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 第二十九章 眼淚馴服不了暴君(一)

1992年,如山一般的史塔希檔案剛剛開始被系統整理,我們終於可以看到自己的檔案了。現在我知道我的檔案連接起來有110公里。圖:www.eva-maria-hagen.de

史塔西檔案裡的人和豬狗

一九九二年,如山一般的史塔希檔案剛剛開始被系統整理,我們終於可以看到自己的檔案了。現在我知道我的檔案連接起來有一百一十公里。看來我們德國人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在專制體制崩潰後,把這些複雜的歷史證明材料當作研究資料,堆成臭不可聞又整齊有序的一堆。

第一批被允許去查看這些臭氣薰人的資料的是著名的人權份子。在新成立的史塔西資料館的第一層樓,我花了四天的時間。兩間樸素的閱覽室,地上擱著一堆我的檔案,大約有兩萬張紙。妻子帕梅拉陪著我,她向來就是個如瑪波小姐(Miss Marple)一般的小偵探,她不會像我這樣在資料堆中迷失自己。我的心發顫,妨礙我的搜尋。資料裡全都出現了:半個英雄,整頭豬狗,好人、壞人,沈默的硬漢,愛誇張的懦弱鬼。有些小報告是手寫的,有些是錄音帶,由負責的官員自己親自打字打出來。我看到,在某一個晚上,關於我香榭街就有三個告密者,都跟房間裡的竊聽器有關。第一個傢伙不知道有竊聽器的存在,第二個是史塔西的人員,他向上級報告得很詳細,同時也打別的密探的小報告,這份關於竊聽器的資料,就能把另外兩個告密者的可信度和精密度探測出來。第一個傢伙想往上爬,報告很誇張,第二個是懷疑主義者,比較含蓄。這些混蛋們還真算個人物哩。

米爾克的這個龐大機構的服務,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周全。密探情報工作既深入私密範圍,又跨度寬廣地進入人們複雜的生活層面,這一切都不是我們能猜到或相信的。史塔西並不只是被動地偵測打探,蒐集記錄和保存證據,也不僅僅逮捕審問。他們也主動地製造一些案例,從令人厭煩不堪的騷擾,陰謀詭計,戀愛陷阱到謀殺,無所不包。此外,對於被放逐、驅趕出境或西德出錢買過去的異見人士,他們在西方的工作也照樣滴水不漏,郵件、電話和職業都在他們掌控之中。

史塔西總是要更新並獲得最新情報。他們總部裡面有我的追星族,只要從香榭街我住處竊聽得到了新歌和詩,他們都會從錄音帶裡抄錄下來。我在他們的檔案中找到我在六十年代的一首關於史塔西的歌:

言語文字遭消滅

錄在磁帶易保存

一來二去我明了

聽我歌聲床上躺

如此心意我感念

史塔西乃我愛克

史塔西乃我愛克

史塔西是愛克曼

哲學家黑格爾不是說過「我們只辨認得出自己認識的。」這不是極為無情的真話嗎?這話十分符合上面的情景。如果誰還從來沒有聽過歌德最親信的秘書愛克曼的話,那麼他一定是聽叉了,就會自己開始寫詩了。我可以想像,史塔西管事的官員在他的打字機上打出這樣的句子:「史塔西是我的愛克-…咦,史塔西是我的愛克…什麼?史塔西是…嗯…」這名在無形的戰場上賣力的傢伙搔搔腦袋。要命的,是什麼呢?「史塔西是我的…?」這名勤快的同志不願意在這裡空出一些字來。他會想起一位德語老師的標準問題:「詩人要向我們說什麼呢?」突然,這傢伙有一個絕妙的想法,所以他會這樣在鍵盤上打下來:「史塔西是我的駭克曼!」(意劊子手)。就是了,成功了吧,同志們,駭克曼!

1990年9月16日比爾曼和一群文化人佔領了東柏林史塔西位於Normannen Strasse總部,並召開記者會。圖:alamy.com

檔案中其他部分的是幾千張每日瑣碎的電話記錄。「你今天還來嗎?不,我今天不能來。」這一類的檔案從外表就能識別。紙張都是標準尺寸,沒有黏貼的文件,夾住的套子裡沒有沒收的信件,也沒有偷拍的照片和附加的文字。一九七五年二月三日的一個竊聽電話讀來還頗有詩意,我特意把這史塔西的散文檔案記了下來:「七點十二分。在通話時,電話線裡傳來吱吱咋咋的聲音,雷娜特問比爾曼怎麼有這麼奇怪的聲音。他回答說,他的通話要經過好幾個大腦傳輸,所以聲音都擠壓變音了。這些雜音在史塔西的腦子裡滲了沙,並鈣化了。」

這些檔案讓人看了感到十分失望。我在閱讀時也遇見其他人,他們很安靜,我能感覺到他們的勇敢。我發覺有些人多年來都在抵抗著,他們不像羅伯特和我那樣受到公眾界的關注和保護。

那兩百多個「照看」我的史塔西中,有十五名從不間斷地負責我的一切。在東德垮台之後,只有一個人承認了自己的陰謀,她是個女明星。當她於七十年代開始當奸細時,她正在阿克蘭市的劇院裡演出讓‧阿努伊的戲劇「珍妮或雲雀」,這是關於奧利安的聖女故事。這個美女出身於一個忠誠的黨員家庭,她父親是史塔西官員,服務於軍隊。這天真的女孩子在一份任命書上簽字,好像這是很普通的事,她用的假名是「雲雀」。

當史塔西檔案解密後,她是唯一拿出勇氣來,用自己的真名和柏林中區的地址給我寫信的人:「親愛的沃爾夫,你正在讀自己的檔案,你會發現我在裡面。雲雀上」。的確,在翻閱檔案時,常看到那個暗號「雲雀」-當年那個小鳥兒。我發現一封手寫的三頁紙的十分滑稽的信。「雲雀」向她的上司道歉,因為自己無能,沒有完成任務。她的信就如一個粗俗愛情故事的劇本,說自己用了四次計謀,去進行引誘比爾曼的任務。這劇本的最後兩頁,我讀到這個美人計主角的手跡,簡直讓人暈倒。第五次嘗試,她成功了,一個晚上都在比爾曼的香榭街的屋裡。不管跟比爾曼怎麼樣,她感到羞恥,決定要結束此事,她向上司辭職,結果立刻就被劇院解僱了。她受到自己家庭的威脅和輕視,但是她依然很堅定,不願再擔任史塔西的密探了。雖然她當時不敢告訴我,她同史塔西分手了,但是卻有很大的勇氣從史塔西的魔掌中掙脫出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