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第七章 獻給老同志 (二)

漢斯•艾斯勒 (Hanns Eisler1898-1962)是猶太人,奧地利作曲家、音樂理論家和社會活動家。他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國歌《從廢墟中崛起》的作曲者,在歐洲樂壇享有盛譽。二戰後定居東柏林,是當年東德樂壇上舉足輕重的一代宗師。圖:deutschlandfunkkultur.de

柏林圍牆建成,解凍期的青年詩人,漢斯艾斯勒

這期間我已經寫了不少香頌歌曲,數量不斷增加。在廚房裡我為美麗的碧姬唱,在客廳裡為朋友唱,現在我要將自己的新成績為稱呼我「大師」的那位大師野人獻曝,希望得到他的賞識。他的電話號碼我還有,於是有一天我打電話到他位於普法爾路九號的家中。他還記得我們上次用宣傳音樂鬧的場子,就請我到他家去。那是個早早的下午,我不早不晚帶著吉他準時抵達他家。按了花園門口的門鈴,不一會兒,門開了,胖胖的小個子大師站在門內向我招手,將我帶進他的沙龍。開門見山,我為吉他調音,開始唱我在友人圈中最受歡迎的曲子,艾斯勒凝神地聽第一段,我很興奮,他則很友善。

我的拖車掛在樹上

除此之外並沒發生什麼

帶著錢我下榻於旅社

她坐在對面一張桌邊

她的唇很悲傷

人卻依然光鮮。

之後我用長途貨車司機的調門重複:

大霧起,道路滑

布魯諾開著車,輪胎下撒點沙。

接下來是第二段:

第二天早上

女房東送來新鮮麵包

擦著杯子她說道

「昨天那個女孩已死掉。」

艾斯勒皺起了眉頭,我開始唱第三段,在重複歌詞時,我觀察到他的臉色,他似乎迷惑了,我唱到最後一段:

…午餐時接下去

都修復了

到了羅斯托克我想著:

她還活著,真開心

如果她能跟我…一道進餐

但到了晚上,並不是這樣。

大師的臉色晦暗下來,他緊張地問:「她是怎麼死的?」我模仿他沙啞的聲調回答:「我怎麼知道!」並且開導他:「這並不重要啊。重要的是那個長途汽車司機誤認為,假如他跟她有過一段情的話,她就不會死!」艾斯勒飛快地反應:「太庸俗了,這是如此煽情而庸俗!」

我很洩氣,對自己抱著錯誤的希望感到沮喪。原來以為艾斯勒又會讚我為大師,把我領進他高級的領域去。我放下吉他,想著是否應該告辭,他自然注意到我的低落情緒。這個長長而尷尬的間歇過去之後,他勉強問:「還有別的歌嗎?」我在屈就和彆扭間再度拿起吉他,彈了一曲C大調的窮人之歌的和弦樂,算是首小小的情歌:

綠色的旅店

我放鬆了

黑色從溫暖的穀倉流逝出去

雨停了 

風也止住了

黑色的帶雨的夢

我用小調歌唱

我心滿滿是

麻雀和鴿子

美好的一天

你會看見的 

我的歌聲相信…

也許艾斯勒注意到這個年輕人終究還是長了點經驗,他並不傻啊。C大調與平行的小調樂曲總能配合得很好。他吸吮著嘴唇,好像還要回味一下歌詞和樂曲,然後從牙縫擠出:「不壞,還有嗎?」當然有,我又唱了首「深情的民謠也使人疲倦」,他的眼睛開始發亮了,接著鼓勵我:「再來一首。」我給他唱那首很關於一個粗獷的農業合作社隊長的爽朗民謠歌:「 拖拉機手卡勒有條僵硬的大腿」,我唱了八段中的第二段,並迴旋重複歌詞:

