胡平兄寫過這方面的書,這里也無法多談。毛代表了舊社會中的邊緣人,邊緣知識人,他最仇視真正知識人。我記得千家駒就講過,他第一次見毛澤東,毛澤東看他是某某教授,說,啊!很了不得,還是教授呢!就是這麽個諷刺。這種話可以看出他的心理。所以他到北京,立即指示,張申府的薪水從此不能增加一個錢。因為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工作,張申府是他的上級,八塊錢一個月,沒給他加過薪水。他忌恨在心。

十,中國民族道德問題:現象與分析

林培瑞:我們請剛從北京、從中國出來的人談一談。我前幾天也問過他(指溫克堅——北明注),他談過百姓、中國的老百姓能不能恢復傳統價值觀,或者恢復的是將是什麽樣的價值觀。

溫克堅:我不是搞學術的,我對這方面也缺乏了解。但是我自己的感覺很多東西其實已經在某種形式上恢復。比如說佛教,十幾年以前,沒有這麽頻繁的存在或活動,現在已經回來了。說到道德,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道德傳統,比如說信任、甚至商業價值、商業上的互信,這些東西都慢慢在回歸。但是現在一邊在歸回,也有人在破壞,有另外一種力量在破壞。這股破壞力量就是公共權力。就是說,社會本身自發形成的一些道德價值、觀念,它是以某種形態存在的,如果說是公共權力不再進行破壞,它以一種比較中性的、遠離的方式存在的話,我想海外積累的、其他華人社會積累的、以及各種其他的價值資源,應該是可以重新恢復起來的。

余英時:這一觀察我很重視。精神恢復健康不是不可,道德、精神、價值,等於人的健康一樣,你不可能老病。病到某種程度,總有某種生機出來,要把它恢復正常。但是外面現在有個東西老破壞你的身體健康,你還要跟它不斷地相抗,所以一時就不容易回到正常。整個社會體制的更改才是精神正常的契機。

左起:鄭義,胡平,張伯笠 2007年攝於布林斯頓。圖: 北明提供

鄭義(作家,前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成員):不過現在不太容易,我就比較悲觀。

余英時:也難說。現在「黨天下」的解體已現端倪,多少有了一點文化空間。

鄭義:我一天到晚收集這方面的資料,把我收集的資料給大家看一看……

余英時:我給他算一個命就是這樣的,你看一看蘇聯,那就是他的命運。

鄭義:但是蘇聯還是不一樣。

余英時:這是一個生理限制。最初參與革命的人,到75年以後全部沒有了。

鄭義:但是這個破壞太厲害了。

余英時:中國比蘇聯破壞又利害,困難是不必說的。

鄭義:不光是說統治者的道德淪喪,現在就是一般普通人,比如受壓迫的這些人,還有反抗這種壓迫的人,現在道德品行都不行,整個全體的墮落。這是叫你很絕望的。有些極端的例子,你聽了不能夠相信。

余英時:漢朝有人說,興禮樂要在百年之後。禮樂就是我們所說的道德秩序了。我們不能放棄希望,要有耐心。

鄭義:那是要好幾代人吶!

余英時:是要好幾代。

鄭義:我就認為,所有受過共產黨教育這幾代人,死絕了,而且在死絕之前必須共產黨結束了,然後,以後成長起來的人才有希望。現在我給你舉一個這類的例子:比如艾滋病,外國記者去采訪,希望把這個消息讓全世界知道,給政府施加壓力,以便幫助他們解決困境。采訪完了以後,有人告訴當地艾滋病農民說,跟記者要錢!然後,這艾滋病人就追,追到省城去,追到賓館去,跟人家外國記者說,你給我錢。人家說,我們這種采訪是沒有錢的。不給錢?不給錢,那我上公安局,我告你去!就把外國記者給嚇壞了。你幫助他,你拯救他,最後反過來,他要整你。這一類的例子很多。不勝枚舉。再比如,成都有一個做傘的工廠,給成都各個商店發放了一萬把傘,下雨天可以借給顧客,(余英時:公用雨傘)下雨天可以用。但是雨後你還回來。你知道一萬把雨傘還了幾把?一把都沒有。這種極端的例子太多了,而且每天都在發生。你就覺得此事已經不可為。沒有什麽意思了。

