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稻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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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後,追憶往事,我的腦海裏會出現一片碧綠的稻浪。大沽河水通過灌渠潺潺流進兩岸的稻田,寂靜的黎明時分,小鳥還沒有醒來,白霧一縷一縷的,像輕紗一樣在綠野中飄蕩。你甚至能聽到水稻細細拔節的聲音。一陣清風吹過,霧氣漸漸消散,一股股若有若無的稻香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漫,戴著鬥笠的農民走在田埂上,發出一聲感嘆:喔,水稻揚花了。


從八月份開始,我們生產隊在青沙路西側的40畝水稻就進入了灌漿期,微風吹拂,碧綠的稻田泛起一層層稻浪。這個時候,稻田裏的水必須保持半米深,靠大沽河水自流灌溉已經不能滿足,隊裏的四臺抽水機全天候開動,從十幾米深的機井裏抽水灌溉水田。我們小學生也放了期,暑假連著秋假,插秧、割稻,都能幫上大人們一點忙,更多的時候我們在河裏嬉戲,在田野裏瘋跑,記憶中幾乎天天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


我大哥已經初中畢業,因村書記「麻子冬」使壞,沒有讀成高中,下學幫生產隊看機器抽水。我常常要挎著籃子去給大哥送飯。一次,我送飯回家,在大沽河的自流水渠邊發現一只碧綠的青蛙,背上還帶著三道金線,這是罕見的漂亮青蛙呀,我要逮著它送給弟弟玩,我弟弟七歲了,還沒有買過玩具。


我悄悄湊上去,警覺的青蛙騰空而起,一個漂亮的蛙跳紮入水渠裏。小樣兒,不信我逮不著你!我把盛碗筷的籃子放在大榆樹底下,四周看看沒人,脫了褲子光著屁股下了水。溝裏的水剛好淹過屁股,沿著水溝一路摸過去,沒摸到青蛙,一條大魚卻碰了腿!我一陣狂喜,估量了一下,水溝最多五六米,是一股死水,要逮著這條大魚並不難。我把自己變成了一只泥猴,伏下身子壓低水位,把那條魚擠到淺水區,大魚露出了紅尾巴,我猛撲上去,大魚被我按到在泥裏,拼命掙紮,我死死按住,絕不放手,大魚終於消停下來,被我扔到岸上。這是一條足足有兩斤多重的紅翅大鯉魚。我在抓這條魚的時候,腿經常被別的魚碰到,我知道溝裏肯定有不少從大沽河裏逃出來的魚。繼續努力,又摸了一條半斤重的鯽魚。這是一條大路邊的水渠,不斷有人來往。我才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擔心被別的大孩子把魚搶了,不敢再摸下去了,匆匆洗了洗身上的汙泥,穿上褲子,用小褂蓋著魚,急急往家走。趕了一段路,見前面有個大孩子迎面來了,就裝著拔草躲到一邊,拔了幾棵螞蚱菜蓋住兩條魚。
那大孩子是二大隊一個送飯的,他沒有發現我的魚,跟我擦肩而過。我心裏砰砰直跳,等他走遠了,瘋了似的往家跑。竄進自己家的時候還氣喘籲籲,像偷了東西的賊一樣。


