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第二十三章 開頭的那一吻 (一)

被放逐到西德的比爾曼在好友羅伯特•哈弗曼臨死前,獲准返東柏林去探訪他。圖:bundesstiftung-aufarbeitung.de

羅伯特哈弗曼(Robert Havemann)之死,告別共產主義,我的帕梅拉(Pamela)

昂納克允許我回東柏林探訪垂死的朋友

我放逐後四年半,也就是一九八二年三月中的一天,我人在巴黎,一個電話把我從睡夢中驚醒。西柏林的福克斯在電話上:「沃爾夫,羅伯特羅伯特快要死了!」話出自這個可靠並且低調的朋友,我立刻知道自己必須想辦法弄到一個入境許可,不管是通過祈求、欺騙、搶奪或是威脅的手段。顧不上梳洗刷牙,沒喝咖啡吃羊角麵包,我穿著睡衣就坐在小桌子前,開始用我的新式轉頭打字機給國務院主席昂納克寫信。

「尊敬的昂納克同志,我不在這裡跟您客套,直接說這令人難過的事:我的朋友羅伯特‧哈弗曼命懸一線,我再三考慮,怎樣才能再見他一面。我腦子裡盤桓著一隻歌:以歌謠的形式來請求,比爾曼請求昔日的上司,將憐憫心放在首位,放在不公正的前面…但是這個想法太法國式,是詩人維永的格調。我還是用老實的德語-民主的散文來說:請你應允給我三天的時間,讓我到格林海德去看我的朋友!我在事前和事後都不會對外界透露這次拜訪,完了之後也不會諷刺性地表示感謝。我會把這次旅行看成嚴格的私人性質,完全保持沈默。在當前很嚴峻的情勢之下,我保證在格林海德這三天不會跟民主德國其他的朋友會面,只在哈弗曼家的範圍活動。我也同意,從福德里希街火車站到他家的這段路程,就跟以前一樣,會有人陪同。這樣的作法也符合我的心意,因為我不願公開地利用悲傷作為特權,來擴張這種卑微的基本人權。我如今只能把它看成是以前的上級賦予我的額外特權。我擔心,時間不容許,我也不願意,將這個問題反覆地考量。我不會告訴哈弗曼我寫此信向你求訴,萬一你拒絕我,我不願他提前高興,更不願意讓他傷心失望,因為他已經太弱,頻臨死亡了。

沃爾夫‧比爾曼一九八二年三月十七日」

我很快地寫了這封信,但是我的訴求信,怎樣才能快速安全地遞交到東柏林那位最有權力的懦夫手裏呢?整個西德橫在中間啊。我想最好還是通過一些人際關係,於是我給東德駐巴黎的大使同時寫了一封信。我拿著信跑到最近的一個郵局去。那時候,巴黎還有那種古老的氣動管通郵系統。它在整個城市的迷宮般的「下水道」中遊走,不太衛生,卻很聰明:管他大便也漂浮在磁磚下水道的天花板底下,反正金屬容器能迅速完好地掠過巴黎的郵政管道系統,從一個郵局傳送到另一個郵局。

我兩天以後飛回漢堡過我的家庭生活。有人從波昂來電話:「這裡是民主德國駐聯邦德國首都波昂的常駐代表處,我名叫卡爾蓀。比爾曼先生,你向民主德國發信了…」「是的」我說。「比爾曼先生,我要通知你,你去民主德國旅行不會受到阻攔。」我說話打結了:「是嗎…謝謝…我何時可動身?」「比爾曼先生,悉聽尊便。」「喔…那麼後天,星期天吧。」「好,星期天。如果你還有別的問題,比爾曼先生,我隨時聽你的吩咐。」「不,沒有了…」我很快又說:「還有個問題,我怎麼能通知到我的朋友哈弗曼,告訴他我要過去?他多年不收郵件了,他的電話線也斷了。」這個問題似乎難倒那位了,現在輪到他口吃起來:「比爾曼先生…我不…能奉告。我會去打聽一下。」接著我聽到他友善的話:「如果我打聽到,再給你電話。」

