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第六章 布萊希特,你後繼有人 (一)

德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劇作家貝托爾特·布萊希特 (Bertolt Brecht, 1898-1956).圖:dw.de

東柏林,柏林演藝團的旋風

「唉,沃爾夫,他們成不了事,搞不好經濟!如果只在冬天賣游泳褲,那就糟透了。這不是共產主義啊。都是那些幹部!大部分還都是納粹份子…」一九五五年母親從漢堡來到加得布許探望我,忿忿地說了這樣的話。高中畢業考在即,我沒問題,一定能通過的。那時應當填表,申請自己希望進入大學的科系。我沒有計畫,不知自己要什麼,也不知自己不要什麼。我只知道應當建設共產主義,拯救人類。哪個系呢?母親做了決定,我欣然接受:經濟系。按東德的語言,叫做政治經濟學,更進一步的專業是:工程經濟學。

我被分配到柏林洪堡大學的經濟系,住在城市邊上的學生宿舍。又是四人房,兩張上下舖,一張桌子,四張椅子,四個小牆櫃。我很喜歡這個專業,用心地聽課。我的同屋是布萊希特迷,定期到柏林劇院朝聖,我對這種奢侈是分身乏術的。

我努力學習,拼了一年半,在第四學期時,有人送我一張票,布萊希特的《高加索灰闌記》,我自然不會浪費機會,就去了柏林劇院,就這樣,我平生第一次接觸了世界最著名的戲劇,用我當時還不熟悉的布萊希特行話來說,這是我生命的轉折點。

然而,我卻覺得這場戲是個敗筆,整個演出、刻意修飾的台詞、異國情調的面具、教育性的語調,這些都讓我反感生氣,我立刻有種感覺,知道如何指導演戲,我想自己會做得好得多。以往兩年多的時間,我都在寄宿學校旁的施瓦辛國家劇院裡觀摩,將古典的劇目表演爛熟於心。到船塢堤邊劇院裡看布萊希特的《灰闌記》,我是心中有數,有備而來的呢。我親眼目睹海蓮娜‧魏格、恩爾斯特‧布希這些大牌人物排出這場糕糟的戲,一切都太格式化,可笑、造作的藝術,太過說教和頹廢。當我跟我那兩個布萊希特迷討論時,他們大吃一驚,覺得我的批評很小兒科,很無知,他們自認什麼都懂,我感覺自己卻比他們更懂。心潮起伏,我不覺再度來到布萊希特劇院,自己買了票,重新觀看同一場戲,我要看透到底什麼地方是敗筆。看了五次之後, 這個柏林劇場扭轉了我,雖然還不至於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卻也真變成了一個布萊希特迷。我咬著牙,明白自己的誤解,卻沒有氣餒。我吸吮、咀嚼、吞嚥、享受這個偉大的詩人布萊希特,我品味他的劇本,研究他的詩史劇理論,分析劇中對話,醉心於他的詩歌。我買五毛錢那種最便宜的二等站票,然後偷偷溜到包廂的一個空座坐下,每場戲我都反覆看好幾遍,不久就把每個對話、每個動作都記熟了,哪個虛榮心重的演員過急地唸出台詞,都逃不過我的火眼金星。我如此沈迷在大師的作品裡,連他的死亡幾乎都沒有注意到。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我下決心要成為一個戲劇導演。我鼓足勇氣繞過門房,穿過劇院的後院,逕直走到導演海蓮娜‧魏格那裡。左手的樓梯上去是接待室的兩位女秘書:友好的烏莉和兇婆子布萊克,我請她們安排一個見魏格的時間。烏莉記下來:沃爾夫‧比爾曼,洪堡大學經濟系學生要來劇院拜訪,沒有多費口舌,她就給了我一個十天之後的日期,早晨十一點。那天,我溜了課,在導演門廊的長板凳前,就如布萊希特在他那首詩「粟米的教訓」裡描繪的一般:「等等,還有一個客人來了,挪動一下屁股吧!」我就這麼慢慢往前挪動,但比我後來的人也被先叫進去,看來我是最不重要的一個了。終於我進到魏格狹小的辦公室,我是唯一剩下的一名訪客。這位女老闆坐在一張老古董桌後的一把古董椅子上,她問:「有啥事?」我也開門見山:「我要當導演,想在這裡學藝。」「你現在幹啥事?」「我在洪堡大學唸政治經濟學。」她接著問這問那,家庭、納粹時期、學校、布萊希特。半小時後她說:「我收你,當個導演助理,附加擔任一些小角色。每月四百三十馬克。」

布萊希特和海蓮娜‧魏格(Helene Weigel)是一對戀人,兩人1923-1956 的書信往返紀錄了時代的影子。圖:ksta.de

我對此收穫並不感到驚訝,不過我從來沒有如此高興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為什麼給了我這個在劇院工作的機會,全世界許多有資歷的導演,都夢想到這裡來,他們哪怕當個生手都不在乎啊。今天,千年之後,我想到了當初連想都不會想的荒誕理由,魏格那時候的眼神告訴了我,她要我的原因,因為我是個猶太人的孩子,我的父母都曾經是參加抵抗戰爭的共產黨人。

魏格是個母性很強、堅韌、不多愁善感又可靠的上司,第一天去上工時,她用一種二十年代的布爾什維克紅軍將軍,對新兵那種一視同仁的調子對我說:「你就從《四川的好人》開始,貝森在試鏡,排菸草店鋪的景。伊索特‧吉利安會幫你。」一切都那麼快速自然,順著推進:往前走,下樓,小聲!閃光:安靜,注意,重試!舞臺旁邊,第一個門通包廂,劇中人沈德的小煙舖在巨大空曠舞臺的強光下,導演的指揮台安在暗處的觀眾區裡。檯上的小燈,班諾‧貝森,三、四個配角,導演令下,舞臺上亂了。魏格穩健地把我推到第九排, 塞進導演指揮台,把我按在一個位子上,彎身對導演說:「這是比爾曼,你知道的。」貝森點點頭,魏格走開了,導演對我這新來的助手也點了點頭,就接著工作。這便是整個儀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