我把魚放到大鐵盆裏,因為用螞蚱菜蓋著,保持了水分,兩條魚都還活著,張開大嘴,在水裏遊動。鄰居的同伴京海見了,非常羨慕,拿著魚叉去找那條水渠。黃昏的時候,他提了半桶魚回來,他叉了很多魚,但都沒有我摸的兩條魚大。
母親見了盆裏的魚,說:「明天是沙梁集,讓你姐把魚賣了,能給你做件新褂子。」
我大喊:「我不!我要吃魚!」
「好好好,你就是個饞鬼托生的。」母親邊說邊將兩條魚收拾了,用白菜燉了。晚上一家人圍在院子裏的小桌前吃魚,這是我吃到的最好的魚,那鮮美的滋味至今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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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魚的時候,母親講了一個故事:過去有個老地主特別過日子,家境殷實,糧谷滿倉。他家卻一年到頭就著腌菜吃玉米餅子,從來不舍得割肉,買魚。有一條,地主的兒子買了一條魚,扔在父親早晨拾糞的路上,老地主撿了魚,回家讓兒媳婦燉了。有了這條魚,全家人多吃了好幾個餅子。老地主很疼他的那幾個玉米餅子,恨恨地說,以後咱家再不吃魚了!
過了些日子,地主兒子又把一條更大的魚扔在老地主拾糞路上,老地主見了,一腳把魚踢開,嘴裏還罵道:哼!還想讓我再浪費糧食?做夢!
母親說完故事,大家都笑了,只我沒笑。我一直疑心這個故事是什麽人瞎編的。老地主就算心疼糧食,也可以把魚賣了呀,幹嘛用腳踢開?
這條魚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收獲,後來我跟著大哥到大沽河東的河叉子去摸過魚,再長大一點我與小夥伴們在大沽河的吊崖上,或者河東的河叉子撈魚摸蝦,曾摸到過長達半米的白鱔魚,一虎口長的嘎呀魚(也叫黃鴨叫),一斤重的黑魚,兩斤重的大嘴鯰魚,但再也沒有摸到過兩斤半的紅翅鯉魚。


我父親對工作隊改造水田、種植水稻一直持保留態度,他在吉林市小站待過三年,那裏出產的大米色澤晶瑩、煮出來的米飯香氣撲鼻,聞名全國。但吉林是濕潤氣候,年降水量在800毫米以上,傍邊還有一條松花江,水量豐沛,水稻生長期長,再加上優質的黑土壤,自然盛產好米。我的家鄉平度的降水量僅有四五百毫米左右,且多集中在夏季,大沽河更是一條季節性河流,無法滿足水稻需要的豐沛水量。父親認為,我們村種水稻,風險極大。


在討論會上,父親談了他的憂慮,同時也表示,如果上級決定種水稻,他將保留自己的意見,支持上級的決定,努力做好工作。
工作隊長李文亮把父親的意見匯報上去,回來後召開幹部會,傳達上級指示:改旱田為水田,大量種植水稻是地委已經決定的戰略部署,不能因為個別人的意見而改變。但他又說,個別同誌有不同意見是正常的,工作中允許有分歧,但一旦決定了,就要堅決執行,不能因此影響工作。父親料到自己人微言輕,說了也白說,心情糟糕,回家後躺在炕上唉聲嘆氣。母親勸他:「你一個芝麻大的官,就該磨旮旯裏的驢聽呵聲,操那份心幹嗎?小心再像前些年那樣被打成右傾分子。」


父親說:「我是擔心缺水瞎了稻子,工作隊是城裏人,他們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們咋辦?沒有白米飯吃不打緊,地瓜干也吃不上,家裏這麽多孩子喝西北風去?」
兩人正吵著,李文亮來找父親談心,他先肯定我父親出發點是好的,不是犯右傾錯誤。又咨詢父親,是否可以把大沽河內側的160畝地全部種上水稻?父親大驚,連聲反對說:「萬萬不可,河內側村北的這片土地原來是大沽河的古河道,往下不到一米就是砂子,在這裏種水稻,水全漏了,一棵稻子也長不起來。所以村裏把靠村的地方分給社員當自留地,種點蔬菜啥的。北邊都種了地瓜和玉米等耐旱植物。」


李文亮很失望,又不甘心地問:「你覺得還有什麽地方可以種水稻?」
父親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痛下決心,道:「那就把公路以西的40畝最好的水澆田都種上水稻吧。那裏有兩眼大口井,如果能再打兩眼十幾米深的機井,可以勉強保證稻田用水。不過,隊裏只有一臺抽水機,還缺三臺抽水機,隊裏太窮了,澆地的柴油也得靠上級支援。」
「好!我就知道你老李有章程。機械和柴油我回濰坊給你們想辦法!」李文亮興奮地跟父親握手告別:「我明天就回濰坊搞抽水機和柴油!」
李文亮果然是個幹實事的幹部,他真的從濰坊弄來了三臺大馬力抽水機和5000斤柴油,還帶來了一個打井隊,給我們生產隊打了兩眼深水機井,種水稻的準備工作基本就緒了。