隔天那位帶薩克森口音的人又從波昂來電話:「比爾曼先生,我打聽了,你可以給哈弗曼先生拍個電報。」我說:「卡爾蓀先生,這我也知道,問題是,我的電報能否送到他家呀。」那端的薩克森人開心地笑了,好像這是個笑話:「比爾曼先生,電報一定能到。」

伯特•哈弗曼(Robert Havemann)和比爾曼這一對一老一少的東德異議份子,是莫逆之交。圖:jugendopposition.de

近鄉情怯,史塔西依然一路伴隨

我像以往一樣飛到柏林,不坐火車,不開汽車,我不願經歷那些過境的檢查。我在福克斯的家中過夜。一大早就吃了早餐,他陪我坐西德的電車,通過那陰森無人的東柏林火車站,直達福德里希街的車站,然後他調轉身返回西柏林。我的心顫抖著,並非是恐懼。我十分冷靜地觀察這些穿制服的官員,他們裝著很隨意的樣子。證件交出去,全都要做複印本。我事前就很小心地把日記本以及所有電話號碼、地址都留在福克斯家中。面孔識別,蓋章,換錢。對我的特權待遇,卻像是常規一般地進行。我帶去的六個空白錄音帶被沒收了,他們將之放在一個塑料袋裡,上面寫著我的名字,等我三天後回程時還給我。我白色的小吉他被允許攜帶。上樓梯、下樓梯, 長長的甬道,好似進入卡夫卡的迷宮。突然,最後一扇門出現,我已經站在大堂裡了。我的鼻子告訴我現在的方位:火車站的廁所,一種尿騷加消毒水的味道!

我的腦子裡立刻出現典型的偵探片的場景:兩三個面龐瘦削的人擁向我,我立刻從他們的皮大衣、風衣和化學羽絨衣認出來了,一個人對我吼道:「跟著我們,我們帶你上車…」沒有的事!完全不一樣。前前後後都沒有任何這類接應人物出現。這只是一個冷清清的星期天早晨。 

我有點精神恍惚,雙腿發軟,走了出去。出租車站上沒有車,賣香腸的小鋪子也沒開,周圍死寂一片。我拖著腿一路走過熟悉的橋和街巷,在那隻普魯士神鷹下走過,徑直往家裡走去。突然,我猛醒過來。白痴比爾曼!時間寶貴,快返回去坐城市快鐵,坐到東邊最終的站,到羅伯特家去呀。我剛回轉身,迎面走過來那些隱形戰線上的對手-史塔西。他們從空蕩蕩的福德里希大街走來,全副的大陣仗。我辨認出來:每個人都打扮成普通路人的樣子,三個穿藍衣的工匠,一對手挽手的情侶,三個學生,還有其他幾個幫襯的配角。他們迎面過來,剛好跟香榭街相反的方向,我們面對面走過。三十米之外我轉身,看到他們也轉身,他們現在跟蹤我。

我走到火車站進口的地方,那裡有兩個普通的柏林人在休息。其中一人對我發話:「老天爺,比爾曼,他們竟然准許你帶著吉他進來了?」我那時很緊張,一時講不出笑話來,只是像個比爾曼的複製品那樣尷尬地傻笑,然後走到售票處。東德的五毛錢車票是最貴的價格,能一直坐到終點的厄克那站。但火車只到藍朵夫,厄克那前面的兩站。

我上了車,全車都是空的。我坐在火車廂的正中靠窗的位子。門砰地关上,火車嘎嘎作響穿過東柏林。我目不暇給地看著畫面在眼前消失。車行至亞諾維茲橋時,施普倫河在右邊,此時我注意到,後面一節車廂裡坐著我那些朋友們。

像木偶戲裡被線拉著的傀儡一般,我站了起來,走向他們。我眼對眼地,從一張臉轉到另一張臉盯著他們。這是一場男人的決鬥,誰先讓步?誰先把目光轉移?只有一個人穩住了,他年齡稍長,大約是他們的領導。他從容地迎接我挑戰的目光,這好似兩人用眼睛玩扳手腕的遊戲。突然,他對我眨眨眼,有點哥兒們味道地微笑,我敗陣下來。我返回窗邊的座位,在後來的半小時裡,我像個近視眼似地瞪著車窗外面飛馳的景緻,伴隨著千百個回憶。車終於停在蘭朵夫站。