林培瑞: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可是我說個相反的例子我們考慮。最近又一本叫《如焉》的小說,書中的的女主角是一個善良的女性,她對解了雇的工人或者窮孩子有一種基本人性的道德反應:她同情人家。這倒不奇怪,有意思的是,這種小說突然就吃香了。很多人談論。說明老百姓,哪怕共產黨統治了多少年,還是有基本的人性……

鄭義:基本人性不會改變的。但是他不會去做!他可以欣賞。你要讓他去做,讓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

余英時:在目前情況下,現狀大概是很難改變。不過天下事情也不能這樣絕對地說,有時候形勢一變,人心也就變了。你記得吧,八九年天安門運動的時候小偷都不偷。

北明:八九年那些日子道德水準突然提升,那個例子特別明顯。

鄭義:那次打擊,那次政治上的打擊,最後造成整個這個民族墮落。這個現象現在已經非常嚴重,而且非常普遍。

余英時:你要一天天這樣看,當然是悲觀。不過我想長期看……

鄭義:那就是幾代人以後的事情。

余英時:歷史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造那麽多孽,說好就好,哪有那樣的事情!說好就好,那等於跟共產黨馬上就大國崛起,世紀就是我們的這種說法一樣了。不可能的。

鄭義:現在的情況就是,你說要砸共產黨,人人都要動手去砸。但是砸完之後他要幹什麽,你就不知道。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知道,現在大陸,今年以來興起一種所謂「哄搶」。任何事情都可能引起哄搶。一個車翻了,所有的人去哄搶車上的物資。一輛火車如果被某些人截住了,大批的人開著卡車,去把這個火車徹底搶光(胡平:趁火打劫嘛)。有個什麽會,發放避孕套,宣傳避孕常識,要發放二十萬個避孕套,結果是所有的人,不管用不用的著,老頭兒什麽的,都上去搶。最後搶的結果是避孕套全部搶光,而且搶得發放的那些人身上全是傷痕。很多城市里頭,只要擺花兒,在街頭,全部被搶。它反映一種情緒。就是說,人民對於現在受剝奪有非常強烈的不平。但是問題是,他搶,搶不出一個新社會來呀!我覺得這樣的一種情緒里頭有一種很可怕的東西。最後不會是什麽好結果。人變得非常殘忍。

溫克堅:我個人不太認同說現在的道德比以前的道德更加淪喪的判斷。因為我覺得,當然從個案角度來說也有很多……每種現象都有很多個案。但是我自己有一個感覺,以前有一首詩叫做:沈舟側半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中國這個社會太大、太複雜,有一些方面顯示讓人絕望,但是也有很多東西讓人看到希望。同樣從道德層面來看,這幾年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人自發的參加到時尚啊、公益事業中?不是政府組織的。這些人對政府組織的希望工程不參加,但是他的確有很多(行為是)他們自發形成的、以網絡形式存在的。比如像我們以前一些朋友參與的「希望之光」啊這種現象。另外一種個案,也已很多種形式存在。所以說,每一種判斷你都可以找到很多例子。但是我覺得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大家看中利益,然後在利益之上,(進行)比如說道德關懷,可能更加有生命力。跟那種、純粹的以前時代的政權效應的那種所謂道德假象(相比),我想它肯定是有生命力的並且比較持久的。

鄭義:你也不要樂觀,你太樂觀了。我不是舉些個案。我們比,比如說,我現在不客氣地說,現在年輕的這一茬,比我們這一茬兒,我覺得差遠了。我們這一茬,比人家老右派那一茬兒,差遠了!老右派那一茬兒,比原先在49年建政之前,抵抗共產主義那一茬兒,又差遠了。這種墮落的痕跡,是有跡可尋的。如果在共產黨的統治之下,人們的道德會一代比一代強,那麽這個制度就完全可以存在下去了,可以永世長存了。在這樣的一種制度底下,這種道德的集體淪喪,那是一種邏輯的、必然的、不可能扭轉的!如果這個制度不結束,那麽這種道德的淪喪事永遠不可以遏止!所以我認為,這個問題如果不從政治上進行一種制度性的解決,那麽談某些道德個案之類的,沒有意義。比如比較獻身精神,各個方面你全面的比,這幾代人的素質,你一看就看出來:差遠了!不僅是一點。我最近一段時間研究了一些抗戰時期的資料,那個時期的人、人性的那種健康,我們今天根本不能想象。差別太大了。所以我是非常悲觀的。我這種悲觀也不是我個人悲觀。我也找到一些旁證。比如說,我曾經很驚奇地發現愛因斯坦一段語錄,說:如果上帝對於德國民族憐憫,那麽,就讓他們在結束戰爭之前,互相殘殺。這話說得非常殘忍,但是說絕了!說的對。一個人四五歲,基本形成道德觀念;到十八歲基本形成自己的世界觀;二十來歲,一生中基本上一直要沿著這個路走下去。所以受共產黨教育長大的象我們這樣的人,你再洗,一塊白布扔到墨汁里頭去了,你再玩命,你不能把它洗幹凈了!