那一年也是老天賞飯吃,從春天起就開始下雨,雨量居然達到了八百多毫升,大沽河水浩浩蕩蕩,滾滾而來,通過引水渠自流灌溉了大部分水田。我們的抽水機也排上了用場,四臺機器晝夜不停地抽水灌溉,40畝水稻一片碧綠,長勢喜人。鄉親們的臉上都浮出了期待的笑容。
不過水稻只種了一年,就叫停了。省裏來的農業專家查了歷年的水文資料,發現今年降雨多是很僥幸的例外,如果按平均年份的降雨量,不僅大沽河無水自流,連深水機井也很難打出多少水來。這是後話。


終於,盼望了一年的秋天到了,金燦燦的稻穗沈甸甸地低垂著,四十畝稻田翻起金色的稻浪,一陣清風吹來,稻谷成熟的香氣沁人心扉。隊長一聲令下,生產隊的精壯勞力一字排開,揮舞鐮刀開割;小夥子的後面是捆稻谷的大姑娘、小媳婦,她們頭上戴著五顏六色的頭巾,胳膊上套著雪白的套袖,笑逐顏開地捆紮著稻谷;我們小孩子們也被發動起來,把捆好的稻谷堆成一個個金色的小山。隊裏的拖拉機、馬車也開進來了,幾個小夥子手持木叉把成捆的稻谷高高挑起,裝車拉到打谷場,好幾臺打谷機開動起來,婦女們緊張地將稻谷脫粒。整個流程自然、順暢,才一天時間,四十畝稻田就變成了金燦燦的稻谷,白天攤開在場院裏暴曬,晚上收起來,堆成一個個小山,用稻桿編成的簾子仔細地一圈圈仔細地蓋起來,預防露水打濕。第二天繼續曬,晚上派人看守,預防不要臉的竊賊偷稻谷。



不是鄉親們多心,我們村還真的上演過這樣一幕輕喜劇。三隊的隊長「假斯文」就抓了一個偷稻谷的賊,這賊不是別人,居然是此前專抓偷莊稼社員的前書記「麻子冬」。
「麻子冬」這個人物,細心的讀者還會記得我以前在文章中多次提過他。他是抗美援朝回來的復員軍人,文革前的民兵連長。文革開始的時候我父親是大隊書記,「大老粗」是副書記,「假斯文」是大隊長,這三人是所謂的「當權派」,按照當時的公式,當權派就是「走資派」,於是三人統統被批鬥,批他們最起勁的就是反戈一擊的民兵連長「麻子冬」。我父親就跟「大老粗」、「假斯文」商量:「麻子冬」跳出來造反,無非是要奪權,咱們幹脆把權讓給他,讓他也成為「當權派」。「假斯文」是個下放的工人,沒多少政治頭腦,他舉手同意了父親的建議。「大老粗」卻是軍人出身,曾經參加過六二年的對印自衛反擊戰。他激烈反對父親的主張,並鐵口直斷:「鬥當權派不過是一陣風,吹過了也就完了,不如硬著頭皮挨幾天鬥,農村工作這麽繁重,又要抓革命又要促生產,上面肯定還是要用我們這些有農村實際工作經驗的幹部的。你們現在把權力讓給『麻子冬』,『麻子冬』是什麽人?兩面三刀,殺人不見血。你當權他捧你,你下了臺他會整死你!你們將來是要後悔的!」
事實證明我父親和「假斯文」這種工農幹部缺乏政治頭腦,他倆放棄了權力,讓「麻子冬」如願以償當了書記,此後被他整得很慘。而「大老粗」依然當他的副書記,無災無難度過了文革艱難歲月,「麻子冬」對他莫可奈何。


