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火焰 第一章 彩虹下 (一)

我們的村子叫帕南,是西藏平原上一個普通的小村子,娘曲河流經我們的村莊,河的兩岸聳立著高山,平原上星羅棋布是麥田、豌豆和芥菜園。本圖顯示的是雅魯藏布江流經的河谷。網絡公共領域,bianjiangwang.com

誕生在彩虹下的俄珠是位高僧喇嘛的轉世童子

我誕生在彩虹之下。我的祖母給我講過不知多少回我誕生時的故事。她伸出胊僂的手,在空中比劃著天上那道彩虹,說那拱形的虹從河邊伸展到田野,罩住了整個村莊。接著她告訴我,我的誕生有許多吉兆伴隨。「俄珠,你可能是類吾其活佛呢。」這是她最喜歡也最愛講給任何願意聽的人的故事。好像是這樣的﹕我出生後不久,離我村有兩天步行路程的扎類吾其寺的高僧所組成的探訪團就來到我家。探訪團宣布我是一年前逝世的一位高僧喇嘛的轉世童子的候選人之一。許多跡象顯示我的誕生有些異常,當僧人來到之時,平時聚集在大廟屋檐下的烏鴉,全都飛往我們家。逝去喇嘛的當家侍從回憶起,喇嘛死前不久,還曾來過我們家主持過一場宗教儀式,他當時說在我家覺得很自在。離開時,他走到我母親跟前,把手放在她頭上說﹕「我將回到這所屋子來。」祖母說,我降生的頭幾天,媽媽夢見她左手中拿著一個象徵雷霆的神器,坐在那裡進入沉思的境界。神器象徵佛祖教義的不可摧毀性。所有這些跡象都被認為是吉兆,通常只有在喇嘛轉世時才會出現。祖母提到前世喇嘛的財務主管,他拿著兩只玫瑰佛圈在我眼前晃呀晃,我伸出小手抓住其中一只。她老人家很興奮地搖著頭拍著掌接下去說,那位師傅微笑著說,我選中的玫瑰圈恰是逝去喇嘛的。

我祖母身段矮小,有著瘦削的臉。她習慣把小塊的犛牛油涂在頭上,使得梳得緊緊的頭發油膩發光,她的臉蛋也總是油亮的。我愛聽她說故事。她告訴我,當所有候選人的名單送到拉薩後,我還是沒有被選中。她認為這是因為我家跟有權勢的人沒有「後門」關係。雖然我還很年幼,但已經能從她講到故事高潮時,聲調變得異樣而感覺到她的失望了。無論如何我是在各種異象和很高的期望的伴隨下誕生的。我鄉的星佔人在測我的八字時,告訴爸爸我將會光宗耀祖,不過他沒說是以怎麼樣的方式,也許鄉下的算命先生總是對有錢的地主說同一套話吧。但爸爸還是挺高興,他以後還常常提到這次命相。

我的名字是俄珠。藏族父母一般不給孩子起名字,而是讓一位高僧賜名。不知道是哪位喇嘛給我起的名字,很可能是臨近寺廟裡的一位住持。我生於1933年,那年是公水猴年。我們的村子叫帕南,離首都拉薩以西一百二十五里,第二大城日喀則以東四十五里。帕南是西藏平原上一個普通的小村子,娘曲河流經我們的村莊,河的兩岸聳立著高山,平原上星羅棋布是麥田、豌豆和芥菜園。河流變化多端,有時候水位低,它的波光粼粼,靜靜地流向日喀則,跟西藏最大的雅魯藏布江會合。水淺時,村裡的人就趕著他們的牲口渡河,到對岸去放牧。如果牧人錯過了時辰,沒有及早把牲口趕回來的話,河水一高漲就回不來了。這時他往往得繞道,花上兩三天的時間,直到找到一處淺灘渡河。

泥磚的房子冬暖夏涼,人畜共居

春天雪溶化了,微波變成滔天大浪,河川變得危險萬狀,人們十分懼怕,大人警告我別在河邊玩,據說連犛牛那樣大的動物都會被巨浪卷走。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在岸邊奔跑,看一幫人如何把一條漂過來的死犛牛拖上岸。我跟其他孩子們站在一邊,看大人把浮腫的尸身切開,把肉在一塊攤開的布上切成一塊塊,那以後我就對河敬而遠之。但是人們得靠河吃飯,田地靠它灌溉,離它遠,得不到河水灌溉的地段,就干枯而荒蕪。那些貧瘠的不毛之地,時時提醒我們對河水的依賴性。

