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第二十四章 誰鼓吹希望,誰就在說謊 誰殺死希望,誰就是混蛋 (一)

比爾曼的老友尤根‧波特切爾(Jürgen Böttcher1931-2019)是位原東德的畫家、導演。圖:lvz.de

重逢也是一種矛盾

在這既美好又有變化的一年裡,我又再次見到大兒子馬努艾爾。我在圍牆的彼岸已經生活了六年。這年輕的演員突然出現在我巴黎的鹌鹑之丘家門口。他一年之前就加入了柏林劇團,現在隨團到巴黎演出。我望著那張熟悉的臉孔,好似一面有兩條腿的鏡子。他臉龐的變化讓我也察覺到自己的變化。這孩子已經二十五歲,長大成人,正面臨著順應環境還是固執己見的十字路口。我們兩人既高興又有些複雜的憂傷。他送給我一張布萊希特戲劇「例外和常規」的入場券。

說來也有點洩氣,我們這些在東德吃過苦頭的人,連在巴黎這種地方都懂得要具備史塔西的狡猾。在劇終之後,我們不願跟其他的演員聚在一起,因為很可能有一個密探在監視我們,被那些順風耳偷聽了什麼,然後在東德將馬努告發。東德人那本藍色護照上蓋的「KA」印章,意思是資本主義外國,這只是一種通融,並不代表權利。馬努應當扮演他「旅行幹部」的角色,不可糟蹋了來西方演出的變相特權,這樣也許我們不久又能在西邊見面。

在巴黎重逢畫家故友

在八十年代期間,很多東德的作家和藝術家,不論是否得到上邊的同意,都往外跑。東邊不斷送人到西邊來,有些人是被迫,有些是自願地來了就不返回了。也有人自願回到東德偉大的教育營裡,每個人的理由都很充分。十年之後的一九八六年,我終於再次見到老朋友尤根‧波特切爾(Jürgen Böttcher)。東德的文化部派他來巴黎龐畢度中心主持一場回顧展。這於他是生活裡的大事,不在一個小小的私家屋後庭院,而是在世界文化中心展示他的紀錄影片。畫家波特切爾後來把自己名字改為史塔瓦爾德(Strawalde),這是他童年時代村莊的名字。在巴黎的回顧展上,他如脫繮之馬,在觀眾面前揮舞畫筆,像一個回教德爾維希修士那樣旋轉地踩著舞步,把顏料揮灑在畫布上。這個獲得畢加索靈感、來自東德偏僻省份的藝術家,手裏拿著畫筆和調色板,向巴黎那些自我感覺良好、勢利眼的藝術界展,什麼是真本事。波特切爾被公認為前衛藝術家,東柏林那些嫉妒他的人譏諷地稱他為「天才波特切爾」。如今此君來到我和帕梅拉居住的鹌鹑之丘的山頂居所。我已經學會了法文裡那個詞「心醉」,確實如此,見面時雙方都感到心醉了。

尤根‧波特切爾(Jürgen Böttcher/Strawalde)的作品。圖:artfoxlive.com

為了怕萬一我們只能在三十年之後再相聚,我即席寫下一首歌來紀念這個日子:

巴黎的重

舊雨亦老

在彼岸,不同於我

東邊的時間是別樣的時間

朋友們老去

當我們此生

還能短暫重逢

多麼激動愉悅

我們吹那昔日舊火

灰燼都沒有留下

朋友再度相認

彼此深愛對方

舔拭對方傷口

乾枯的淚水再次湧現

萬千言語打破沉默

堵不住許多破洞

卻是同舟共濟人

-橫渡在不同的河面上

從前有膽量,如今費思量

東對西,國對國

每個人都要,沒有人必須

我們敬重對方啊!直到墓前

還在估量彼此,嗅探背叛

熟悉的臉龐

留下了新痕

我們認識彼此

-的確如此。然而竟認不出對方

舊雨老去

在彼岸,不同於我

東邊的時間是別樣的時間

我們彼此微笑

接下來是沈默

十分溫柔的苦澀

未完待續,小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