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穿虛無,抵抗虛無——大陸先鋒詩歌的社會意識與時代命題

本文作者黃梁為文學評論家。網絡照片

一、艱難的「存有」

一個時代的文化環境是由多重力量共同模塑,政治、經濟、文化傳統、傳播媒體等等,由此組構一個龐大的文化生產場域,能夠順應體制占居框架核心襲奪最大資源的是主流文化,退居邊緣的發聲為非主流文化。中國大陸地區主導文化環境的主要力量是政治,經濟、文化傳統、傳媒都被收納在意識形態的解釋單元中生存,形成了文化專制現象。詩,由於內聚穿透界域的力量,它的先鋒性格在時代劇變中堅守邊地發聲,產生批判時代導引心靈的作用,也無可避免地常遭壓抑。大陸先鋒詩歌自1979年新詩潮以降,就是一股在地層下潛伏推進的實踐“自由意志”的心靈史。

中國共產黨在1949年取得中國大陸統治權後,利用國家權力以訓誨與強迫手段解除資產階級的財產,並將生產工具與土地收歸國有,打著“無產階級專政”的口號,而實際上進行由非勞工主導的長期獨裁的極權統治。而馬克斯學說潛藏的暴力因素與僵硬的批判性格:“批評並不只是一把外科手術刀,而是一件武器,其目的不僅是要駁倒敵人,而且要毀滅他們”(馬克斯)。進一步影響了毛澤東在中國大陸發動無窮止的的階級鬥爭與思想改造運動,極權統治在虛假的集體生存利益的前提下,不但廢除了私有財產制度,也框限了個人的生命自由、表達自由的權利,人被迫承受了雙重虛無的生存苦難:“對人的個人價值、人與土地連結之放棄。”1976年起的文化大革命以更加劇烈之恐怖鬥爭運動,掃除文化傳統在社會與人心中的精神支持力量,更導致當代中國遭遇人類文明史上空前的浩劫,生命實存的基礎被掃蕩一空,時代的虛無感廣大彌漫。

大陸先鋒詩歌即在此歷史脈絡與社會架構下,展開了對“人”的基本價值的重新確認,以審美價值求索為前導,進行對人性價值反省與覆蘇的工作;是以文本中的心靈自由體驗與生命實存感受,對戕害人心的價值懸空,進行揭穿社會現實虛無與抵抗時代精神虛無,落實於詩歌文本中的生命實踐運動。

本文選擇9位活躍於八十至九十年代的詩人,探索大陸先鋒詩歌的內涵與精神性,解析文本中潛藏的社會心理意識與時代命題。他們的詩雖然是完全不同的風格類型,但文本中呈現幾個共同的特征:尋求生命實存感、自由心靈的渴望與遊走社會框架的邊緣性格。大陸先鋒詩歌的文本探索不只拓寬了文學的邊界,描繪出物性高度泛濫而人性仍遭集體箍鎖的時代景觀,更突顯了社會心理意識中顯著的龐大的虛無傾向。先鋒詩人們藉由詩歌抵抗虛無對生命殘酷的壓抑,脫棄極權專制社會對心靈表達自由的禁制,體現人類追求免於恐懼的生存自由的永恒信念。大陸先鋒詩歌對當代中國人的“存有”試煉做出艱難的響應與反思,對文化與社會的巨大蛻變,提出一個個發人深省的時代命題。

二、揭穿虛無

一首詩不只是一個詩人的獨白,一首詩的禮讚與詛咒,流蕩在一代人共同呼吸的空氣裏,一首詩一旦唱出了歌,不由自主地擾動了其它人的呼吸。一個人的生活不只是一個人的生存內容,也和一群人的生活模式、場所氛圍息息相關;一個人缺乏靈魂的生存,究竟如何覆制成一代人的虛無?一時代的興衰愛惡,又如何致命地箝制著個人?

虛無是什麽?虛無是“非詩”,人的生存背離了“生命之詩”。世界的殘酷靡爛起源自人性麻木,人喪失感知生命之美的能力,價值判斷的基礎動搖。一旦人性痲痹與心靈缺席形成時代風潮,一切知識、經濟、科技、教育甚至宗教,都可能輕率被利用成為殺人的武器,戕害生命之詩。“詩”鑒照生命立足之處,導引心靈感知生存之莊嚴,詩的教育重整人性與道德。詩的抵抗正直而激烈,沒有詩的指引,連天堂與愛情都無法幸存;詩是存在的根本,是實存自身,詩的反面正是虛無。