天哪,他挖了道田畦

足足有半米深

筆直如同他僵硬的腿

他從來待不到一年

這種人是很少的

在普侖茲勞僅有一個 

艾斯勒跟著唱了最後一句,在下一段時,他帶著愉快的怒氣,糾正我最後的那個詞:「一,在普侖茲勞唯他有!僵硬的腿跟『唯他有』押韻,不跟『一個』押韻。」對名人的版權可要留心,這首歌的一半已經算他的了。他也同樣地修改了我那首關於伯格摩爾集中營的歌「沼澤地的士兵」,這樣一個世界級天才,對一個初出道兒的生手作品改動一兩個字、三個音符,那版權就是他的了。我甚是高興,這樣的改動把我們聯繫起來了。這時他沙啞地用維也納土話發音,吐出一個比那個大方地賜給我的榮譽稱號「大師」更美妙的詞——「仙才!」接著他對著樓梯吼道:「史黛菲!小菲!」十分戲劇化地三次喊樓上的妻子。等我唱完下一首歌時,他年輕漂亮的妻子,大白天裡穿著一襲古典雅緻的晚裝下樓來,緊跟著她可愛的女兒密歇爾也盛裝出現,我真覺得自己已經是維也納小型歌劇院裡的男高音了。艾斯勒沈浸在極高的興致中,他為兩位美女扮演了快樂導播的角色,向她們解釋我歌曲中的政治美感。「不是在西方,在我們東邊這裡!只有在東德才能產生出這樣的平民天才,我必須要提拔他,這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五六十年代年輕的比爾曼自彈自唱,急需樂壇大人物的提攜,漢斯•艾斯勒就是他生命中的貴人,把他引介到當時東德的文化圈內。圖:deutschermeme.com

他不問我的計畫,而自個兒決定了:「你兩週以後再來,我會邀請適當的人來,然後再看下一步。」我告辭出來,兩小時前我爬上了房屋和花園之間的幾個臺階,眼下我飄飄然飄下來,到了普法爾街。決定了:沃爾夫‧比爾曼將成為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詩人歌手。

艾斯勒很守信,如約地在他家舉辦了聚會。我在門口按了鈴,城堡門開了,大師親自喘著氣穿過花園走向我,他拉我到一旁,對我耳提面命談我們的大計。在我們快跨進屋時,他說:「再補充一句,你那第一首歌,那首貨車司機的…」他媽的,我想,他又拿我這首青春期的庸俗歌來…「聽著,」他說:「這首布魯諾和女孩子的歌…仙才,真是天才!」我當真是跌破了眼鏡。今天我反思:艾斯勒第一次聽我唱時,沒有心理準備,沒想到會是跟政治毫無關係的一首歌,因為他認為一切高級卻不帶政治性的美,都是不可能的,但後來他顯然感覺到這種不尋常而主觀的東西,卻具有政治功能,所以他欣賞這種「法國式表述」。

漢斯‧本格是布萊希特檔案館的創辦者,他帶來了極為珍貴的、藝術學院從西德進口的錄音機,他把一切都錄製下來,這卷錄音帶至今還保存著,我有一份拷貝。當我聽說《新德意志報》副刊總編跟政府的宣傳部首腦葛哈德‧艾斯勒商討,是否允許年輕的比爾曼先在電台、電視或者在德國劇院那位沃爾夫剛‧朗格荷夫的早場節目中出現時,我真是笑壞肚子笑歪了嘴。漢斯‧艾斯勒是一位專門為東德媒體精英們舉辦內部音樂會的掌門人,如今他了解我的歌曲,並且就像馬戲團團長宣告下一場技藝表演一樣,極力為我做宣傳。我明白了,我將會在東德開始平步青雲的生涯。但是畢竟我尚幼稚的想像力,還不足以讓我去了解那些致命的細節。可惜漢斯‧艾斯勒一九六二年就去世了,他沒能見到以後的我和我歌曲的命運。我也無從知曉,他若活著,會跟我一起對抗咱們天然的死敵——共產黨的高幹,還是會背棄我。他美麗的遺孀史黛菲卻是不折不扣,始終站在我這一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