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火焰 第二章 出家 (一)

嘎東寺已經有九百年的歷史,它是十一世紀時印度高僧卡切釋迦希利到西藏傳佛音時所建造的。圖:網絡截圖。

沒過多久,祖母就開始為我的前途擔憂了。父親還是把我當作孩子,沒有考慮我以後的出路。但祖母老纏著他,說要「為俄珠的未來鋪路」。在西藏即使出生在富裕家庭的鄉下男孩子,也都沒有多少選擇的機會。他可以經營家中的產業,或者到廟裡出家。長子往往繼承農莊和負擔起家裡一切的責任。

跟隨祖母去寺廟朝拜


我哥哥十四歲時,就已經挑起了莊園裡大部分的責任了。他長得漂亮又有自信,到處巡視,分派工作,雇佣勞工,排解佃戶的抱怨,把一切事情處理得十分妥帖。我有時候陪著他出去,發覺村人對這個模範長子尊敬而佩服。
祖母非常虔誠,她希望我成為一個僧人。藏歷每月的初八、十五和三十,她都要到寺裡去朝拜一整天。她總是早早起床,穿上整潔的衣服,並帶上一大塊犛牛油和一罐印度產的向日葵油,這可是最上等而珍貴的東西。我開始跟著她跑寺廟了,雖然她已經七十多歲,身體卻很強壯,能一口氣爬上陡峭的山上,然後她就慢慢地從一個房間的神龕渡到另一個房間的神龕,並為油燈添上一些犛牛油或葵花油。她也會佇立在每個神像的前面,雙手合什,喃喃地念一些禱詞,然後往前用額頭抵觸神像的座子。中午時分她去看望她的兩個兒子,我的伯伯們會準備好糌粑午飯,或烤香的大麥及肉干。

祖母午睡的時候,我就跟小和尚們玩耍,我很羨慕他們能學習閱讀和寫字。午睡過後,祖母到正中的大殿去作最後的朝拜,她走到主神壇前,然後把她皺巴巴、像小鳥爪子一般的手伸到菩薩面孔前,緩慢地、一板一眼地口中念念有詞。我問她祈求什麼?她說她祁願菩薩保佑眾生,人人都沒病痛。她常說,身體健康是錢也買不到的寶貝,窮人富人都一樣難逃疾病的災難。
現在回想祖母的祁願很能反映西藏的實際情況,雖然有些地方有藏醫,但是帕南是缺醫的,要走一兩天的路程到日喀則或江孜,才看得上大夫。家裡有人病了,大家都束手無策,我們都靠神靈來治病,有時候人們也奇跡般地不藥而癒。