朱文(1967-)的詩篇《詠冬》透過季節、農民、愛與死三個刀口,剝開現實探查生存,發現了一個時代的關鍵詞:“虛無”。網絡照片

朱文(1967-)的詩篇《詠冬》透過季節、農民、愛與死三個刀口,剝開現實探查生存,發現了一個時代的關鍵詞:“虛無”。古怪的農民只知道辛勞地在現實中耕作,自己的心田卻一無所有,“他自己那塊地”因為缺乏生命的主體性自覺,以致荒蕪多時。這個“農民”不是特定個人,而是比喻一代人;“季節”也不是特定年代,而是指涉當代生存空間,虛無就像病菌散播在空氣中無限繁殖。生存之虛無終將吞噬一切嗎?朱文為盲目地愛戀死亡、追求虛無的時代與群眾,譜出了哀麗的詠嘆調──

《詠冬》
風和日麗,這個季節
子虛烏有。
這個季節只是
另一個季節的比喻;
我的死亡,比作
你永恒的愛情。
古怪的農民,
需要的只是種地,
這裏種一年,
那裏種一年,
人間種一年,
天堂種一年。
瞧,他自己那塊地
已荒蕪多時了
勞累終年,這個農民
子虛烏有。
這個農民只是
另一個農民的比喻;
我的愛情,比作
向你飛翔的墳墓。

《詠冬》只有二十行,卻具備雷霆萬鈞的氣勢與架構,以平淡深緩的語調掃蕩大地。虛無來自生活教育,是謀生教會了人們說謊與欺騙的伎倆,生活經驗結出了苦果;但虛無同時也收成了其它利益,敢將石子吹噓成珍珠的人有福了!因為投資報酬率高得令人得意忘形──朱文《吳江的手裏長著一顆珍珠》用敘事的語調,描畫一幅尋常生活的浮世繪:“讓我告訴你,這些年的生活//究竟教會了我什麽。/他一邊說,一邊用右手撫摸著左手,/就像用記憶撫摸著//陣痛的生活。/他說半年前失戀的那一天騎車摔了一跤,/一顆小石子留在了手裏。//天氣變冷,左手就會發漲,/躺下的時候,就感覺它在逐漸發育。/所以我對現在的女友說:瞧,我的手裏生長著一顆珍珠”。

覆滅生活願景顛倒生命價值的虛無景觀,有時還將刺傷未曾麻木的心。海上(1952-)詩《高速的歷史-悼被謀殺的P》描寫生命被無辜謀害的現場,慘白赤裸的女體宣告生命之虛無。當“歷史”高速煞停之後,生命的遺跡留下了疑問:歷史本身是否就是謀殺生命的事件與場景之累積?“絞在一起的日子總是她臨終/的幻覺。今天秋高氣爽/楓葉塞滿了信筒/她的遺體在清洗之中/終於瞥見她/神聖的腹地慘白的豐乳//現在她的雙腿全無羞恥地/分開。性區殷紅的皮唇微微張開/那個小洞內還躲著她/生前的溫泉/現在塞滿了絕望”。歷史是虛擬的文本,是人為的選擇性記憶積叠的產物,詩人藉由人體切開時間剖析歷史,猛然撞見歷史只是一具血腥慘白的屍體,找不到兇手的謀殺遺址。

虛無也布置了一個黑暗深淵,不斷切割存有自我變形的廣漠流沙裏,生活的陷阱教人寸步難移。馬永波(1964-)的《沙與永恒》讓蜘蛛吐出噩夢,道路流著油脂,從每日生活吐露的死寂:“又一個白晝消逝:那沙坑裏的泡沫”,到虛無吞噬了一生:“”歌唱,歌唱,直到肉體消失,直到/支持你的欲望和憤怒都已不覆存在。“”在水鳥與招潮蟹之間唯有泥濘一片。馬永波的詩境非純然紀實寫景,而是鏡子映照現實後所折射的詩意風光,“販賣永恒的人”在詩篇的鏡像中只留下背影,一旦將背影揭去,現實的存在感便在空氣中蒸發盡凈,生活脅迫人淪落虛無的沙坑──“”飲下這黑暗,你就能被人看見。“”

馬永波表達的“虛無”誘惑你飲下黑暗、走入沙坑.網絡照片

馬永波表達的“虛無”誘惑你飲下黑暗、走入沙坑,余怒(1966-)刺探的“虛無”偽裝成《浪漫遊戲》:

一個女人在鐘樓裏生孩子
拚命用力
抖動著一身橡皮
鐘聲響了一下:當
她嘴裏吐出魚幹
蝸牛睡著了
動物們走光了
鐘聲再響:當
她向外擠果汁
她全身埋在玻璃渣裏
她不說話
玩著空心球