我不記得帕南有過下雨的日子,河水能及的地區都是鬱鬱蔥蔥,供給我們足夠的食物。我們從河裡汲水飲用,並且挖鑿許多水渠,引水入田。你整天都可以看到一個人在一窪窪田裡走來走去,一會兒放水,一會兒截流。河谷兩端的喜瑪拉亞群山筆直地聳入碧藍的天空,山脈也銜接到一片傾斜展向天際的高原,崖壁從兩邊掩蔽著帕南。春天冰雪溶化的時候,青綠的嫩芽在冰層下面掙扎冒出尖來,村民們都把牲口趕到高原上,這些山羊、綿羊、牛和犛牛在冬季已經在屋子裡悶了三個月了。

我家的房子是座泥磚砌的兩層樓,石頭的地基將近三尺厚,為泥磚提供了很結實的平台,堆砌起來成為厚厚的牆。這種簡單的泥磚牆冬暖夏涼。上面一層住人,下層黑乎乎的,是牲口過冬的地方。我記得小時候,總是由我將牲畜們從冬日的圍欄中驅趕出來。動物們害怕地猶疑著,步履蹣跚,不停地貶眼,外邊的亮光刺得它們頭暈目眩。大家都笑著說,牲口大約是吃了蒸發成酒精的酵母,所以醉得歪歪倒倒。因為冬天過藏曆新年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會釀製大量的青稞酒,然後把剩餘的糊狀麥渣倒給牲畜吃。當然啦,動物們很快地就習慣了亮光,年長的孩子就吆喝著把它們從小路趕到高地的草原上,放牧人和牲口整個夏天都待在那兒。

藏區牧民的居所。網絡截圖:twoeggz.com

偶爾放牧人回到村子裡,他趕著的毛驢背上的袋子裡就裝滿了奶酪、牛油和可當燃料燒的牛糞。帕南依賴農業為生,牲畜又供給我們珍貴的肉、牛油和奶酪等食品。我家有六百頭綿羊和山羊,這按藏族的標準算是富裕的。我父親從政府那兒租賃了大片的土地,然後再轉租給農民。我父親被稱為稅務官,因為他直接付稅給拉薩的政府,而向我父親租地的農民們,則付稅給他們的地主或寺廟。父親的納稅事務很複雜,我始終沒有弄明白,他到底應該付多少稅,應盡怎樣的責任。

有件事我還記得很清楚,我家得向藏軍提供五名壯丁,這五個人不必是家庭成員。爸爸從我們的佃戶中挑選了五名,跟他們議定了條件。只要五名壯丁送去服役,政府就滿意了,並不過問其他細節。我父親是村裡的頭面人物,常被請去為村民排解糾紛。由於他很公正,佃戶和村民都管他叫巴利大哥,這是一種親切而尊敬的稱呼。有些住在日喀則和拉薩的地主們向村民徵收重稅,父親總是設法為他們鳴不平。我家姓巴利洛巴,是南巴利的意思。在河谷頂端有另一家也姓巴利羌,即北巴利,我們可能是一族的,但沒有人記得巴利家族是怎麼分成南北兩家的。

第七世班禪喇嘛誕生在我家隔壁

十八世紀時,帕南由於西藏的第二號宗教領袖,第七世班禪喇嘛在此誕生而著名。據說六世班禪逝世時,卜算家預言,轉世的將是一位「快樂地坐在陽光懷抱裡」的孩子。藏族地區的喇嘛們都動員起來,去尋找班禪喇嘛的轉世靈童。其中一個探訪團經由神諭的指點,到達帕南。探訪團到達村裡的第一家屋前,發現一位婦人懷抱著一個新生兒坐在那裡。一問她的名字,是「尼瑪」,即太陽的意思,他們不必繼續尋找了,尼瑪懷裡抱著的就是第七世班禪喇嘛。

班禪喇嘛誕生在我們家隔壁,那是全村最富的大戶。從此那家人被提升為西藏的貴族,更為富裕了。村民都管這所房子叫「出生地」,當地的人都非常尊敬這所屋子。當我出生時,全村人都很興奮,他們說帕南是風水寶地,又有一個喇嘛誕生了。當然,他們的興奮沒有維持太久。跟其他的藏人一樣,我們家的人也是虔誠的信徒,並且很恭敬地從事宗教侍奉。我們的大房子被挪用作為大藏經神龕,即藏經閣。這兒藏有一百零一冊大藏經。村裡沒有其他人家擁有這麼多藏經的。我不知道家裡怎樣會擁這些價值連城、有幾百年歷史的經書。神龕在屋子的頂層,裡面還有許多佛像、觀音、唐卡畫和宗教錦旗,其中有些也都有幾百年的歷史。屋頂上有一個銅製的勝利傘,任何一戶家庭,如果擁有完整一套的大藏經,就可以獲得這樣一個榮譽的標誌。村裡人家如要在家作佛事,就會來向我們借一部經書。

