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寄語】:黑暗歷史的見證和控訴——讀劉文忠及其難友的白茅嶺勞改農場回憶錄

自左起:劉文忠、王怡、滕彪、楊子立等,2013年在香港的獨立中文筆會舉行的頒獎禮討論會上發言。圖/蔡詠梅攝影

劉文忠是我的朋友,也是獨立中文筆會的會友,認識已十多年。對劉文忠我是相當敬佩的,因為他和他哥哥劉文輝在最恐怖最黑暗的毛澤東時代,其識見和勇氣超越時代和一般芸芸眾生,敢於挺身而出反抗毛澤東暴政,其兄劉文輝甚至為此犧牲生命,在文革時被當局處死,是一位可歌可泣的自由烈士。

文革結束,四人幫倒台,劉文忠在被監禁勞改13年後獲得自由,後來他下海經商改變了命運,用他自己話說是「苦囚成富商」。這時他人生已非常成功,可以好好享受富裕的後半人生,彌補他失去的青春歲月。

但使家人和朋友感到意外的是,已成富商的劉文忠人生之路再來一個大轉折,竟毅然卸下商務拿起筆成為寫書人。他首先寫的兩本書是回憶他和哥哥劉文輝文革受難這段經歷《風雨人生路》和《反文革第一人及其同案犯》。

接著劉文忠又來了第二個驚人之舉。他自幼患上小兒麻痺症,身體有殘疾,行動不便,但他拖著拐瘸的一條腿竟然去周遊世界。不是純粹地去遊山玩水,而是在鐵幕打開後要去看看鐵幕外的世界,看看人家國家的人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劉文忠的旅遊是劉文忠個人版的唐僧西天取經。

他走了一國又一國,一邊走,一邊看人家的國情和社會制度,一邊對照自己國家的近代史和國情、自己的遭遇和人生,對當今世界自由和極權兩種制度作出比較,以此思考中國的未來之路。然後根據他的遊歷,寫了兩本思考性的遊記《一個文革受難者的新海國圖誌》和《 反思吧!中國 》。

此外他又寫了《上海海德公园》和《风雨三部曲》兩本書。他的兩本思想性的遊記我都看過,還為《新海國圖誌》寫了一篇序言。但沒有讀過這兩部書,不過《上海海德公園》這本書我大致知道他寫的是什麼,因為劉文忠多次在獨立中文筆會的演講會上介紹過。上海的海德公園是上海復興公園、虹口公園等一些上海市民專門議論國事的聊天角,是這幾年非常活躍的民間自發性論壇,劉文忠稱之為海德公園,主要強調其民間性和公開性,以及言論自由的原則。據一些報導,劉文忠本人就是這些論壇的活躍中心人物,每週一次的論壇,有很多粉絲專門來聽他的分析時政的高見。不過,鑑於目前的形勢,估計這些民間公眾論壇可能已難以為繼了。

劉文忠這本最新的書《白茅嶺農場舊事》是他和他的一些難友回憶他們當年在白茅嶺勞改農場的經歷。他們把這些經歷寫出來,不僅是邁入黃昏歲月後免不了的懷舊憶往,對曾歷經的苦難人生不勝唏噓的緬懷慨嘆,而更重要的意義是,他們作為中國一段黑暗歷史的見證人和受害者,要將這段被當局有意掩蓋和遺忘的黑歷史-毛澤東時代的勞改勞教制度,即中國的古拉格群島之真相披露出來,揭示於光天化日之下,以彰顯歷史的正義。

所謂古拉格群島,就是繼希特勒的納粹種族滅絕集中營之後的斯大林主義的滅絕集中營,以勞動教養改造為「新人」的名義對某些特定人類群體的大規模奴役和迫害,是斯大林創始,然後被毛澤東學習,在中國仿效照搬,然後發揚光大。

如果說希特勒納粹集中營要滅絕的是猶太人、吉普賽人和反納粹的自由戰士,意識形態主要是種族主義的,而斯大林主義集中營依照的則是共產黨的階級意識形態,企圖滅絕的特定人類群體是認定為與反動舊時代有關聯的「舊人」,一些所謂對新國家無益的「廢人」(比如流浪兒、所謂的社會閒散人口等。納粹屠殺也包括消滅殘疾人士和精神病患等所謂廢人),被認為(只是當局認為,實際可能並非如此)反對或有害於新政權的「壞人」,以及應於消滅的剝削階級,即「人民的敵人」。在中國這個被列入賤民等級,被剝奪一切權利的龐大群體統稱為「地富反壞右」。