“鐘樓”按時敲鐘報時,告知時間的準則、時代的定律,響亮的鐘聲警醒社會,鐘樓象征時代精神。“在鐘樓裏生孩子”,就要生孕出什麽樣的一代人?生出“魚幹”,被太陽無情曬癱了的幹癟的生命;擠盡“果汁”,生活被時代壓擠變形而流盡人生的汁液。時代浪漫遊戲不負責任的歷史後果是:匱缺新鮮生命要素的鐘聲與只能苦中作樂的鐘樓。余怒是一個盡責的外科醫生,精準的透視儀器與手術刀只不過是幾行詩。

周倫佑(1952-)表達的虛無是理想之夭折,燭火點燃與燭火熄滅之間顯示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過程。網絡照片

周倫佑(1952-)表達的虛無是理想之夭折,燭火點燃與燭火熄滅之間顯示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過程。古人秉燭夜遊為了疏散白晝寂寥,慰藉人生苦短,今人秉燭,凝視“夏天成為最冷的風景”,燭光照亮了舉起蠟燭的手,眼中的火炬炯炯燃燒──

更多的手在燭光中舉起來
光的中心是青年的膏脂和血
光芒向四面八方
一只鴿子的臉占據了整個天空
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眼看著蠟燭要熄滅,但無能為力
燭光中密集的影子圍攏過來
看不清他們的臉和牙齒
黃皮膚上走過細細的雷聲
沒看見煙火是怎麽熄盡的
只感到那些手臂優美的折斷
更多手臂優美的折斷
燭淚滴滿台階
死亡使夏天成為最冷的風景
──《看一支蠟燭點燃》節選

《看一支蠟燭點燃》寫於1990年4月西昌仙人洞,周倫佑因經歷六四事件現場判三年勞教關押在此。詩篇以“蠟燭”象征“青年的膏脂和血”,激情點燃的小小燭光印證生命本自具足的溫暖,與相互光照之“仁”。秉燭的象征意義是巨大的,不管是對一個人或一代人。蠟燭熄滅不只是燭光滅盡,更重要是“象征”的文化力量也遭覆滅,虛無帶來了永夜──再也不能自我照明之空虛感,才是更殘酷的社會心理事實。互為照明與相互吞噬只在一念之別而已。

虛無來自死亡灼燙之痛,也來自愛情淋雨無家可歸的哀傷。愛情是人生抉擇的重要動因,而非抉擇的成果,愛情無可選擇!“死死扭住愛情”就像一道晚餐一吃再吃,遲早要打破碗盤。虹影(1962-)詩《愛情在雨中走出門》將現實生活中兩性情感的張力抽象為一道門,門之開啟與關閉。愛情在“如果”的意念中徘徊流浪,尋找家園。“幸福據說就是愛情,為此我出售終生/避免發誓而神色慌張/愛情在小樓外淋著暴雨/掙紮,大喊,撲倒/然後從容地爬起,向我的門走來//冰涼的手伸過去抵住門/而水跡沿台階在流/於是就結婚/如果除了愛情,沒其它奢求”。愛情之艱難必須回歸生存之艱難,唯有解決了生存虛無的命題,生命之實存感才能引導愛情走進家門。

於堅(1954-)的《事件:停電》探索日常生活現象,藉由詩的宏觀俯瞰與微觀檢索,彰顯隱蔽在日常生活中不易厘清的模糊影像。網絡照片

於堅(1954-)的《事件:停電》探索日常生活現象,藉由詩的宏觀俯瞰與微觀檢索,彰顯隱蔽在日常生活中不易厘清的模糊影像──

書架後面的墻紙糊於馬年 墻紙後面的磚頭是一八九七年的
冰塊冰箱裏 衣服衣架上 水在水管裏 時間鐘殼後面
柔軟的是布 鋒利的是水果刀 碰響的是聲音 癢癢的是皮膚
床單是潔白的 墨水是黑色的 繩子細長 血 液狀
皮鞋48元一雙 電四角五分一度 手表值四百元 電視機二千五百元一台
一切都在 一切都不會消失 沒有電 開關還在
電表還在 工具還在 電工 工程師和圖紙還在
不在的只是那頭狼 那頭站在掛歷上八月份的公狼
它在停電的一剎那遁入黑暗 我看不見它
我無法斷定它是否還在那層紙上 有幾秒鐘
我感覺到那片平面的黑暗中 這家夥在呼吸諦聽
這感覺是我在停電之後 全部清醒和鎮靜中的唯一的一次錯覺
唯一的一次 在夏天之夜 我不寒而栗
──《事件:停電》節選