余英時:我想你還是過分悲觀了。(笑)

八九年那一年或者甚至那幾天,小偷罷偷,流氓罷流,自行車撞了以後大家擺擺手,相視一笑就走了!特別禮貌。中國社會當時瞬間變得文明禮讓。圖:網絡截屏。

北明:有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就是:八九以前我們對中國的道德批判也很激烈,但是八九年那一年或者甚至那幾天(鄭義:幾十天),小偷罷偷,流氓罷流,自行車……(眾大笑),這是街上人說的,不是我的話呀,我是quote(引用)。自行車平時撞了,(雙方)一定怒目相視,吵起來,很多人圍觀看熱鬧。可是那個時候,我親眼看見的(蘇煒:我也看見了),撞了以後大家擺擺手,相視一笑就走了!特別禮貌。我在車上寫個什麽東西,沒有筆了。我就往窗外問:誰有筆?底下舉起如林的手臂,恨不得把筆全都給你!人的精神面貌也變化極大。不是我們自己感覺,連CNN的記者,Mike Chinoy (麥克•齊諾伊)他自己寫的回憶錄也描述說,他看到當時街上的中國人,彼此以禮相待,通常那種蠻橫無理的態度一掃而光;在外國人面前也自信,自豪,過去的敵意和尷尬表情也無影無蹤了。

余英時:我現在的看法是這樣:共產黨的控制力量,會逐步減少。因為它面對的政治、社會、緊急問題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複雜。它不容易像1976以前那樣嚴厲控制每一個人的生活每一方面。從前沒有一面你能夠逃的掉。現在,出現出現某些空間,除了政治以外,還有你的生活。這個領域將來會增加不會減少。共產黨已經沒有這個能力控制每個人了。你不可能把每一個人都看起來,每一個人都需要至少一個人來監控。現在怎麽可能呢?他不可能將中國人口一分為二,一部分人是看人的,一部分是被看的。如果大家生活好一點,所謂「衣食足,而後知禮義」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並不是Automatic (自動的) 就好,並不是說有了飯吃馬上就好,那不可能。大多數人有了飯吃以後,(陳奎德:代價到了一定的程度。)基本上溫飽有了,他會講一講道德。因為他自己需要秩序嘛。再壞的人也不希望偷竊、搶劫或殺人之類的事發生在他自己身上。如果你自己不想,你就需要這社會有個秩序。這樣,還不會完全絕望。

溫克堅:秩序和微觀層面的變化有關係……公民自治空間形成,偷搶現象就會大幅度減少。

余英時:未來很難推測的。我不是完全絕望,我認為還要看怎麽走法。如果貧富懸殊越來越大,貧窮地區和富裕地區差距越來越大,這個社會將來安定不了。最後會大亂起來的。那就很難說了。

北明:如何解釋八九期間社會道德操守的突變?此前此後一如既往,唯獨那時候突然就好了,所謂的體制問題並沒有解決。

余英時:很簡單,大家在生命里找到一個meaning(意義)和一線希望了。本來是沒有意義的,就那麽混嘛。忽然之間我突然找到了意義了,有了希望了。

陳奎德:那實際是個爆發性的神聖性。有好多歷史時期是有這種現象。

北明:就是一種體驗,民族的一種高峰體驗。

張伯笠:如果有意義,同樣會有獻身精神的人出來。現在他覺得沒有意義,做什麽都沒有意義。沒法做。(余:不必做了)我觀察,我看中國政府也看到道德淪喪的問題,從胡錦濤的八……

林培瑞:「八榮八恥」。

余英時:你們記得嘛?哪個八榮哪個八恥?

眾:(笑)記不得。

胡平:我相信他自己都記不得。

北明:都是兒童語言,退回早期教育。

張伯笠:很多都是基本的道德原則,提的一點都不高。說明中國已經到一個程度了。國家領導人可以談出這個問題來。還有一個,現在談到了「三個危機」,也談到社會基礎的問題。

余英時:三個危機我沒注意。

蘇煒:哪三個危機?