古老的嘎東寺


村子和寺廟之間有一大片田野,田野的盡頭銜接著陡峭的山,廟就盤踞在山上,威嚴地俯覽著整個山谷,望過去可以看到娘曲河蜿蜒地流向日喀則。晴朗的時候,從我家的屋子可以看到寺廟灰白的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座寺廟已經有九百年的歷史,它是十一世紀時印度高僧卡切釋迦希利到西藏傳佛音時所建造的。這座廟的名字一直有爭議。一般人都相信嘎東是我們村子座落在它腳下的那座山的名字。這座山叫「嘎」,是「馬鞍」的意思,「東」是前面的意思,嘎東寺也就是「馬鞍山前」。
也有學者說這座寺名叫「無憂樹」,有那麼個說法﹕寺廟建造好了不久,佛教在西藏開始衰落,本土的「苯教」復興。很長時間內,許多寺院都無法承傳佛教的教義,只有帕南這座寺廟內的和尚們繼續嚴守佛教的規章,後來他們甚至周游西藏,傳授復興了佛教的教義,因此這所寺廟被稱作「無憂樹」。這座廟裡曾經一度擁有兩百名僧人,就記憶能及,我們家族裡總有人到嘎東寺當和尚。附近村莊的每戶人家中都有一個男人在寺裡。嘎東寺把各個村莊都凝聚到一塊兒,它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寺廟。
爸爸把我叫到他頂樓上的小房間去,他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裡面閱讀經文。泥爐上燒著一壺茶,和尚伯伯也在,祖母隨即也進來了。爸爸舉杯,吹開浮在表面的茶葉,啜了一口,轉身向我說﹕「孩子,你伯伯和我認為你應該進廟去。」他看著祖母,好像希望她能代他接下話頭,其實我一聽他的話,就已經點頭答應了。我老早就想出家,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去做。我不願主動向爸爸提出這個要求,怕他會覺得我在家中不快樂。祖母又開始重複我誕生時的故事,好像大家都還沒聽過似的,可是這次她提出了重要的一點﹕我應當到扎類吾其寺去,因為那兒的住持說,如果我有一天真要出家,他要我去那兒,祖母仍然相信我是扎類吾其喇嘛的轉世。我若去拉薩會感到失落,因為我們在那兒沒什麼關係。不過爸爸否決了祖母的建議,堅持我應該去嘎東寺。他看著伯伯說,我們家幾百年來都跟嘎東寺有聯系,現在不應中斷這個傳統,伯伯點頭,爸爸不再對此事繼續討論。
如果讓我選擇,我寧願去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它是西藏最大的寺廟之一,這裡是僅次於達賴喇嘛的班禪喇嘛之廟,我們這一帶的人對班禪特別崇敬。我曾經跟隨姑媽到過扎什倫布寺,我們有很多親戚在那裡,它對我有特別的吸引力。並不是我不喜歡嘎東寺,這是個宏偉的寺廟,對我好像自己家一樣親切,但我認為這不是學習的最佳地方。嘎東古老而負盛名,但在1943年它僅是一個能滿足鄉下人們精神需求的簡單寺廟。不過,對這一切,我反正沒有自主權。就這麼決定了,我將到「我們的寺廟」去,家族跟寺院幾百年的聯系可不能中斷。
伯伯很急於我到嘎東,因為他已經很老了,只有很少的徒弟,他承襲了一間很大的僧舍,這是我家幾代人所傳下來的。這個伯伯比日喀則的那個伯伯要嚴肅得多,他把我當大人一樣,跟我講述家裡一些重要的事情,我們現在是師生關係了。我祖母為我準備了幾套和尚的衣物,一套夏衣,一套冬衣,第三套是儀式上穿的禮服。裁縫每過幾天就送一些東西到家裡來,這些新衣裳都整齊地放在神龕那間屋裡。祖母有時候把我叫過去,拿著衣服在我身上比。

姑媽來送我入寺出家


在我將離家正式入寺前的兩天,姑媽來看我了。她騎著馬來,到了我家,一看到我就逕直伸開雙臂擁抱我。我把眼淚壓下去,暗暗希望她是來接我走的。看到她我就想起旺姆和我在加措夏爾的日子,我相信她也是這樣。她久久地擁抱我,然後摻著我的手走進屋去。姑媽為我拉拉身上的衣服並且開始檢查我的一應用品,祖母很高興她能接手此事。所有的東西都被裝進兩個木製的大盒子裡,上面覆蓋著犛牛皮。兩匹壯實的馬載負著木盒子,把他們運到伯伯的僧舍去。姑媽的出現,使我感到離家搬入寺廟有些不自在,她在我們家的屋子裡走來走去,喚起了無數的回憶。她的舉動有些異常,她也不再拿我當長不大的孩子看待了。
其實我並不明白出家是怎麼回事,我很熟悉寺廟並且認識裡面每一個僧侶。我們家很有聲望,許多僧人把我父親當成施主,因為他對那個寺廟非常慷慨。我這次進廟當和尚,父親就送了大批的糧食和牛油,算是很厚的禮物。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一大早姑媽把我叫醒,給我端來一杯奶茶,祖母隨著遞給我一碗紅薯飯。她們幫我穿上那件講究的羊毛藏袍,繼母忙著給每個人沖茶。伯伯也來了,父親已經跟他打了招呼,要他關照我。
按照規矩,我將住進寺廟裡伯伯的僧舍小院,他將成為我的監護人,帶領我跨進出家人的生活。他的名字是洛桑旺波,不過每個人都叫他旺波先生。他那時五十多歲,卻自以為很老了,他跟爸爸長得很像,舉止也一模一樣,但伯伯的光頭和袈裟讓人很容易分別他兄弟倆。他對孩子嚴厲是出了名的,不過對我他總是寬厚仁慈,從不責罵我。
1943那年是公水馬年,我開始住進廟裡。鄰居們都來送哈達,父親和繼母把它們都掛在我的脖子上。繼母哭了,她把一些烤過了的麥子塞到我的口袋裡,她說口袋空空離開家是壞兆頭。我被放上馬背,向寺院走去。漸漸地屋子周圍的嘈雜都遠離了,我沒有回頭,耳朵裡只有馬蹄踏在柔軟的土地上的聲音,伯伯一馬當先,不時回頭望望跟隨的人馬。