豐富的日常生活語匯構成於堅詩歌的材料,以日常口語的質地寫作,進而穿透社會空間裝修的外殼,揭露懸在頭頂上無形的思想檢查刺刀,或隱蔽在墻紙上監視民眾隱私的公狼。因為無所不在所以是更不易覺察的虛無,在詩的探照之下瞬間露出鬼臉,轉眼又遁入喬裝實存的現實黑暗中。漆黑總是偽裝成潔白,苦澀的心不免妝扮出甜蜜的笑容,人性的殘酷壓抑往往變形為荒謬的戲劇形式,在現實生活中重現──“幸福的花粉耽於旅行/還是耽於定居,甜蜜的生活呵/它自己卻毫無知覺。//刀尖上沾著的花粉/真的可能被帶往一個陌生的地方/幸福,不可能太多/比如你也被派到了一份。//切開花兒那幻想的根莖/一把少年的裁紙刀要去殖民。”(孟浪(1961-)《連朝霞也是陳腐的》節選)。被框限的虛假的幸福感來自權力的派遣,來自政治的恩賜,來自有條件的交換,來自刻意遺忘刀尖抵住生存腳跟的心理虛妄,直到“幻想的根莖”被詩歌決然截斷。

柏樺(1956-)的詩篇《恨》,揭穿時代虛無景觀的幾個主要特征:從意識形態自卑心理與階級論野蠻的立場偽造出來的狹隘世界觀,以及盲目鬥爭相互噬血的群眾集體瘋狂。網絡照片

柏樺(1956-)的詩篇《恨》,揭穿時代虛無景觀的幾個主要特征:從意識形態自卑心理與階級論野蠻的立場偽造出來的狹隘世界觀,以及盲目鬥爭相互噬血的群眾集體瘋狂。“恨”的氣味是令人作嘔的氣味,一個為恨而活的人,一個恨人類的人,他是誰?他是我們嗎?

《恨》
這恨的氣味是肥肉的氣味
也是兩排肋骨的氣味
它源於意識形態的平胸
也源於階級的多毛癥
我碰見了她,這個全身長恨的人
她穿著慘淡的政治武裝
一臉變性術的世界觀
三年來除了磕頭就神經渙散
這非人的魂魄瘋了嗎?
這沈緬於鬥爭的紅色娘子軍
看!她正起義,從肉體直到喘氣
直到牙齒浸滿盲目的毒汁
一個只為恨而活著的人
一個烈火燒肺的可憐人
她已來到我們中間
她開始了對人類的深仇大恨

三、抵抗虛無

在虛無之火焰燒遍大地的時刻,詩人的獨白不只是洞穿虛無的心靈表達,藉以澄清視界洗滌自我,更是抵抗虛無的必要手段。文字尋覓表達自由的渴望促使詩篇解剖自己透視他人,回返樸質的內心,尋覓生命實存的根據地,擊破虛無毀滅性的圈養與誘惑。時代的無形牢籠對生存而言未嘗不是一件禮物,覺察身體被束縛禁忌之不快,爾後才有越獄沖動,敢於以文字拆毀意識形態鐵墻,讓疲憊的心靈脫困,用詩篇歌詠自由。

先鋒詩人抵抗虛無的第一條道路是:越獄。生命渴望脫逃禁制自由的意識形態樊籠,離棄窒息心靈的教條的黑暗與暴力恐嚇。抵抗虛無的第二條道路是:自我教育。先鋒詩歌以冰冷的思想刀鋒挑開制度性暴力虛無的果核,挽救沈溺於溫暖中的脆弱肉身。自我解剖自我質疑之痛使生存的選擇愈形艱難,但也延緩了墮入黑暗的速度。抵抗虛無的第三條道路是:信仰生命,信靠樸質的人性,在誠摯的詩歌場域裏,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人與天地之大美無所隔礙,道德自在其中,使人為造作的邪惡無法趁虛而入。

朱文抵抗虛無的方式正是越獄。朱文的社會身分從電廠職工到民間詩人、專業小說家,以至榮獲國際聲譽的電影導演,一路披荊斬棘,穿越社會角色規範,脫逸時代意識形態的囚籠。《2月16日,越獄》陳述了三種脫逃形式:母親“破墻而出”,從家庭倫理規範逃亡;父親“撞破高腳酒杯”,超越欲望的自囚;我的雙眼“躍入一小片陽光”,心靈視野從生存場域的暗室越界,抵達陽光照耀之處──“母親停下來,整理額前的頭發,/猛然破墻而出。在同一時刻,//父親在葡萄酒中大喊著,用頭撞破了/高腳酒杯。反正誰都嗅出://有人越獄了,不是我,就是/其它什麽。從床上,光著腳來到//地面,我當然不想現在就接近你,仿佛/那是漏往地球另一端的洞口,而雙眼//從眼眶中蹦了出來,一只紅,一只綠/在半空中久久地對視,然後又//一起躍入那一小片陽光──聽到落水的/聲音,我知道此刻有兩片不大的水花//反正誰都能嗅出:有人越獄了,不是我/就是其它什麽”