張伯笠:今天我在網上看到的。最後一個是社會危機。執政黨的社會基礎危機。就象剛才余先生說的,你是有錢人的政黨還是工人農民的政黨?你說你是工人農民的政黨,其實你已經不是了。你是既得利益的政黨。它基礎危機,它沒法確定往那邊靠了,它的危險就在這里。現在談很多道德的問題,其實我到不那麽悲觀。我沒有老鄭那麽悲觀的原因就在這里,因為我覺得,當道德程度到最低點的時候,不管是知識分子還是普通的人,他都覺得這樣不行了。就像當年古羅馬的時候,我研究教會歷史,康斯坦丁信上帝信耶穌的時候,不是因為他看見了什麽神跡,是因為他覺得整個羅馬人的道德已經低到一個程度,他需要一個宗教來恢復道德。可是當時所有歐州的宗教都不可能(做到)。他發現有一個被迫害的宗教,哪個教的道德很高,所以他就把基督教作為他的國教,希望能夠振興這個羅馬。中國現在為什麽人們去教會了?去禮拜了?中國現在教會越來越多,為什麽?他在尋找,如何建立自己的道德。可是社會上,就是美國這麽好的國家,也有道德很壞的人。中國也有。你看假煙假酒假藥。我看到一篇文章:「中國人怎麽了?」那東西看了以後,就不敢吃中國人的東西了:所有的東西都是有毒的!沒有一個沒有毒的。連炒花生米都有毒!這是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這種情況,政府要不要管呢?假煙就要管,不能允許你出現。可是怎麽辦呢?我可以受賄行賄,你就得放行,就可以賺錢。你賺錢、我賺錢,人民的健康我就不考慮了。艾滋病也是這個問題。河南的艾滋病,幾百萬人!政府要把他捂住,不說,不采取措施。可是必須采取措施。怎麽辦?我看見中國有些民間人士,維權人士啊,還有制憲人士啊,很多的民間(人士)起來,也有講話的空間了,這個空間也能做了。還有教會。我對教會了解比較多。如果他們村子有一個教會,教會就可以做清苦人的工作,做學生的工作,進行道德教育。現在中國的道德的(重建)問題不是從上往下,是從下往上。我跟他(溫克堅)看法這一點一樣,下面有一股力量,需要改變這個國家道德,很多人可能都是普通老百姓。上面看到底下有這樣的動力,上面也開始提這個「八榮八恥」,給你個空間讓你去做。我上網看見很多知識分子、大學生捐錢,買些衣服送給窮苦的人。

(此處片斷未錄音)

阮若英(前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成員阮銘的夫人):……那個張藝謀,現在罵他的人也很多。

鄭義:在這麽大的一個國家里頭,十幾億人的國家里頭,有幾個人罵他,那不足為奇。根本影響不到他。

胡平:他當然知道他挨罵。

張伯笠:現在是個鼓勵你道德淪喪的時代。

鄭義:而且還行得通,成為主流。

蘇紹智先生(左)和余英時先生。 圖: 北明提供

蘇紹智(前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成員,前中國社科院馬列研究所所長):我覺得中國根本上有一個問題,癥結就在於共產黨一黨專政。這個問題不解決啊,再好的宣傳教育,講公理道德,沒有用。

余英時:那是關鍵的!

鄭義:不解決這個政治問題,談別的是很困難的。

胡平:就像我原來舉的一個例子,好比一個老人,腿摔斷了,臥床,就是腿的問題。但是老人臥床臥久了,腿不是問題了,心臟啊、褥瘡啦,等等別的問題出來了。我覺得鄭義恐怕也是這個意思。你說共產黨一黨專政,根源都在這。問題是時間太長了,這個問題解決了,它造成了別的問題,反而解決不了了。有這麽一個後果。

鄭義:都爛了!

蘇紹智:爛到極點,共產黨當然會垮台!

鄭義:共產黨垮台是肯定的。問題是,垮了台以後是什麽局面。

余英時:我們現在只能走一步是一步。(胡平:是。)等它垮台再說。他垮台,天不會掉下來。蘇聯便是突然垮台的,還不是熬過來了?東歐各國也是前車之鑒。但歷史的變數太多,不能預測。

十一,中國生態環境問題:國在山河破

鄭義:而且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我這幾年跟大家稍微有點不太一樣:我是認認真真研究了一下生態環境,所以我的悲觀不是沒有根據的。我那(觀點)是由數字組成的。這個民族最基本的生存條件已經再一個很短的時間內徹底毀了。過去人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現在國還沒有破,山河已經不再。草木深?現在連草木都沒有了,到處都是毒。這是代價啊!現在很多人看見了繁榮,什麽「中國人有錢了」之類的。我就老想問他一句:你知道這錢是從哪兒來的嗎?是用什麽代價得來的?