話說「假斯文」後來當了三小隊的隊長, 「麻子冬」因欺壓社員、多吃多占,群眾反應強烈,被工作隊撤了職,成了三小隊的普通社員。三小隊的稻谷比我們隊晚割了一天,沒有脫粒,像小山似的堆在打谷場上。「假斯文」晚上看守稻谷,在窩棚裏睡覺,後半夜聽得外面有動靜,正要起身看個究竟,聽得那小偷居然來到窩棚邊,小聲叫他:「老假,老假,睡著了嗎?」「假斯文」少年時曾經讀過幾年私塾,說話喜歡「拽文」,大家都叫他「假斯文」,簡稱「老假」。

居然是「麻子冬」的公雞嗓!自從文革開始,自己辭去大隊長,兩人再無來往,當街碰到連話都不說,深更半夜的這小子幹嗎來了?「假斯文」閉上眼睛假裝睡,為了迷惑「麻子冬」,還故意打起呼嚕。「麻子冬」放了心,從懷裏掏出麻繩,捆了一大捆稻谷,正背起來要偷回家,猛聽到背後一聲斷喝:「放下!」
「麻子冬」回頭一看,月光下「假斯文」兩眼冒火,死死盯著他。「麻子冬」撒腿就跑,「假斯文」窮追不舍,直追到文昌閣,「麻子冬」摔了一跤,被「假斯文」死死按住,用他偷稻谷的麻繩把「麻子冬」牢牢捆住,綁在「聯防辦公室」門口的電線桿子上。
「老假,看在同事一場的份上,放了我吧。」「麻子冬」苦苦哀求,「假斯文」一聲冷笑:「放了你?你見過貓逮住耗子還放生的嗎?何況你還是一只扮過貓的耗子!」


第二天是沙梁大集,四鄉八疃來趕集的農民聽說抓了個「小偷書記」,裏三層外三層圍著看熱鬧,被綁在電線桿上的「麻子冬」像霜打了的茄子,麻臉青灰,頭深垂著,任人嘲罵。腳下還放著那一捆稻谷作為罪證。他的大女兒在聯中教書,路過「聯辦」,擠進人堆去看見當年威風八面的父親成了被人羞辱的小偷,丟得掩面跑回家,連課都沒臉去教了。


「麻子冬」的老婆是個老實人,她去找父親求情,父親對「假斯文」道:「把人放了吧,給他老婆孩子留點臉面。」
「假斯文」把「麻子冬」送到工作隊,由於人臟俱獲,罪證確鑿,且性質極為惡劣,工作隊很快報請上級,給了他一個留黨查看的處分。
很多年後「麻子冬」又幹了一件讓沙梁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罪行:他兒子去世沒幾天,居然對年輕的兒媳圖謀不軌,兒媳拼命反抗,老混蛋惱羞成怒,殺了兒媳,將其分屍滅跡,將屍塊掩埋於大沽河橋下的灘地裏。案子破了,其時「麻子冬」已年過八旬,根據法律已不適用死刑。他被判了無期徒刑,送往濰北監獄服刑。可憐的孫女才三歲多,就成了孤兒,跟著癱瘓的奶奶生活。女孩已經學會了說話,逢人就說:「爸爸死了,爺爺把媽媽殺了。」聞者無不落淚。
建國一百周年的時候,國家對在押的曾參與過抗美援朝的老兵實行特赦,但「麻子冬」犯下的罪行太過惡劣,國家不予特赦,他這一輩子恐怕要死在監獄裏了。



水稻大豐收,百分之七十交給國家,剩下的才是社員的口糧。鄉親們歡天喜地分配勞動果實,我家人口多,勞力少,也分了200多斤稻谷。父母把稻谷去殼,裝了兩口袋亮晶晶、油汪汪的大米。我饞得直流口水,一天到晚問母親,「啥時候燜大米飯吃?」母親說:「等過年的時候讓你吃個飽。」
「過年不是吃餃子嗎?大米為何要過年才吃?」我提出一個當時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會提出的問題。可家家戶戶都在幹同一件事,把亮晶晶、油汪汪的大米用蛇皮袋裝好,由男人們用自行車馱著送到青島,在糧店門口跟吃公家糧的城裏人換成粗糧——玉米、小米、紅米、黑米、紫米、高粱、大麥、燕麥、養麥等,還有雜豆類如黃豆、綠豆、紅豆、黑豆、蠶豆、豌豆。一斤大米能換好幾斤粗糧或者雜糧。家家戶戶的母親都會說,莊戶人的肚子沒福氣消受那麽好的大米,有粗糧雜糧能吃飽就該知足。