越獄的另一個典型是脫棄“重覆與報復”惡性循環的社會生活模式,拒絕接受集體命運的挾持。在大陸專制極權社會中個人履歷與群眾履歷吊詭地相互覆制,而模塑著一代人相同的人生經歷。於怒的《履歷》從出生寫起,六個月大的嬰兒即遭遇文化大革命血腥上場的驚嚇,“六月裏,紅色的冰塊消失了,我回到/沒有長出的感官中”,奇異的紅色冰塊融解出一大攤血水,感官逆向畸形生長,“一歲吃樹葉、牙膏、棉絮、鉛、菊花/兩歲半,吃蝴蝶和灰燼/四歲吃下第一只貓”,中間夾雜骨頭的吶喊與靈魂的折磨,“今年我被迫到了三十歲,我看見/第一只貓和最後一只貓的叠影,它們追著/各自的尾巴打轉,後者是對前者的/有意的重覆,(或基本的/報覆?),我想起父親,我的孩子/去年和今年/今年一過,眼睛裏會下雪,我會悄悄/把身體從世界上摘掉”。“摘掉”這個語詞的出現可不容易,它的前提是“眼睛裏會下雪”,從液態的淚水到冰晶的雪花之間,心靈經歷多少滄桑!“摘掉”是奪回個人命運的裁定權,重新掌握生命的自由意志。從生活的牢籠脫逃與對生存實相的冷靜透視,是“越獄”景觀的一體兩面;孟浪《諷刺的痛苦》直接就把社會送上解剖台觀察:

做完功課,躲進清白的造紙廠
在切紙機前,他肢解著自己
早兩年那些過於瘋狂的念頭:
一個半大孩子,在作文中殺死了老師!

造紙廠在流血,工人們原地木立
從紙筒自行滾出的紙張多麽潔白
像一匹匹白絹,把露白骨的工廠
不,把社會,包紮了一層又一層
一個半大孩子,可能就幹了這些
──《諷刺的痛苦》節選

“諷刺”的痛苦來自刀背對“諷刺者”的傷害,社會解剖與自我解剖仿佛相互拉扯的鏈條;自我省思如果缺乏社會關註的面向,恐怕難以覺察生命內部不斷滋長的虛無。自我教育使抵抗虛無的心理意識落實於生活場域,不致抽離社會現實,淪落空想之途。

周倫佑《仿八大山人畫魚》關註的命題,在於傳統文化的生活美學與當代社會的生活實存之間,生存的外部矛盾如何藉由詩切換為身體性體驗?意念的抽象思維如何轉化為抵抗虛無的身體實踐之道?“我現在試著讓魚從墨與宣紙上遊離出來/在日常的水裏飲食些鹽和泥沙/魚出來了一半,另一半還留在宋朝/與現實接觸的部分立刻腐爛發臭/剩下的半條魚仍在宣紙上遊戲著/把畫家的心情硬生生的分成了兩半/魚看到自己被一只手從中剖開/我感覺痛時體驗到了同一把刀的鋒利”。現實的腐朽與身體的腐爛裸裎在同一塊時空中,誰也無法遁逃!自我反思是一面明鏡,照明個人生存在社會結構中的真實困境,使自我教育成為抵抗虛無的開端。

柏樺的《選擇》寫於1993年,適逢中國社會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關鍵年代,社會規則急速轉變考驗一代人的選擇。被規則馴服?或者反抗規則?新規則根據什麽來制定?什麽是合理的規則?詩來自生活,而生活面臨現實競爭的殘酷考驗,詩強迫人自我省思自我教育,質疑選擇的正當性;淪落虛無?或者抵抗虛無!

《選擇》
他要去肯尼亞,他要去墨西哥
他要去江蘇國際公司
年輕時我們在規則中大肆尖叫
今天,我們在規則中學習呼吸
呵,多難啊,請別吵了!
讓我從頭開始練習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這究竟是一些什麽東西
肯尼亞、墨西哥、江蘇國際公司
這就是詩,請選吧,這全是詩

抵抗虛無的第三條道路是回返質樸的人性,人渴望與自然交融,自我與他人之間油然滋生人性關懷之情。於堅的詩歌主題是自然與人文的對詰,生機盎然的先天自然與社會力造作的人文,互相鑒照互相砥礪。《在馬群之間》闡述大自然神奇的力量,牽動人心涵包人性,人渴望解散身體的物質性虛無,融入天地變化之大美,高揚精神性實存。解散虛無是抵抗虛無的無為境界。“馬群 為黎明的草葉所凝固的馬群/靜止的火焰 黑壓壓的一片 紅壓壓的一片/當我跑過它們之間的時候/它們像觀眾那樣揚起頭來/我要跑得更加優美/我要在它們合攏過來之前/從它們中間穿過”(於堅《在馬群之間》節選)