「繞佛轉」慶典和我家藏經閣的大藏經

村子裡每年都有一次重要的宗教盛典。七月裡,當農作物開始成熟,不需要照料時,大伙兒可以放松地慶祝,祈禱有個豐收之季。這也是向地方神靈敬拜、請它們保佑五谷豐收,消災消難。村裡的慶典叫做「繞佛轉」。地方寺廟的僧人會到我家來把每一卷經都用黃色的布包起來,高舉過頭。圍在外面的家人和村民都爭著來背經書,當這一百零一部大藏經安穩地一人一部被扛在人們背上時,僧侶們就開始列隊步行,身後跟著這一溜背書人和村民。長長的隊伍會走遍全村的每個旮旯的角落。最後列隊將停在「神地」,惡神住在這裡,我們的平安靠它,據說如果不定期安撫它,它會降禍我村,所以得向它祭祀。雖然農作物都長得很好,但是還是要得到神明的保佑才行,不然一場意外的冰雹會降臨並摧毀一切收成。

藏民畏懼冰雹跟別處人畏懼干旱一樣,有些人家供著一個「伏冰雹神」,據說它有神奇的力量,家裡有人生病,我們就拜神。神地是由許多大石頭堆壘在一起,周圍凌亂地拉起來幾道繩子,上面扎滿了祁願者的各色小旗子,亂石中間還藏有一些動物的角。彩色旗的顏色有五種象徵﹕黃色代表土地,紅色代表火焰,藍色代表天空,白色代表雲彩,綠色代表流水。每個家庭每年都要在這裡綁一面新的祁願旗,我從來不敢一個人到這個地方來。此處的霉味兒和成堆腐爛的旗子營造了一種陰森的氛圍,令我顫抖,每個人都怕神地。

「繞佛轉」儀式象徵鄉人對神的忠誠,也是為村子劃定邊界的意思。作完了這個儀式,村民就心安,覺得將受到保佑。當隊伍在全村繞了一遭後,就來到近河的一片草地上憩息。家家都在河邊搭起帳篷,接連幾天的歌舞活動就開始了。年紀大的人都愛賭博,而年輕人很喜歡射箭比賽,這是休息和享受夏天的時節。再過兩三個月就是收獲的季節了,每家佃戶都送來一名男丁,來幫父親收割我們地裡的糧食,這是村人最忙碌的季節,各種雜事讓人不能偷懶。作物收割完畢,打穀的工作接踵而來,穀子堆成一座座尖塔,婦女們就開始篩穀脫粒。

當村人都在農忙之時,爸爸就請來十位僧侶,他們在我們院裡高聲地把閣樓上的大藏經一卷卷地吟誦,通常需要五至十天左右,才能念完全部的經。記得爸爸說,我家幾百年來都維持了這種年年念經的儀式,因此我們家也托祖上的蔭庇,總是幸運興旺。我並不覺得幸運之神關照了我,我出生不久,母親就去世了,把三個女兒和兩個兒子都撂給了父親。我不知母親是怎樣去世的,祖母有次說,媽媽一直很健康,我誕生之後,她也恢複很快。突然一天夜裡生病了,從此就一病不起。西藏人都相信,福星光臨一個家庭,災禍也會隨之而來。這也許有道理,我幸運地被認為是個高僧的轉世,我的母親因此被禍星盯上。我不知道母親的名字,但大家都叫她阿瑪拉(大娘的意思),她死時才四十歲。我對她沒有記憶,也不曾擁有過她的照片。舊時西藏沒有照相術,也不興為活人作畫。我唯一見過的照片是十三世喇嘛的,它掛在我家的神壇上方。有一次姨媽把它取下來,放在我的頭上,我很想仔細瞧瞧,摸一下它的質地,但是它太珍貴了,姨媽很迅速地把它放回了原位。這張照片是一個尼泊爾商人捎帶過來的,全村只有兩戶人家能買得起。我想我母親從來沒照過像,有次我問一個親戚媽媽的樣子,他僅僅說「她是個好女人」。

未完待續,下接第一章 彩虹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