在車站上我和我那些「保鑣們」是唯一的旅客,這些同志們默契地分散開來,我走向那位跟我對眼的「朋友」。他站在兩個年輕的同事旁邊,一個金髮穿淺色風衣的男子,他夾克的翻領上別著一條對講機的線,可以聽到裡面有人在講話。我對那史塔西的領頭人說:「好久不見。怎麼你們總是讓人第一眼就認出來了。你們沒有受過演員的訓練嗎?」我的對手說:「你是專家嘛。」我笑著說:「說得好。」他回嘴:「你還是一點都沒變。」這樣的話讓我如同帕夫洛夫的狗聽到鈴聲。「布萊希特!」我說:「就是布萊希特!你看過他的考那爾短篇小說嗎?」「哪一篇?」「就是考那爾遇到一個熟人,熟人說『考那爾先生,你還是一點都沒變。』考那爾沒有回答,但是他嚇得面如土灰。」「哦,明白,明白,」這史塔西傢伙好似聽見一個好的笑話一般笑了起來。然後他用一種很親近的口氣問:「你的歌在西邊能賺很多錢嗎?」我誠實地騙他:「當然…賺得我都花不完。」他又問了一個我熟悉的問題:「他們能懂你嗎?」「不…」我說。「你看,我也是這麼想的。」他點點頭。這時火車到了,我又選了中間的車廂坐下,我的同行者也都跟在我後面。當我們並肩在厄克那的站台上往大臺階方向走時,我對這熟識的傢伙說:「誰知道下面有沒有出租車…對你們也方便些啊。」我這新朋友說:「不啊,我們不能坐出租車。」

以我的歌聲向哈弗曼臨終告別

很幸運,一出來就有巴士,一直把我載到目的地。我走幾步就到了博格瓦爾街。長達兩年的軟禁,直到現在史塔西的人還是日夜地監控著哈弗曼家那座五號的平房。連附近的莫倫湖都有船隻巡邏,他們要防止任何崇拜他的瘋子或狡猾的國家敵人,會從水上划船或游泳來到哈弗曼的庭院,真有詩意啊。

羅伯特躺在後面的臥室裡。可惜福克斯的信息是對的,他沒有多少時間了。他的臉十分瘦弱,兩隻大眼睛怪異得像貓頭鷹。羅伯特燦爛地笑著,好像我們的階級鬥爭又獲勝了,似乎他對死神痛擊了一番。我們這兩個同謀,都深深地動情了。在他臨終前,我依然像從前那樣,不願意去摸觸他。他保持著一向具有的樂觀心態,還是原來老樣子的他。

卡提亞給他背後用枕頭墊高,讓他在說話時舒服一些。我的椅子夾在他的床和牆之間,靠著他。在我們後面,死神化妝成一個藍色金屬瓶子坐在那兒。床的上端是閥門,量壓計和一條透明的輸氧管道。他每十分鐘從鼻罩下面吸幾口氧氣,他從容地操作,好似從前在實驗室裡做尋常的化學實驗。

我們還是跟往常一樣地又稔熟又陌生,不談他的病,因為已經沒有意義了,他的肺只有三分之一的功能。這有諸多原因:從監獄裡帶來的肺病,加上據自己的估計三十萬根香菸,還有肺部的黴菌。還有一個他當時並不知道的原因,他的肺科專家朋友赫爾伯特‧蘭德曼和他的妻子奧爾純都是史塔西的奸細。羅伯特寧可談世界的病態,而不願談自己的病況。我為他唱了一首新的歌「巴黎壁爐的火焰」