和尚伯伯是我的師傅

在旺波先生的僧舍有很多親戚在等候。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比我小兩歲,去年也在此出家,他跟隨另一個伯伯。旺波先生給我介紹寺院裡的情況,走了一遭。到了他的僧舍,我們像檢查員一樣,每個旮旯角落都察看了。有四間房間和一個廚房,櫥櫃裡放滿了瓷器、木碗和佛事用品。從兩個房間望出去,可以俯覽帕南河谷和娘曲的蜿蜒曲線,我甚至能看到父親在帕南村的屋子。人們走進走出,繼母在院子裡忙來忙去的小小身影都能依稀看見。從他們走路的樣子,我就能分辨出那是家人還是鄰居。
我伯伯成了我的師傅,我叫他先生,他現在負責我的生活起居。那天下午,一個和尚來給我剃了光頭,只在頭頂上留了一小束發卷。次日,我正式地變成了一個小比丘。伯伯每天很早把我叫醒,他教我怎樣穿著羊毛袈裟,這家伙這麼重,我簡直走都走不動。伯伯教我穿袈裟的規矩,衣裳的下半部不可以有折疊,因為那是虛榮浮夸的表現,上半部的圍披不該蓋住頭臉,否則就是傲慢的態度。穿著袈裟是很有學問的,我注意到今天許多和尚都不遵守這些規矩。
我們進入誦經堂的主殿,我尾隨在伯伯身後穿過側道,所有僧侶們的眼光都焦距在我身上。住持坐在一個高的位子上,他叫更桑多頂,不過大家都叫他堪仁波切*或上師。大約四十歲的上師總是笑嘻嘻地,他曾在拉薩最大的色拉寺進修,在那兒他受到很高的尊重。在儀式的過程中,上師緩慢地伸出他的手,以不同的姿勢從面前的壇台上拿起一個鈴鐺或象徵雷霆的法器。他的聲音深沉悠揚,超越了其他僧侶的和聲,他的身軀隨著吟唱輕輕地搖晃,好似一片麥田在微風中搖曳。

嘎東寺 近期的照片。圖:網絡截圖

接受剃度 佛名班旦加措


誦經的聲音停止後,我已站在堪仁波切(Ken Rinpoche,堪是博的意思,也是一種佛教的學位。仁波切是活佛,上師之意。) 的面前,他伸手摸摸我的面頰。一個小比丘遞給他一把放在盤中的剪刀,他用一只手抓住我頭頂殘留的那束頭髮,舉起剪刀,嚓一下把最後那縷青絲也剪了下來。「你喜歡學佛法嗎?」他問。「喜歡」,我回答。我得到一個法名—班旦加措,這個名字我一直使用到今天。
這次受戒的儀式標誌著我跟世俗世界的一切都了斷了,雖然還沒有進行任何的宗教宣誓,但從此以後我的言行舉止都得像個出家人,心中萬般皆空只有佛。一年之後我才正式皈依佛門。四條基本的教規是﹕不殺生,不偷竊,不說謊,守獨身。教規分列在十條規則之中,這樣便於理解。我們周遭的萬物眾生多元而複雜,要做到絕不殺生,比如,不踏死腳下的蟲蟻,是不可能的。由於踩死螞蟻也算殺生,因而佛家對殺生有不同程度的區分。一個出家人或皈依佛門的僧人在殺死一個人或故意殺害一個動物的生命時,才算破戒。出家人應該回避金銀寶物,不可以飲酒跳舞,不可以觀看驚險刺激的表演,這些事務都屬於世俗社會,會讓青年人心生雜念不好好學習。

