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禹功欽飽學，不只是詩才
黃萬里先生喜歡中國古詩詞，經常寫詩言志，而且詩詞寫得很好。原中國佛教協會主席趙樸初先生一九九一年曾寫過一首詩稱讚黃萬里的學問、人格和詩詞才能：
上善莫若水，而能為大災。禹功欽飽學，不只是詩才。
（注：趙樸初1907-2000，宋朝宗室後裔，出身於太湖四世翰林世家，佛學大師、作家、詩人、社會活動家）
黃萬里被打成右派，有很多原因，反對黃河三門峽工程，反對蘇聯專家是一個原因。黃萬里詩詞寫得好，特別是這首《調寄賀新郎》寫得好，可能是另一個原因，這篇《調寄賀新郎》連同小時《花叢小語》被當作「右派經典」批判。
1957年黃萬里在清華大學校刊《新清華》第182期（5月17日）和第193期（6月7日）上发表了小說《花叢小語》，小說的開頭就是一首古體詞：
《賀新郎–百花齊放頌》
綠盡枝頭孽。怎當他，春寒料峭，雨聲淒切？
記得梅花開獨早，珠蕾偏曾迸裂！盼處士，杳無消息。
桃李臨風連影擺，怯輕寒，羞把嫩芽茁。靜悄悄，微言絕。
忽來司命護花節，乘回風，撥開霾氣，宇清如澈。
人世烏煙瘴氣事，一霎熏銷燼滅！翻瀲灩，芬香洋溢。
好鳥百花叢里舞，這當兒，鼓起笙簧舌。心自在，任翔逸。
毛澤東至少三次提到這首詞、提到黃萬里詩詞寫得好。現在能看到的最早的記錄，應該是在《花叢小語》發表不久。顯然毛澤東讀過過清華大學校刊上的《花叢小語》，毛澤東對黃萬里的父親黃炎培說：「你們家里也分左、中、右啊。《花叢小語》里把實行百花齊放政策和國內形勢描繪成春寒料峭，雨聲淒切，靜悄悄，微言絕。這是什麽話？」可見當時毛澤東已經能將黃萬里的部分詩句背誦下來。
之後，《花叢小語》連帶這首詞在《人民日報》以「什麽話」為標題發表。「什麽話」也被作為之後《人民日報》刊登供批判的右派文章的專欄題目。
就在黃萬里發表《花叢小語》的前幾個月，一九五七年元月，毛澤東的十八首詩詞在《詩刊》創刊號上發表，一時在全國形成了學習毛澤東詩詞的熱潮。同一年，臧克家與周振甫合著的《毛澤東詩詞講解》出版，一時毛澤東被譽為偉大的詩人。中國許多著名的詩人吹捧起毛澤東的詩詞都十分來勁。把毛澤東捧為偉大的詩人，是有計劃的造神運動的開始。而反右鬥爭的一個最主要目的，就是為造神運動掃除障礙。
中國古代詩人有贈詩、和詩、步韻等傳統，這是詩人朋友間的事，同時也表達對同行的認可和敬意。郭沫若將自己寫的未發表的詩詞先呈送給毛澤東審閱、斧正，表示承認毛澤東是大詩人。後來郭沫若在中國共產黨的機關刊物《紅旗》雜誌上發表評述毛澤東詩詞的論文，把毛澤東的詩詞上升到「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高度。最後，稱讚詩詞自然也就成為歌頌聖人了。其實公開發表的毛澤東詩詞，並非都是原稿，而是經過許多詩人「潤筆」的詩文，臧克家、郭沫若都為毛澤東詩詞潤過筆。
但是詩詞寫得很好的黃萬里，卻對毛澤東詩詞的公開發表抱著「徐遮進曹營，一言不發」的態度。他不發表文章稱頌毛澤東的詩詞，也不和詩步韻，又不向毛澤東呈頌詩詞，更不給毛澤東詩詞「潤筆」。他保持著傳統中國知識分子的清高，拒絕參與造神運動。黃萬里提出黃河不能清，和他拒絕參與造神運動的做法是一致的。
一九五九年，毛澤東在廬山會議上，再次提起黃萬里的《花叢小語》和《賀新郎》一事，並指責彭德懷，「你和黃萬里一樣，腦後長著反骨！」由此可見，這首詞已經深刻地印在了毛澤東的腦海了。
根據黃萬里先生的小女兒黃肖路回憶：1964年春節，毛曾對黃炎培先生說：聽說你有個兒子在清華大學當教授，對我們的三門峽工程提了許多意見。他填的那首《調寄賀新郎》很好，我很愛讀。