跟新的朋友坐在

午夜巴黎壁爐的火邊

喝著新釀的「薄酒萊」

唱著「櫻桃成熟時」

他們講述巴黎公社

還有巴黎的五月

喝著酒我聽著

一邊思念著德國

思念德國在深夜裡

撩撥著壁爐裡的灰燼

誰說我流淚了

他是在說謊

我也把寫給昂納克信的拷貝帶來了。羅伯特讀到最後一段,上面寫著,我保證不會向媒體爆光。說曹操曹操就到,就在此時,一個西德「亮點週刊」的剛上任的記者出現了。這是羅伯特通過一個秘密管道,通過格林海德的牧師通知了這名友善的西德記者,告訴了他我們將要會面。但是這違背了我跟昂納克的承諾,所以我對那個年輕人很不客氣,好像他是一隻從西邊飛向我東邊傷口的蒼蠅那樣,這很不公平也很蠢,這個人不過在敬業地工作,他對我古怪的不悅態度很是驚訝。我們說好了,如果他的雜誌刊登羅伯特和我的照片時,就用假的版權所有人的名字:卡提亞‧哈弗曼。

羅伯特早就擁有西方最新的機器,他有一台錄影機。第二天他讓妻子把那個神奇的日本產品裝置起來。卡提亞擺個姿勢,站在床尾,這樣她能把我們兩人都錄進去了。羅伯特看著說明書幫助她操作,他像個導演一樣指揮著,同時還扮演音響工程師和攝影師的角色。最後一切搞定,可以開始拍攝了,我拿出吉他來。羅伯特指定我拿著樂器坐在他的床旁邊,他設計了整個節目的規劃。他要我唱那首舊歌「士兵、士兵」。空間有點狹小,但是對影片的剪輯來說,卻很理想。我努力配合,一邊想著,這真是典型的羅伯特!這一切就像從前他把我的第一首歌錄音下來一般,卡提亞把整個過程都錄下來了。當我明天離開時,誰知道會多久,誰知道是否永遠,反正在未來的三十年裡,當他倆看到我們重逢的紀錄片時,會感到欣慰的。

羅伯特點頭,卡提亞就按鍵,攝影機開動!羅伯特就像個節目主持人一樣對著鏡頭以愉快的聲調發話了:「啊!沃爾夫…給我再唱一曲『士兵 士兵』那首歌吧!我再也忘不了,許多年前你第一次在格林海德唱的時候,你的母親艾瑪也在…這個老牌的女共產黨人聽了,感動得都哭了!」我立刻唱起來,就像在錄音室裡聽到「開拍!」的口令。一邊唱,一邊看到羅伯特用他細瘦的手指,隨著韻律在床沿打著拍子。最後的重複句子:「士兵們都一個樣/活的死的都一樣!」

吉他最後的音節一終止,羅伯特就如希臘卡珊德拉女祭司一般,一口氣說出了關於戰爭與和平的預言:「是啊,沃爾夫,和平…」他要求東西兩個陣營都要裁軍。他不是對我說,而是直接對著麥克風,面向全人類。很清楚,這是他留給人們的遺產。我靜靜地坐著,手從樂器上移開,很恭敬地聆聽。他說了很長時間。我此時還想,說不定羅伯特還能痊癒,也許我的來訪是一劑起死回生的良藥。 

三天之後,我回到西邊。四月九日我在多特蒙特的威斯特法倫館有一場演出。這是一場政治性的集會,史蒂芬‧海姆也到場了,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再度見到他。在開場前調音的空檔時刻,我們坐在一個髒兮兮的房間裡,裡面有一個很大的電視屏幕,其他等著出場的人都在喝酒,吃東西和抽菸。八點鐘的電視新聞裡出現了羅伯特的大幅照片,我立刻明白:「民主德國的持不同政見者羅伯特‧哈弗曼享年…」令我既高興又緊張的是,畫面上突然出現一個錄影片段。羅伯特坐在床上,我抱著吉他在他身旁。羅伯特說:「啊!沃爾夫…給我再唱一曲『士兵 士兵』那首歌吧!…是啊,沃爾夫,和平…」我不得不笑了起來,即便在死亡邊緣,這個人依然遠比我生動、聰明而有效率。他堅定地佈局,讓妻子當天就把錄像帶交到適當的西方記者或外交官手裏,偷運出牆到了自由世界。羅伯特是一個鬼才。

未完待續,小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