有段時間,他們允許我在寺院裡到處游蕩,觀察各種不同的活動。很多小和尚比我小,按習俗,一個過了七歲的男孩就可以當比丘,據說一個孩子只要大到能追趕一只烏鴉時,他就可以當和尚了。在寺院的第一年就像是上學一樣,學習閱讀和寫字,老師寫在一塊硬木板上的文字我得辨認,這叫作「乾寫」,用一支竹筆模擬著老師的筆劃和花體,但是不能把筆沾上墨水。依樣畫葫蘆一周之後,我升級到「濕寫」,雖然我還是模仿老師的字體,但是已經可以把他們畫在一塊撒上薄薄碳灰的木板上了。這個階段持續了好幾個月,一年之後我終於被允許在紙上寫字了,這種經驗哪怕是對年長的僧人也是很難得的,因為製造紙張是很繁複又昂貴的程序,紙張是不能隨便浪費的。
學習閱讀也是一場艱苦的奮斗,每一座寺廟都有本寺的一套儀禮佛經,所有的僧侶必須於每天清晨念誦一遍。另外一個伯伯曲頂先生教我經文,每天得背誦頭一天學習過的段落,如果背錯了,就得把左手高高舉起,讓老師的藤條抽下來。曲頂先生有好幾條皮鞭,都掛在柱子上。他常說﹕「只要用功學習,鞭子就無用武之地了。」不過他更常使用藤條打人,他警告我﹕「在背誦的時候,時時要想到藤條。」

嘎東寺的早課


出家人的日子是艱苦的,好在年輕僧侶之間的友愛和伯伯兼老師的旺波先生對我盡心照料,使我的日子稍微好過些。不久我就全神灌注地學習,有時候也作一些簡單的雜務,如擦燈或挑水之類。清晨四點鐘,大家都起床了,到太陽升起的時分,自習的早課都必須結束。我每天早上花兩到三小時來背誦經文,伯伯告訴我早上是最好的學習時光,因為腦子最清明。
太陽升起時,海螺號吹響了,把院內的僧侶都集中起來作早課。有幾位年紀大資深的和尚,包括我伯伯,不必參加早課,這是他們享有的特權。所有的僧侶們排著隊站在大殿門口,低音長號吹響了,大家魚貫進入殿內,長老們先就坐。年輕的僧人開始背誦一段贊誦噶魯巴教派開山祖宗喀巴的經文,嘎東寺是屬於這個教派的。
之後可以坐下來,我們祝願達賴喇嘛長壽,祈禱世界免於饑餓和瘟疫、人類能和平地生活。在早課期間,供應兩杯茶,每個僧侶的一項義務是服侍眾人茶水,他必須從百米以外的廚房中,將茶水盛在一只巨大的黃銅壺中提過來,這只壺有時比他人還大。我從來不必為眾人侍茶,出身於富有家庭,家中又作了豐厚的奉獻的僧侶可以免除一些重活兒。不過我還是得從事掃地、擦窗、點燃那成百的油燈這類活兒。
在節慶時,我們要點幾千個燈,之後還得打點擦亮它們。而我伯伯總給我派任務,使我團團轉。我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學習上。一個僧侶在寺院裡有三種學習的選擇,有天賦的人可以專攻佛教研究。第二類的注重學習宗教儀禮,在不同的節日祭典中,他們專司禮儀侍奉,並且學習在沙上建構佛的極樂世界圖案,圖案上顯示出不同的神祗。第三類人不喜歡走研究的方向,又覺得儀禮事務繁瑣,就可以選擇料理寺院的財經工作。他們變成寺院的經紀人,主管向佃戶收租或追討債務,其中有些人打理寺院的一些商務活動。

未完待續,下接第二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