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火焰】第三章 暴動(二)

1954年年輕的達賴喇嘛和班禪喇嘛被召入北京,跟毛澤東和中共領導人進行會談。圖:摘自網絡公共領域。

生平第一次到拉薩的大昭寺敬拜


找到其它從嘎東來的僧侶並不困難,因為到哲蚌寺來學習的僧侶是按照地區,分配到不同學院裡去的。一共有四大學院,每個下面又分成很多不同的系。嘎東來的僧侶一般都進入洛色林學院,這個學院擁有三十二個系。我們將會被分派到藏巴系,這裡面的僧侶都來自藏區。1995年我到牛津大學訪問的時候,不由得就回想到當年哲蚌寺的學院和學生以及它的結構。

哲蚌寺創建於1416年,它可能是當時全世界最大的一座宗教機構。五十年代有來自佛教世界的一萬多位僧侶在這兒生活和學習,有的人是從蘇聯伏爾加河畔的卡爾木加來的;也有僧侶來自於印度拉達克和緬甸邊境的加爾唐市;還有是從日本和中國來的。頭幾天我們住在一個嘎東來的老僧人的居所,那裡很陰暗而且簡陋。我很擔心找不到一名導師和合適的科系接受我作為學生,其他的人都有原寺廟的介紹信,入學沒有問題,可是我這個逃跑者,手上什麼文件也沒有。

我們中間有幾個人到離哲蚌寺以東一里的拉薩去,那個城市是西藏人精神世界的中心,每個人都希望一生當中能有一次機會到拉薩去朝聖。

當我們走上那條沙礫小道時,我看到布達拉宮閃亮的屋頂從拉薩的河谷拔地而起。多麼亮麗的顏色啊!金色的屋頂,紅色的瓦牆標誌著達賴喇嘛的居所,宮殿的下半部全是白色的城牆,這裡是西藏的守護神的家。

快靠近城市的時候,我看見一只大象,這是我頭一次看見這種動物,遠遠望過去,看起來就象一塊巨大的石頭,慢慢向我們移動,它的腳下卷起一層層雲霧一樣的沙塵。我旁邊的人都把帽子摘下來,並且伸出舌頭對大象表示敬意。大象停在我們的面前,趕象人喝令道﹕「敬禮」,大象把它的鼻子卷起來伸到天空中去,圍觀的人紛紛丟給它面包和錢,大象用鼻子把錢撿起來交給趕象人。

我花了幾天的時間去購買必需品和禮拜幾處聖壇。我站在西藏最神聖的寺廟——大昭寺前面排著的長長隊伍的後面。釋迦牟尼的臉上鍍了華麗的金色,全身瓖嵌了幾百顆寶石,有瑪瑙、綠松石和玉。兩個掌門人站在佛像前面,接受信徒們的奉獻並且引導大家往前移動。油燈裡跳躍的火焰把佛像上的珠寶照得閃閃發亮。

神龕都在很小的房間,裡面有幾百個油燈在燃燒著,發出的燻煙使得空氣悶熱異常,我立刻就暈過去了,被其他人抬到院子裡,拉薩冰冷的空氣拂過我的臉,同伴們拍打我的肩膀。然後我們就走向八角街,這條街是圍繞著大昭寺的。

拉薩城裡擠滿了人群。八角街兩邊全是店鋪和小攤販。顧客們跟商販討價還價,尼泊爾的商販和克什米爾的買賣人在這裡接肩摩踵,我發覺那裡有一個清真寺,能在西藏看到回教徒頗為有趣,我們稱這些藏回「克什」,其實這是克什米爾的讀音,因為他們的祖先大部分是從那兒過來的。也有很多中國人在這裡,中國的士兵在八角街游逛,身後跟了一大群嘈雜的藏族小孩,他們嘰嘰喳喳地跟漢人學舌。有一些吉普車和大卡車從藏東地區開過崎嶇的小路到達這裡。在拉薩城外,中國人忙碌地在修建道路。

進入哲蚌寺的洛色林學院


我在哲蚌寺還有一些手續要辦理,從嘎東來的僧侶們一般都進入藏巴系,可是他們不允許我進入同一系,好在只要自己能找到一個「指導老師」,入學規矩並不十分嚴格。一個名叫西拉侗密的年長僧人把我帶去見他的老師永曾先生,他是一個年輕的名叫赤拉布活佛的轉世喇嘛的私人老師。我向永曾先生五體投地朝拜,並且向他敬奉哈達。永曾先生仔細地觀察我,好像是在檢查一件貨物。他說只能把我介紹到他的系裡,也就是山南系,我正式被接受了,名字正式注冊,成為這個寺廟的一名正規成員。