一方面說黃萬里的詩詞寫得好，說自己愛讀；另一方面，把黃萬里的詩的詞和小說登在《人民日報》上供大眾批判。
二、用詩詞把三峽大壩永不可建的道理講清楚
1994年12月14日三峽大壩工程正式開工。這一天在湖北省宜昌市三鬥坪舉行開工典禮，李鵬在會上宣布：當今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樞紐工程－－長江三峽工程正式開工。這是我國經濟建設中的一件大事，也是全國人民關注的一件大事。
隔年1995年3月8日，黃萬里撰寫手稿，陳述三峽大壩工程不可建的理由。他寫道：一個大壩的建造，須通過五方面檢查其可行性，上面說的是環境影響」，或更廣闊一些的「生態環境影響」（Ecologic Environment Impact）。另外四方面是技術、經濟、社會（如移民）及國防。三峽大壩在這四方面其可行性也不能成立。
黃萬里撰寫了《哭長江三峽大壩開工》的詩歌，表述長江是母親河、是善河，陳述三峽大壩永不可建的理由。用詩詞把三峽大壩永不可建的道理講清楚，這確實需要「禹功和詩才」的結合。
生在江頭吞海口，心憂三峽壩工久。東來雲氣滿巴蜀，西仰江流溉畦畝。
衍溢淫浸殖生物，含泥潤溽灘塗厚。江南江北侖廩實，溪溝遍通九州阜。
巨舸遠洋直駛漢，千噸汽艇萬渝走。湘資沅澧雲貴川，坡陡能豐足稱首。
縱遇漏天蛟龍虐，長堤千里差堪負。環宇巨浸一何多，獨此優遊世罕有！
三峽谷深流亦豐，招來造壩建奇功。攔洪發電兼添航，詔謂人間第一工。
孰料此江床滿石，火成鵝卵逐流中。巫山著意催雲雨，江水亡情沙石沖。
庫尾落沈渝港塞，延伸溢岸泛濤洪。楚王愁看移民苦，淺鯫爭功脅眾從。
樗散衰儒不曉機，再三抗疏議陳窮。但聞猛虎千家哭，悵望輪台悔詔空。
《哭三峽大壩開工》充滿了對母親河長江的熱愛和讚美，是世界上最好的河流。
詩歌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描寫長江，第二部分是論述三峽工程。
第一部分描寫長江
黃萬里出生於上海，上海位於長江入海口，所以第一句有「生在江頭吞海口，心憂三峽壩工久」。
「東來雲氣滿巴蜀，西仰江流溉畦畝。」畦（qí）田指農田。這一句是指東邊來自海洋的季風可以一直抵達四川，江水澆灌兩岸的農田。黃萬里先生專門撰文論述中國的水通條件，他指出，與美國相比，中國的農作物區一直向西深入1千多公里，到達重慶、四川，而美國距離海岸線1百多公里就已經是沙漠了。而且中國是水熱同期，條件相當不錯。
「衍溢淫浸殖生物，含泥潤溽灘塗厚。」指在濕潤的氣候條件下，萬物生長，長江攜帶的泥沙擴大了長江三角洲的灘塗，每年造地十萬畝。以上海為例，海岸線每年向東推進幾十厘米，陸域不斷擴大。
「江南江北侖廩實，溪溝遍通九州阜。」廩（lǐn），米倉的意思。《周禮·廩人》注：盛米曰廩。大江南北倉庫中裝滿了糧食，到處是小河、小溪、小溝，九州大地物阜民豐。
「巨舸遠洋直駛漢，千噸汽艇萬渝走。」這里漢指漢口、武漢；萬渝分別指萬州、重慶。大的輪船可以直達漢口，千噸級的輪船可以抵達萬州、重慶。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英、美、日諸國洋行的2、3千噸輪船已經進入川江航運。1936年底盧作孚的民生實業已經成為長江上最大的航運公司。這一句是直接針對三峽工程可使萬噸輪船從上海直達重慶的。
「湘資沅澧雲貴川，坡陡能豐足稱首。」湘、資、沅、澧是流入洞庭湖的四大支流，雲、貴、川指雲南、貴州、四川，均屬長江流域。儘管這里多山區，山坡陡，但也是豐衣足食的好地方。