鄭義說:過去人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現在國還沒有破,山河已經不再。草木深?現在連草木都沒有了,到處都是毒。圖:AFP

胡平:原來的蒙古草原有老話嘛,「風吹草低見牛羊」,得風吹,草低了,才能見了牛羊。現在不刮風,就能看見兔子!(張伯笠:老鼠也能看見。)不用刮風!

張伯笠,環境(問題),中國當然嚴重了,全世界都在破壞。

鄭義:那不一樣。中國是制度性的破壞。別的國家,比如西方國家,基本狀況是在好轉。您研究歷史,我就不知道,歷史上有沒有所有權和使用權分離這種制度。所有權是國家的、人民的,或者是某種抽象體的,但是具體使用的、占有經營的,是個人。這種兩權分離,對於經濟、對國家、對自然環境的破壞是史無前例的。所以人們說什麽「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說那個時代,我感覺不如說今天這個變局,這是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變局。這個國家是沒主兒的,誰搶著是誰的。現在有些人老說什麽空間大些了,共產黨讓步了,我的看法跟人不一樣。我說那都是人家共產黨不要的東西。人家現在急著要搶錢!成千萬、上億的搶。你現在說兩句挖苦話、俏皮話,你說要民主要自由?我不理你!你只要不妨礙我現在搶這塊地,我就不理你。你妨礙了我搶這地,咱們再說。(胡平,抓你!張伯笠:關你!)所以共產黨它是步步逼近。就是把這個民族,把這個國家整個徹底搶光。

余英時:共產黨開始是就把中國所有的私有財產全部沒收光。

張伯笠:現在再來一次……

余英時:現在主要是給自己的人分。「肥水不流外人田」。現在就是咱們怎麽分法。

胡平:共產黨把兩個壞事全幹了!先把私的滅了充公了,再把公的變成他自己的。歷史上沒有比他更壞的了。

余英時:因為蘇聯垮的很快,它還沒有來得及……

胡平:就是啊!它們只前一段,沒有後一段啊……

余英時:它走完了一個過程,走完了整個循環的過程。

張伯笠:現在蘇聯的那些老紅軍、那些老幹部、政治局委員,包括戈爾巴喬夫,窮得要死。

鄭義:現在共產黨對自己的前途非常清楚。廳局處長以上的幹部,兜里都有幾本外國護照嘛!你說他要準備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嗎?不是。他就是要搶!搶完錢跑!就是看最後控制不住了,轉身……

張伯笠:跑就跑了,跑不了就要倒霉了。

余英時:他們許多人都有這個心理,留後路的。

十二,中國弱勢群體的仇恨:暴民危機

鄭義:還有一個就是弱勢人、農村人對城里人的仇恨,達到一種史無前例的地步。過去看史書,不理解為什麽農民起義軍進城就屠城、殺人。現在我就理解了。現在所有的民工,仇恨城裡人……

胡平:那當然,恨城裡人,恨當官的。萬州事件嘛:一個人自稱是公務員,打了別人。結果幾萬人圍上來了,把萬州市政府砸得稀爛。

鄭義:如果說有一天農民起義軍進北京了,進廣州進上海了,那你想能留下幾個活的嗎……

胡平:那種盲目的仇恨……

余英時:現在搞有組織的革命很難,將來可能都是暴民。

鄭義:就是因為不允許他有組織。不允許他有組織就很難控制局面。仇恨積累久了,最後就是暴民。

胡平:所以,誰講過一句話就是,最可怕的社會就是連革命都找不到人來革命!

余英時:中國近百年來把革命這個東西濫用到一種程度,不可能再有號召力。也不可能還有人把革命看成神聖的。沒有了,這就不再出現了。(全體沈默)從前一打「革命」旗號,人人就肅然起敬。現在……沒有了嘛。

鄭義:解構了嘛!為什麽我比較悲觀呢?現在聽見太多的是流氓腔。沒有任何道德!沒有任何禁忌!沒有任何你所讚成的東西!沒有任何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