我得找一個住的地方,西拉要我住進他的屋子。他房子裡已經住了好幾個其他的僧侶。我的房間非常狹小,徒然四壁,角落有一個小泥爐和一堆牛糞和木柴。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鋪著一條粗製的地毯,小小的窗戶面對白色的廟牆,屋內有兩張狹窄的床墊和兩張木製桌子。

現在我是學院的學員了,也有地方可住,我可以參加哲蚌寺的不同的課程了。我去聽寺院裡最有名的一位喇嘛的課,他被稱為白瑪堅贊大師。我們到他僧舍去,被讓進一間很大的房間,他坐在結實的椅子上,指給我們一排排的座位,上面放著很細緻的藏式地毯,叫我們坐下來。他告訴我們應該努力學習,他說﹕「你們來自遠方,只有厚土和浮雲是你們的指路者。」

這裡的生活跟嘎東沒有太大區別,每天五點鐘起床。天朦朦亮的時候,就會聽見一名年輕的僧侶吟誦著早經,接著是一長串的海螺號聲,召集所有的僧侶來喝早茶。每個僧人帶著他自己的糌粑,一共上四次茶。第四杯茶是奶色的,有點酸味道。據說過去哲蚌寺的茶都加了雪獅的奶,雪獅傳說是一種在西藏山間游蕩的神奇動物。

早上是個人學習的時間,我先祝禱達賴喇嘛和其他上師們長壽健康,祈禱以祈求運用我所學到的德性和行為來造福一切生命收尾。然後我開始複習頭一天老師教授給我的哲理經文。

中午的時候,大家都聚集在法場,這是寺廟隔出來的一塊露天空曠地方,有柳樹遮蔭。每個系都有它自己的法場,僧侶們聚集在這裡,聽上師或其他高僧講道。聽完課後大家就分成小組來討論選擇的議題,這是他們剛剛聽講的題目或是其它的哲學性經文。我們新生被分配在一起學習辯論術。

生活很快進入常軌,但是拉薩越來越嚴峻的政治情勢使我們無法不分心。我們聽到很多抗議活動的消息,也聽說許多反抗中國的標語出現在街頭。中國軍官到寺院裡來跟上師和高僧舉行會談。隨後,有很多年長的喇嘛被指定要參加拉薩的政治會議。

1954年達賴喇嘛和班禪喇嘛到中國去了


1953年的冬天,有大批的僧侶從康區和安多過來,從他們口中聽到很多關於西藏其它地方所發生的事情,我們知曉了中國人把喇嘛和寺廟的土地都沒收了。

我嘗試專心集中在學習上,但是寺廟牆外的事越來越沖擊我們的生活。1954年年初達賴喇嘛和班禪喇嘛都到中國去了,大家感到非常焦慮,誰知道中國人會不會把他們扣留在北京呢?從康區和安多來的僧侶說,中國人邀請一些喇嘛和村裡的長老去開會,然後把他們逮捕。

一個朋友借給我一本已翻閱得很破爛的小書,這是1933年去世的十三世喇嘛的遺囑。我被他的一項預言震懾住了﹕他警告「紅色意識形態」將要崛起,它將摧毀西藏的政教系統,他還說這在蒙古已經發生了。(幾星期以後,一個年長的僧侶從蒙古來,告訴我中國人在蒙古摧毀了很多的寺廟,並且把僧侶們都投入監獄。)達賴喇嘛預言中國將染上「紅色意識形態」,有一天它會摧毀西藏的宗教。

達賴喇嘛和其他的高級喇嘛都到中國去了。每天都有關於戰事的消息傳來,藏東地區不斷有僧侶逃難到哲蚌寺來。在拉薩反華示威的領袖們都被逮捕了,年長的上師和喇嘛都被指令去參加會議,也就是中國人所謂的「學習班」。