「縱遇漏天蛟龍虐，長堤千里差堪負。」即使遇到天降暴雨、河流洪水橫虐，但是依靠千里河堤還是可以避災減災的。自古多（黃）河患而鮮有（長）江患。長江洪災發生頻率，從公元276年到1524年（約為三國後期到明朝中期），平均每83年發生一次嚴重洪澇災害，到1983年至1998年每1.6年发生一次嚴重洪澇災害，這是人不斷從水那里爭取空間的結果（何報寅《對長江洪水的分析》）。
「環宇巨浸一何多，獨此優遊世罕有！」最後一句指出，世界上有許多大江大河，唯有長江，是環球稀有的優質大河。需要精心呵護。
第二部分是論述三峽工程
「三峽谷深流亦豐，招來造壩建奇功。」長江三峽河段是一山區河流，河谷深而水流量大，水能蘊藏量大。這就讓一些人紅眼，想在三峽建高壩，立萬世不沒的功勞。
「攔洪發電兼添航，詔謂人間第一工。」防洪、發電和航運，是三峽工程的三大目標，號稱這是世界最大的水電樞紐工程。
「孰料此江床滿石，火成鵝卵逐流中。」誰曾想到，長江宜昌至重慶河段，河床組成物質主要是礫卵石。這些火成巖的礫卵石是隨著水流推移向下遊運動的。其實鄧小平的「摸著石頭過河」就是對黃萬里理論的最好注釋。鄧小平四川人，小時候在河里玩，知道四川河床多礫卵石，所以要摸著石頭過河。江澤民、胡錦濤就不會說「摸著石頭過河」，因為江蘇省的河流里多泥沙，沒有石頭。
「巫山著意催雲雨，江水亡情沙石沖。」即使巫山有意飄來雲彩下點雨，但是江水無情，沙石淤積問題難以解決。黃萬里先生在這里提到「巫山著意催雲雨」，是針對毛澤東詩句中的「截斷巫山雲雨」一句。
「庫尾落沈渝港塞，延伸溢岸泛濤洪。」礫卵石泥沙在三峽水庫的庫尾處淤積，堵塞重慶九龍坡港。現在重慶九龍坡港已經因淤積放棄，重慶港下移到重慶寸灘港、重慶萬州港。未來寸灘港也會被放棄，重點發展在重慶萬州港。由於三峽大壩在壩址處壅高水位73米至113米，加大了洪水風險。而且這是一個不斷累積的過程。
「楚王愁看移民苦，淺鯫爭功脅眾從。」三峽大壩所在地是湖北宜昌。湖北是古代楚國的地盤。黃萬里先生惦記的是一百多萬三峽工程的移民，他們處於三無、三低狀態（三無即無工做、無地種、無前途；三無即收入低於搬遷前的水平；低於安置地當地農民的水平；家庭生活水平處於當地貧困線之下）。淺鯫（zōu）是倒置，本為鯫淺。古語中有鯫生一詞，用以罵人的話，意謂短小愚陋的人。淺是淺薄、淺陋、淺見的意思。一些見識十分短淺的人，為了邀功而打壓反對意見，脅迫眾人。淺鯫在這里是特指張光斗、錢正英之流。
「樗散衰儒不曉機，再三抗疏議陳窮。」樗（chū）散，典出《莊子集釋》卷一上〈內篇·逍遙遊〉、〈內篇·人間世〉。樗木材劣，多被閑置。比喻不為世用，投閑置散。樗散衰儒指詩人本人，年老，又被閑置不用，更要命的問題是詩人不諳世故，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江澤民、中央領導陳述三峽工程永不可建的意見。
「但聞猛虎千家哭，悵望輪台悔詔空。」水庫泄洪的水流，如出山的猛虎，破壞力極大。黃萬里專門論述安康上遊水庫泄洪，造成安康城被淹的慘劇。千家萬戶災民為生命財產的損失而哭泣。公元前89年（征和四年）漢武帝下罪己詔，公開向臣民反省自己的過錯，使西漢的統治政策發生了急劇變化，重新回到了與民休息和發展經濟的政策，這就是著名的《輪台詔》。黃萬里先生希望中共決策層能向漢武帝學習，下罪己詔，修正在三峽工程決策上的錯誤。但是傳來的卻是三峽大壩開工的消息。該詩表達了詩人對中共動手修建三峽工程的極大悲憤。
2001年8月8日黃萬里先生在清華大學醫院簡單的病房里寫下遺書：
萬里老朽手所書
敏兒、沈英，夫愛妻姝：
治江原是國家大事，「蓄」、「攔」、「疏」、「挖」四策中，各段仍應以堤防「攔」為主。漢口段力求堤固。堤臨水面宜打鋼板樁，背水面宜以石砌，以策完全。盼注意，注意。