“虛無”是群眾集體創造的社會性氛圍,是相互疏離相互攻訐的群體共同施力的共業;要消泯共業,亦唯有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懷扶持共生,才有可能走向化解之途。覺悟生存的恥辱感!感知群體記憶之痛!“真不容易!我們踏著腥紅熱/的泥淖、踩著疫水/沿著陷阱/走到第四十幾個印張/每個章節都埋葬著同路人/光輝耗盡的骸骨/誰能抵達最後一章?一頁?//真想走回前幾章掘出同伴/把他們埋在後記裏”。人與他人之間息息相關的親密聯結感從哪裏滋生?如何忍受生命之重以抗拒生存的輕浮?海上詩《讓我的禱告直達萬物》,透露生命的信仰,以詩篇祈禱歷史的正道……。

沒有詩的自我鑒照,人在虛無中會活得更艱難更麻木,但詩不只是自我救贖,詩來自悲憫自我悲憫他人,暗夜中發出浩蕩天問:“承擔苦難?或者尋找歡樂?”。詩是心靈的創世紀,渴望精神變革,在文字之夢想中打造理想的社會與生活,喚醒人人心裏潛藏的良知。詩是烏托邦,也是反面烏托邦的批判者,揭露生存繁華的假面、淪落虛無之不義,詩的正義擲地鏗鏘。詩在一瞬間同時穿透愛與死,解放富人與農奴、劊子手與犧牲者;詩超越個人言說的廣大寂靜,把虛無與抵抗虛無靜默包裹著……。

當詩的抵抗重返人性真實,尋覓人間詩意的棲居,不甘雌伏的秘密呼吸在混沌的暗夜重整心靈史,以文字作永不停息的攻擊與防禦,抵抗虛無的生命之詩正在黎明前夕挖掘陣地。生活倫理的圖式是朱文詩歌的探索主題,用簡單的生活事件與場景對應覆雜的生命網絡,悠緩道陳生命的蒼涼。求索生活圖式的本質,透視生存區位的變遷,詩渴望與生民合一,詩人的命運是承擔人性的共業,迎接社會生存的動亂與之共浮沈,將時代命運顯影──

《1970年的一家》
父親是多麽有力。肩上馱著弟弟
背上背著我,雙手抱著生病的姐姐
十裏長的灌溉河堤,只有父親
在走。灰色的天空被撕開一條口子
遠在閩南的母親,像光線落下
照在父親的前額
逆著河流的方向。我感到
父親走得越快,水流得越急

1970年適逢大陸文革中期,三歲的朱文趴在父親肩頭。“逆著河流的方向”──多強勁的詩句!一個背反時代潮流的父親環抱三個孩子,迎向妻子的陽光,以“家”無言的凝聚力,抗衡整個社會分崩離析的劇烈沖擊。多麽簡單平和的一首詩,情感深厚意志剛強,把一切汙穢人性的混濁空氣甩得不見蹤跡。“家”是生活倫理的根據地,一個情感分裂的家如同陷落牢獄,一個願意分享愛心擴大關懷的家,凝聚小區與人群宛如生命共同體。在朱文詩《她們不是我的孩子》裏,敘述者化身為倫理的主格──父親,責任與愧疚交逼著詩人:“她們不是我的孩子,/我卻是她們永遠內疚,而又/一無所有的父親。//一個公務員下班了,/腳步很碎,像老式鐘表。/今天他可出格了,//他在菜場,聞到了憧憬的氣味。/一只透明的、孩子的手在未來/返過身來──//請將我撫摸吧。/我是你們的古董;/你們的父親,/請帶我回家”。從二十世紀初葉魯迅提出“救救孩子”,百年消隱了,二十世紀末朱文以悲惻的胸懷坦陳“孩子,請帶我回家”,民族的魂靈依舊流離失所。構造罪惡的是我們,孩子的清真返身撫慰著可憐湣的大人。“家”畢竟是人性共同的向往,倫理生活護佑存有的根基,是抵抗虛無的最初陣地。

揭穿虛無,抵抗虛無。網絡照片

抵抗虛無的第二個陣地是“文化傳統”,寫作對柏樺而言不是孤立的個體行為,而是文化歸建的過程;寫作,同時也是人格錘煉的過程。文化懷抱與人格形塑的內外翻騰是中國文學藝術的精神中樞,在文化體性的認同上柏樺確立了他的審美理想。請聽文化傳統在當代的詩意絕響:

《廣陵散》

一個青年向深淵滑去
接著又一個青年……
幸福就快報廢了
一個男孩寫下一行詩
唉,一行詩,只有一行詩
二十四橋明月夜

冬天的江南
令你思想散漫,抓不住主題
肴肉、個園、上海人
熱氣騰騰的導遊者
照像吧,照像吧
他凍紅的臉在笑

《廣陵散》第一段同時面向過去與未來,而當刻的詩只有一行:“二十四橋明月夜”,就再也寫不下去了。“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的惆悵淒美,柏樺的惆悵淒涼。美人吹簫是一個消逝的人文境界,在急速沈淪的時代裏柏樺轉向邈遠崢嶸的詩歌傳統發出無聲的呼喚!《廣陵散》第二段書寫的正是它的對立面,物質囂上精神虛無的現實即景:餐館、遊客、熱氣騰騰。這是一張空虛的笑!還是一張慘烈的笑!這張時代虛無的臉讓柏樺折斷了筆。《廣陵散》是向稽康的魏晉風骨致敬,也是抒情傳統在當代的舒放。寬厚綿遠的文化傳統,是抵抗虛浮的社會風尚最重要的根據地。

抵抗虛無的第三陣地是“自然生命”,生命回歸創造的本源(天),與人性的懷抱(人),源源不絕的天人交接的能量湧向開敞的心靈。於堅的詩《春天的詠嘆調》歌詠自然,向春天汲取詩意,澆灌日漸虛無被刨盡根苗的人文場域──

春天 你踢開我的窗子 一個跟頭翻進我的房間
你滿身的陽光 鳥的羽毛和水 還有葉子
你撞翻了我那只穿著黑旗袍的花瓶
安靜的處子 等待著你 給它一束具體的花
你把它的水打潑了 也不扶它起來 就一躍而過
惹得外面大地上 那些紅臉膛的農婦 咧嘴大笑
昨夜你更是殘酷 一把抽掉天空擺著生日晚宴的桌布
那麽多高貴的星星 慘叫著滴下
那麽多大鯨魚 被波浪打翻
那麽多石頭 離開了故居
昨夜我躲在城堡裏 我的心又一次被你綁架
你的坦克車從我屋頂上隆隆駛過 響了一夜
我聽見你猛烈地攻打南方 攻打那個巨大的鳥籠
像聽見了印度智者的笛子 蛇在我身上醒來
可我不能出去 我沒有翅膀 也沒有根
──《春天詠嘆調》節選

孤獨演化的人類“沒有翅膀 也沒有根”,遠離其它自然生命的扶持,成為地球上孤立自大的異化物,創造出耗竭地球資源的繁華虛無。對比於自然生命之神奇響亮:“只要你的花蕾一晃腦袋 你的蜜蜂一亮嗓子”,人類文明自殘形穢:“我們的一切就死像畢露 像忍不住的飽嗝”。回歸自然生命不是歸隱田園,而是關懷自然融匯天地,跳脫人文社會模式化語匯的局限,讓生命內在被壓抑的自然資源重新蘇醒,長出根須伸展雙翼,接引天地無窮的能量。

抵抗虛無需要深刻的“思想求索”,思想的客觀化過程使思維者遠離自我遮蔽、任性縱情的危機。思想猶如刀鋒,一方面解剖社會構造,認知制度性暴力對個人的殺傷力;一方面分析自己承受暴力傷害的身體傷痕與心理反應,甚至將思想者自身轉化為施暴者的角色,體驗暴力的快感與殘酷本質。周倫佑的獄中詩篇《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以思想上揚平衡生命被殘酷壓抑的挫敗:

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轉換的原則
不再有觀眾。用主觀的肉體
與鋼鐵對抗,或被鋼鐵推倒
一片天空壓過頭頂
廣大的傷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後繼續冷得幹凈

刀鋒在滴血。從左手到右手
你體會犧牲時嘗試了屠殺
臆想的死使你的兩眼充滿殺機
──《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節選

思想的客觀化檢驗還原事件的來龍去脈,厘清虛無的構造因素,尋找抵抗虛無的方向與手段。詩與思想本是靈肉交纏之親吻,詩與思想統合的信仰催生出詩意回響的思想波紋,使詩中的思想震蕩超越抽象思維數字檢索的局限,直覺開啟存有的秘密大門。周倫佑的《染料公司與白向日葵》對時代構造嘗試了一次詩性解剖,描繪一間怪異的公司冷漠灰澀的場景、模糊壓抑的氛圍:

那是些非虛構的事物
說不出顏色的染料 混雜在
堆滿廢鋼鐵的屋裏(一間廢棄的牢房)
膠質狀態的半明半暗中
一些神色漠然的人在掏洗煤塊
(但沒有水)幾個婦女在繅絲
靠左邊一些的水泥地上
不規則地擺著許多密封的罐子
一個陌生男人的面孔冷冷的說
“這是我發明的染料公司”
──《染料公司與白向日葵》節選

