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第二十二章 我愛看這顛倒的世界 (二)

東德著名作家克莉絲塔•沃爾夫(1929-2011)。圖:取自網絡

克莉絲塔‧沃爾夫安慰我這個放逐人

克莉絲塔‧沃爾夫(Christa Wolf)擁有一張西方的簽證,在我被驅趕的兩年之後,她抵達了西德的法蘭克福,東柏林那邊狠毒地說她濫用了自己的「雅利安護照」。她到我巴黎的住所來訪。大風大浪已經平息下來,在東西方的風暴中,東德早就已經如岩石一般屹立不動了。克莉絲塔安慰我說,其實我的被放逐對東德的人來說是一大福音。經過此事,人們弄明白了,誰是站在哪一邊的。特別是現在人們更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了。許多人在經歷了那麼多的社會現實主義的戰術折騰,已經忘記自己是誰了。也許她說得不錯,只有我這個當事人還迷失了方向,有時候不知道我到底是誰。克莉絲塔跟她忠實的領航人蓋哈德逆寒冷的東風而行,再度回到了家中。我卻像個擱淺的落難人留在陌生的法國。在那些年月裡,我自然像所有的流亡者一樣,希望我們有一天能勝利,我背後能夠有強有力的勁風支撐,揚帆回到東柏林。

在法國也還背負著德國歷史陰影

我是個愛交朋友的人,在塞納河左岸自然也結識很多法國人,他們跟我有著新的互動交流。姬蘇(Gisou Bavoillot)帶我去參觀在渥斯格廣場的雨果博物館。於是我這才明白伊夫‧蒙當(Yves Montand)在我被放逐時,給我「德國報童」的榮譽頭銜的意義。我很感念這位了不起的歌唱演員的支持,我在巴黎聖丹尼開音樂會時,他也來捧場。這並不是偶然的,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被鎮壓時,他就站在我們這一邊了。用我一個東德佬的眼睛來看法國的反法西斯運動是會感到震驚的。在城市之島的頂端有一座高牆,用來紀念納粹時期被殺害的法國猶太人。我沿著狹長的石階登上這個永遠開放的墓地,讀著一堵地牢牆上刻著路易斯‧阿拉貢(Louis Aragon)的詩句,用皮膚和頭髮去感覺這石棺紀念碑。我如饑似渴地閱讀法國的歷史。不幸的是我只能捕捉一些法文字,艱難地啃著這文字遊戲。即便在陌生的地方,我也啃著德語,這是最難的部分。

我跟朋友一道來到蒙馬特區海涅(Heine)的墓地,他是我父母最愛的詩人。我也和韻了一首小曲子。在這裡我讀到海涅的一首詩,他仇恨地攻擊流亡的德國同事路德維希‧波爾納(Ludwiw Börne)。這一段有爭議的文字裡,我們這位喝香檳吃牡蠣的共產黨人海涅,檢視那些臭烘烘的平民百姓,他指出,老百姓在那輝煌的革命時代,轉身變成了令人作嘔的「權力在握的老鼠王」。

瑪麗克勞德(Marie-Claude Deshayes)是日耳曼學者,她幫我克服語言上的困難,成了我的翻譯。她住在第十三區巴黎公社的大本營。在這名叫鹌鹑之丘的山頂社區,我找到一個小的公寓,就此蝸居下來。我跟巴黎很有緣分,這從我在那裏寫的歌與詩就可看出。我逐漸體會到露‧艾斯勒的預言:「我不再被關在東柏林香榭街的籠子裡是多麼好啊,我的歌在怒吼著。」在被放逐的整整四年之後,我逐漸接受了命運,不再牽腸掛肚地想回到東邊去了。

1984年9月22日德國總理柯爾和法國總統密特朗在法國Verdun紀念二戰期間死去的法國軍人。圖:zeit.de

參與密特朗的總統競選暖身

一九八一年密特朗第三次嘗試競選法國總統,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作為社會主義黨魁,他在五月間準備競選活動,採用一個工人拳握一隻玫瑰為象徵的符號,這看來有點像隻棒槌。那年的春天,希臘名歌手米基斯‧提奥多拉基斯(Mikis Theodorakis)邀請我及歐洲其他的知識份子到地中海的克里特岛,進行兩週的智囊集會。一切都安排好,費用都包了。我可以帶碧伊和我們的兒子菲力克斯同行,不需付費,但也沒有報酬。我們這些精選出來的腦袋,要跟進入選戰的密特朗在修道院裡進行兩週的密會。這個主兒要跟我們這些競技夥伴一道來鍛鍊,藉此提升一下他的文化實力,待他練好了,就來應付「最後聖戰」,以贏得法國人的選票。他的精英氣質令我很反感,他並不要獲取知識,只是要來確認一下自己什麼都知道。他也不需要那位專程被請來的前共產黨人羅傑‧加勞迪(Roger Garaudy)。羅傑的房間剛巧在我們隔壁,推門出去就是陽台。這位智囊人物既不能忍受我們兒子在陽台上弄出的響聲,也受不了我的吉他聲。他剛從一個斯大林的蟬蛹裡孵化出來,變成了基督教的蝴蝶,正準備來個新的變形,成為伊斯蘭子民。

這兩星期由社會主義黨買單的豪華假期一過,提奥多拉基斯就邀請我作為歌唱的助選人,在密特朗選戰的中央決戰上演出。我也不知為何,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忙。到底我該送上什麼貨色呢?我決定唱那隻很受歡迎的巴黎公社的曲子,二十年前我的碧姬就已經教我用標準的法語唱過了。此外,我用德語寫的版本也都在我腦海中:「我們在櫻桃成熟時歌唱/夜鶯唱知更鳥笑/慶典歡樂氣勢高…」我站在寬廣的舞台上,面前是兩個麥克風,在強烈的聚光燈下,我看到第一排坐著的人有一張很熟悉的面孔,威利‧布蘭特(Willy Brandt)就坐在候選人旁邊。我在吉他上彈了幾段然後開玩笑地說:「親愛的密特朗,現在有個危險,你可能會贏得這場選舉…哈哈…如果你真的成功了,變成第五共和國的第四任總統,我就將這首關於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的曲子在你掌權的路上獻給你。我特別為你唱這隻最美的香頌,讓你當了法國總統也別忘記你從哪裡來,以及你初衷想要去的地方。」我的這番話很厚臉皮,我這個自作聰明的德國佬,那時候並不知道候選人密特朗從哪裡來。他可不是從巴黎公社來的,他其實是民族主義右派,後來跟維奇偽政府的貝當元帥合作。這簡直是敘事小說的題材了,不過都過去並且被遺忘了,密特朗贏得了選舉。

我也贏了,在這動盪的年代,我寫出了也許是最好的一首歌「五月之夜」。當密特朗勝選消息證實後,巴黎人都湧向街頭。佔人口一半的左派法國人,在夜晚為勝利跳著舞,一直跳到聖傑爾曼區的大街上。右派的選民站在窗簾後面乾瞪眼看著歡樂的人群。我從那傳奇的德福羅爾咖啡館走到丹東紀念碑,作為一個東邊的西德人我平生第一次經歷如此美妙的場景,人民自發地開始慶祝,平和而歡樂。是啊!這就是人民!三隻破舊的管樂器奏出單一的曲子:「來吧,祖國的孩子們,榮耀的日子到了。」

未完待續,小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