斯大林主義勞改營,或曰毛式勞改營,與納粹奧斯維辛集中營同樣是慘無人道的人類滅絕犯罪。但如論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暴行之慘烈,斯大林主義的古拉格群島比納粹集中營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由於暴君毛澤東雖然去見了馬克思,但他的政治遺產仍在,毛澤東的古拉格群島的全貌真相仍然被當局掩蓋在黑暗中,不過在這段黑暗歷史的受害者、見證人,以及有良心的民間歷史學者始終不懈的挖掘下,毛澤東古拉格的龐大冰山已在水面露出了一角,已被披露的有甘肅夾邊溝、黑龍江興凱湖勞改農場、青海湖勞改農場、北京清河茶淀勞改農場、四川峨邊沙坪農場、重慶長壽湖勞改農場等,但毛澤東古拉格的更多勞改農場尚不為人所知。

我最近讀到一位右派後人的回憶錄,寫她父親及一批北京右派分子在河北滄縣黃驊農場勞改之悲慘遭遇,讀來令人忍不住流淚。黃驊農場是朱德1956年訪問捷克獲贈一批現代農業機械後而建的一個國營農場,因一批機器來自捷克,由周恩來命名為中捷友好農場。名字很好聽,但現實卻非常殘酷黑暗。今天這個農場仍存在,百度上可以查到,但有關這個農場的古拉格黑暗面卻隻字皆無。

蘇浙皖三省交界荒山中的白茅嶺農場。圖/網絡截屏歐洲之聲編輯

劉文忠勞改4年的白茅嶺農場,1956年建在蘇浙皖三省交界的荒山中,正式名字為「上海市第二勞動改造管教總隊」,為「新中國」的上海市流放關押奴役「舊人」、「廢人」、「壞人」和「人民的敵人」的集中營,是毛澤東古拉格群島之一島。劉文忠這本書披露,農場成立後,首批收容關押的是兩千乞丐、遊民和流浪兒童,然後是與舊政權有關的军、政、警、宪人员,刑释人员,撤管分子等。1958年上海市長陳毅要將「新中國」的上海變成十無城市,以5%的比列清洗全上海人口,逮捕了幾十萬人,其中好幾萬被流放關押到白茅嶺。隨著中共政權不斷的社會清洗和內部清洗,及不斷的政治運動,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少年犯和和沒有判刑的勞教分子等也源源不絕地送往白茅嶺強迫奴役勞動,直到毛死後的80年代。

在劉文忠這本書中提到了對流浪兒童和少年犯的勞動改造。有關中國古拉格涉及對未成年人的大規模奴役和迫害,在這之前,只有四川民間電影製作人謝貽卉拍攝的一部紀錄片《大堡小勞教》有系統的批露。她這部紀錄片披露了收容關押在四川大涼山原始森林邊緣的沙坪勞改農場五六千名流浪兒童和問題少年的悲慘遭遇,這些兒童不但遭到非人的奴役,很多還在大饑荒中被活活餓死。這個記錄片放映後,引起了很大的震動。

大規模囚禁虐待奴役未成年的兒童不是沙坪農場的孤例,在《大堡小勞教》中提到的一位倖存小勞教陳德全,他就是陳毅1958年在上海搞十無大清洗被流放勞教的一位上海流浪兒,當時連同陳德全共502名上海流浪兒被強迫押送往甘肅張掖縣勞教,陳德全在張掖無法忍受勞役的苦難,偷扒火車逃回上海途中流落成都被抓,然後送往沙坪農場,再次被拋入火坑。

其實奴役兒童的集中營,不是峨邊沙坪農場有,白茅嶺農場有,502名上海兒童被押送前往的甘肅張掖農場有,在全國各地很多勞改農場都應該有。這是中共50年代仿效蘇聯兒童勞教制度的一項國家政策,因此是一個系統性的國家犯罪,是毛氏古拉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直到2013年勞教制度廢除,長達57年有多少兒童受害於毛氏古拉格,至今無任何數字披露。

劉文忠在他這本書中說,他們最近和一群難友重返過去的受難地,發現「白茅嶺消失了!聽說政府要把這段罪惡歷史消除掉,不想留下醜陋痕跡,更不願意讓中國人知道毛時代也有‘古拉克群島’勞改集中營的罪孽歷史。當地的居民也說已經忘記了過去,更不願意跟下一代談這些可怕的故事。」

捷克異議作家昆德拉說,人類反抗強權的歷史,就是記憶反抗遺忘的歷史。對中國的古拉格、中國的奧斯維辛這樣的罪惡歷史,不但不能遺忘,還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將整個罪惡全貌全部發掘出來。

劉文忠在香港出席2019年度獨立中文筆會頒獎會以上演講。圖/田牧攝影

劉文忠在獨立中文筆會年會上演講。圖/田牧攝影

要還原中國古拉格之真相是一項相當大的歷史工程,對這個黑暗邪惡歷史的披露,每一個受害人的控訴,每一位良心者的挖掘,都是在為這個歷史工程添磚添瓦。劉文忠及其難友這本回憶錄亦如是。

劉文忠書封面
劉文忠書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