我含著眼淚,憋著一肚子的怨怒,在大沽河堤上對著青島方向大聲咒罵那些不勞而獲的城裏人:憑啥我們辛辛苦苦種的大米要送給你們吃?憑啥我們只能吃你們不吃的粗糧雜糧?
我的憤怒由來已久,因為不光是大米,我們家自留地種的最好的大蔥大蒜大白菜大南瓜,不也都被父親一車一車送到青島給城裏人吃了嗎?我們一年到頭只能他們吃剩下的爛菜葉子!
在我幼小的心靈裏,第一次因社會不公而受到傷害,就是這件事。從父親把大米換成雜糧那天開始,我就拒絕吃他從城裏帶回來的那些粗糧,寧可頓頓吃黑乎乎的地瓜幹,以表示我的憤怒和抗議。吃了幾個月的地瓜幹,嚴重傷害了我的身體。以至於胃酸過多,終生不敢吃甜食。
見我瘦得像風幹的小雞似的,母親心痛不已,用家裏留的大米煮成粥給我喝。說是粥,其實半鍋水裏只有一勺子大米,舀在碗裏,幾粒米都數得清。這樣的大米粥也讓我心稍稍快慰,畢竟我吃到了自家種的大米!


我在心裏一直盼望著母親許諾的那頓香噴噴的大米飯,數著日子盼過年,時常掀開米缸看看缸底的那點大米,生怕不知啥時候又被父親送到青島換了粗糧。
心中懷著期盼,日子就過得格外慢。秋天過完了,西北風吹落了大沽河畔的柳樹葉子,蘆葦和芒草都黃了。大雁、鷺鷥、大鷸鳥等水鳥也都鳴叫著飛去南方越冬了。大沽河開始結冰、封河了,冬天來了,年漸漸近了。我學著母親教我的歌在大沽河堤上高唱: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和六九,
河邊插楊柳,
七九河凍開,
八九燕子來,
九九加一九,
耕牛遍地走。


終於,1975年的陰歷大年三十讓我唱來了,中午,母親不忘承諾,蒸了一大鍋米飯。姐姐還幫母親煎了嫩黃的豆腐、燉了一大塊方肉、把大哥摸來的一條鯉魚也蒸了,都做成貢盤,插上鮮綠的菠菜,擺在供桌上,這是獻給列祖列宗的享用的,要一直擺到正月初六出了年才會撤下來。
我們的午飯是大米飯外加豬肉粉條燉白菜,豬肉是父親特別割的肥膘肉,粉條是龍口出產的寬粉,父親從青島捎回來的。就連白菜也是平時不舍得吃賣給青島人的那種潔白多汁的茭白,而不是他們不吃的爛菜葉。一年只有這一頓,父親說可以放開肚皮,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我們村產的大米,一年只有一季,生長期長,水質好,土質更好,蒸出來的米飯晶瑩剔透,吃在嘴裏糯香潤滑,余香滿口,真是神仙般的享受啊。我吃了一碗又一碗,母親怕我撐著,擔心地囑咐:「省點肚子吧,晚上還有肉餡的水餃呢。」
我堅定地回答:「我不。我寧可不吃水餃,也要吃大米!」
姐姐笑我說:「咱家老四有志氣,為了這頓白米飯,一個冬天都沒吃一口青島的黑米。」
母親笑道:「你要是真有出息,長大了別待在農村,你去當城裏人,天天吃白米。」
母親的話讓剛滿十二歲的我暗暗下了一個決心,我長大了一定要做城裏人,就為了天天吃白米飯。


2023年8月5日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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