萬里遺囑
2001年8月8日
三、軟埋
國內有不少人貶低黃萬里，說他除了反對三門峽和三峽這兩個工程的光輝事跡，卻找不到他主持或者參與過的有影響力的工程的痕跡，也不知道他為水利水電工程技術作出過什麽大的貢獻。
請問中共給過黃萬里幾次機會？黃萬里參加黃河三門峽工程的討論，這是他得到的唯一一次機會。他舌戰群儒，反對蘇聯專家的意見，結果是什麽？給人戴上右派的帽子，在政治上、在科研上、在教學上給人判個死刑。三門峽工程失敗了，中共給黃萬里道歉過嗎？搞長江三峽工程可行性研究，又把黃萬里拒之門外。幾十年來，中共讓黃萬里去三門峽工程工地勞動改造，去種菜，去挑糞，去掃馬路……幾十年來，中共給過黃萬里先生一分科研經費嗎？幾十年來，黃萬里先生被軟埋了！
可是，黃萬里先生還是昂起高貴的頭，發出不屈的呼喊，因為他堅信，他所推崇的理念是正確的。章怡和女士的《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一文中有一段寫康同璧（康有為先生的次女）母女和黃萬里先生的關係的，也可以給上述的指責一個回應，現摘錄如下：
那天下午，我（章怡和）回到康家，見一個學者風度的人坐在餐桌旁邊。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約五十來歲，衣著得體，腳下那雙生膠底軟牛皮皮鞋，很顯洋氣。羅儀鳳說（康同璧的女兒）：「你們該認識吧？」我們各自搖頭。康同璧驚奇地說：「怎麽會不認識呢？一個是黃炎培的公子，一個是章伯鈞的千金。」康氏母女哪里曉得民盟的複雜結構與人事。父親與黃炎培的往來純屬公務性質，談不上有多少私交。反右以後，索性斷了聯系。黃萬里聽了老太太的介紹，立即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說：「我叫黃萬里，在清華教書。雖說我是父親的兒子，可現在是你父親的兵呀！」站在一邊的羅儀鳳解釋道：「萬里和你爸爸一樣，戴了右派帽子。」遂又翹起大拇指，說：「他的學問特別好，在美國讀了三個大學，得了七個博士。萬里，萬里，他本該鵬程萬里。」有了這個前提，似乎也就有了話題。我問黃萬里是因為什麽劃了右派。他告訴我：「是因為黃河，具體說就是反對三門峽工程。」原來，黃萬里認為黃河的特點在於泥沙。治黃關鍵在治沙，可那時蘇聯專家的方案是根本不考慮排泥沙的事。後來三門峽用於挖沙的錢好像比發電得的錢還多。大壩一次次改建，弄得千瘡百孔；庫區百姓上下來回搬遷，搞得苦不堪言。實踐證明，他是對的，可帽子戴了二十三年。康同璧用稱讚的口氣，補充道：「小愚，萬里的詩是做得很好的！」黃萬里笑了，說：「快不要提什麽詩了。（19）57年劃成右派，跟我寫的《花叢小語》（隨筆小說）還有很大關系呢。」大約閑談了一個多小時，黃萬里起身告辭。說：「回清華的路太遠，要早一點走。」康同璧非常舍不得他走，拉著他的手，一再叮囑：「你只要進城，就一定要來呀！」黃萬里一再保證：「只要進城，就一定來。」
對於黃萬里先生來說，他有一個陪伴一生的好妻子，有一群好子女，有一個好家庭，他們一起走過風風雨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1982年黃萬里先生與丁玉雋同遊四川樂山大佛，黃萬里寫下一首詩：大佛身前活佛聯，紅顏白髮映江天。狂夫有婦常相伴，印證三生石上緣。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如今，黃萬里先生的子女繼承父親的遺志，為保衛中國的江河而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