中共軍隊入藏,圖為昌都的西藏政府軍隊繳械投降。圖:翻拍自中國人民網

我返回嘎東學業中斷

帕南有信來,通知我父親病重,我於是踏上了漫長的返鄉路程。我走進家門,在繼母身旁坐下來,她看起來毫不憂慮。我問她爸爸怎麼樣時,她只默默地替我倒茶。我打起精神,準備接受最壞的消息。突然父親走進房間來,他看起來非常健康,令我十分困惑。原來父親和伯伯用假的消息把我召喚回來,因為伯伯已經年紀大了,需要有人照顧他。伯伯和父親極力說服我留在嘎東。從宗教和家庭的角度來看,我有責任,無法拒絕,我別無選擇地在嘎東留下來了。

不能返回哲蚌寺令我非常失望,因為我的學業進展得那麼順利,而且享有特權,能夠坐在當代最偉大的幾位喇嘛身邊,聆聽他們的教誨。我可以繼續在嘎東學習,但是沒有人能夠指導我。我每天在寺廟裡處理雜務,也到外面去訪問農戶並且主持儀式。

大水淹沒我們村莊


1954年發大水了,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夏日,所有的僧侶都聚集在大殿裡。突然一個比丘匆匆跑進來對坐在門口的紀律住持耳語,住持站起來打斷了儀式,說河已經決堤,整個村子都被水淹沒了。我們跑到外面一看,整個帕南都淹沒在水裡,水已經上升到我住所的腰部了。

離這裡以西50里的江孜的河決堤了。當水沖到帕南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都是醒著的,能夠及時逃往高地,但是河谷上游的幾百個村落都被水淹沒了。後來我們看到很多的尸體被沖到河灘上來。水淹了整個河谷,泥磚砌的房子一吸了水以後,都跨了。下午,水慢慢退了,我們就進到屋子裡面去搶救一些還能夠搶救的東西。

那一年沒有收成,所有的農作物都被摧毀了,我們需要仰賴儲備的糧食。水災驅使很多貧窮的農民替中國人去修路。在重新修建自己的房屋的時候,很多村民跟他們的親戚搬到寺廟裡來暫時居住。我的僧舍變成人們的新家,但是婦女不許在寺廟裡過夜,黃昏的時候,她們都三三兩兩地結伴走到其它建築物裡去過夜。

我後來在監獄裡時,中國人說他們在水災時進行了搶救,但是他們沒到帕南來。在西藏到處都有中國人,但是他們更急於設立自己的辦事處和按規矩建立穩固的機構。就象蜘蛛,中國人圍繞著西藏織著自己的網,我們完全束手無策。

中國人籌建西藏自治區


1955年中國人宣布要組成一個籌備委員會來建立西藏自治區。中國干幹部到我們村子裡來,宣布了這項消息。我哥哥被指定為地方委員會的書記,他是一個很好的行政人才,帕南人都尊敬他。中國人還給他發薪水,每個月八十元。爸爸說中國人就像捕魚人﹕他們現在先對西藏人放下魚餌,有一天我們全都會上鉤。他要跟中國人對抗,把他們趕走。他說有一天路修好了後,我們就沒有辦法把中國人趕走了。

有幾個中國軍官到寺廟裡來,發給每個僧侶一個搪瓷杯子,上面用藏文和中文寫著「慶祝西藏自治區籌備委員會」成立,這種杯子變成中國人統治的象徵。我們常說沒有人願意用藏人的木碗去換取一個中國的鋁杯子。這些搪瓷杯子完全沒有用,因為一倒入茶之後,它們傳熱這麼快,喝茶的時候會燙傷嘴唇。

中國人在宣傳方面越來越大膽,為了要煽動農民起來反抗地主,各種表演和電影都刻意描繪惡霸地主。他們放映了《白毛女》的電影,這是關於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受到殘酷地主的欺凌,然後逃到山裡去,最後她當然被共產黨解救了。中國人非常聰明,他們從來不直接說西藏需要進行土地改革,他們也不輕慢那些被稱作惡地主的人,在設立新的辦事處時,這些業主也都被他們拉進委員會裡去。

在寺院的大牆之內,我們還是設法維持跟以前一樣的生活。仁曾丹巴大師常常來我們的寺廟,他給大家上佛教哲理的課,整個冬季他都輔導我們進行經辯,嘎東的僧侶們再度能夠接受很好的教育了。大師是很有名望的師父,他也常常被別的寺廟請去,但是他已經把嘎東當成了他的家。

未完待續,下接第三章(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