這間公司不是周倫佑的個人發明,而是膠質狀態、水聲與廢鋼鐵交織在一起產生的迷幻作用,使得群眾集體潛意識被俘虜進來,開發了這間社會牢房。盲目跟從光線的向日葵被集體種植在罐子裏,被出處不明的染料染白,“打開《釋夢詞典》第65頁染料條缺/向日葵下面寫著:某種危險的征兆”,詩有力地鑿開虛無的裂隙,觀察違反自然規律的社會生活真相,感思人間疾病的來龍去脈。

抵抗虛無的最後根據地是“良知良能”,詩是終極抵抗,良心也是。“鐵屋子裏的吶喊”是無法被聽見的,必須鑿開鐵墻,光線、聲音、氣味才會透進來,人的思想、感情才能進行光合作用,呼吸自由。接引光明的就是良能良知,是與生俱來的人類生命本能:“連朝霞也是陳腐的。//所以在黑暗中不必期待所謂黎明。//光捅下來的地方/是天/是一群手持利器的人在努力。//詞語,詞語/地平在線,誰的嘴唇在升起。”(孟浪《連朝霞也是陳腐的》節選)。理想主義在孟浪的詩裏化身為“十萬只雄雞”,在太陽垂死的一刻把世界喚醒;“十萬只雄雞”是詩的精神集結而成抵抗虛無的壯闊聲音。詩的啟蒙精神表現在孟浪的《教育詩篇》,孩子一生的遠景眼看就要葬送在永遠擦不白的漆黑裏:“黑板的黑呀/攫住他們的全部純潔。//新來的老師是你/第一課,可能直接就是未來/所以,孩子們在黑板上使勁擦:/黑板的黑呀,能不能更黑?”,但是詩人不忍心預言一座廢墟,當課堂上喧囂的謊言寂滅下來,詩的本質性靜默即將現身:“危房裏的小學生寂靜/寂靜,打開了它年輕的內臟。”,這顆年輕的內臟就是良心──抵抗虛無、自我拯救的最後陣地。

四、反旋的歌聲

當共產極權的革命史觀始終堅守著:“天變不足懼,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之激進虛無的唯物思想,假理想主義之名行教條主義之實的一黨專政,以無所不在的國家機器箝制著民族“回歸與展望”的生存發展空間;而傾斜於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改革,又使社會意識由“植物人”與“群眾”,泛濫成無所不能相互吞噬的“金錢野獸”,“人”之價值求索仍然無所寄托。

大陸先鋒詩人們以詩歌為時代切剖病理,時代之恐懼即個人之恐懼,時代之饑餓即個人之饑餓,在詩歌文本中表達生命實存的渴望,抵抗虛無對個人生存基礎之侵蝕,以詩歌探索生命的創造契機。“先鋒”的刺探目標並不止於“揭穿虛無與抵抗虛無”,而是要爭取“人”本真本有的生存權利,使生命能夠踏實地自由地活在世上,並從此遠離生存的恐懼,轉化中華民族無邊無際的苦難命運。

當時代的主流文化以囂嚷的態勢服膺政治規範,高歌逃避“存有”之挑戰的虛無合唱,大陸先鋒詩人們則以逆反的歌喉清唱。時代在他們的身體切鑿著縱橫交錯的深刻紋路,這些絞紐生命的力量在詩人的身心上回蕩,經由不知名的回路傳送到文字,再度反旋而出。它們蘊蓄一個時代變奏的可能動因,它們是流竄在地層下的存有之光,只要有足夠的裂縫與共振能量,文字也會引爆系列的火山群,從而改變大地的面貌。反旋的歌聲一方面是詩人抵抗虛無、追求人性真實的生命實踐之道,以詩歌的自我洗滌消解生存掙紮之痛;一方面也是“人”自然權利的伸張。愛的渴望,追求心靈表達自由、免於生存恐懼的自由,是天地間生生不息無法遏止的自然能量,如三春草木郁郁勃發。詩,是心靈自由的呼息,見證時代收藏歷史,更是導引社會走向和諧發展的重要基礎。

【參考書目】

《他們不得不從河堤上走回去》朱文卷,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2月
《死,遺棄以及空舟》 海上卷,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2月
《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馬永波卷,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2月
《守夜人》余怒卷,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2月
《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周倫佑卷,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2月
《快跑,月食》虹影卷,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2月
《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於堅卷,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2月
《連朝霞也是陳腐的》孟浪卷,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2月
《望氣的人》柏樺卷,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2月
《地下的光脈》詩論卷,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2月

轉載自《自由寫作》第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