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津之花 (上)

朝鮮戰爭,一場沒有必要,卻死傷慘重,沒有勝負的反人類戰爭。圖:網絡截屏

主為我們捨命,從此我們就懂得什麽是愛。因此,我們也應當為弟兄捨命。

——《聖經·約翰一書》

作者補記

我對朝鮮戰爭的關注,起源於我妻子北明多年前對這次戰爭的系統研究。在中文世界里,她最早翻譯了剛剛解密的前蘇聯政府秘密檔案,並發表了一大批有史實支持的研究文章。這些研究顛覆了我腦子里根深蒂固的欺騙性宣傳,帶給我精神的解放。這是我要深深感謝的。其後的延伸閱讀,使我重新發現了這場“被遺忘的戰爭”。一些令人震撼的細節,促使我寫成了這篇文字。理想狀態是一種“平衡寫作”。遺憾的是,某些關鍵性的戰史,在中文出版物里語焉不詳,真實生動的思想與細節尤告闕如。於是,受資料之限制,《長津之花》的視角不可避免的傾斜於美軍。這是一個缺陷。但是,我又能到哪里去了解宋時輪將軍以及他麾下志願軍將士真實的感受與思想呢?既無戰地記者的即時報道,亦無宏詞大句之外的回憶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矣。這種情況,也從側面證實了一個毫無新意的發現:在領袖的宏偉氣魄中,在官民的集體無意識中,中國軍人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僅僅是創建“美好新世界”的一次性工具。

1

長津湖之戰,在世界戰爭史上不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戰例,但對於中美兩軍近二十萬參戰將士來說,此戰即冰火交加的煉獄。死者化作塵土,隨風而逝。生者帶著難愈的創傷,在纏繞終生的夢境中飲泣。

長津湖位於朝鮮東北部蓋馬高原,環湖叢山聳峙,人煙稀少。偶有村落,也大多是幾座草舍,疏落寂寞,猶如與世無爭的小獸,隱沒在湖岸山野,過自己的生活。每年入冬後,大雪封山,這里更成了一處與世隔絕之地。西伯利亞的長風,掠過黑龍江鴨綠江,把環湖地區凍結成奇冷酷寒的冰雪世界。1950年深冬,氣溫降至攝氏零下三、四十度,接近了人類生存之極限。彼時,在這塊幾乎沒有生命跡象的地域,發生了一場異常殘酷的戰鬥。每一篇記述長津湖之戰的文字、每一個沈掂掂的細節、每一具新發掘出來的遺骸,都會引導你重返半世紀之前那些悲慘的日日夜夜。於是,已經飄散的硝煙重新騰起,已經凝結的鮮血開始流動,鮮艷如昔……

韓戰時期,我還沒上小學。但這場戰爭所激起的亢奮和仇恨影響了我的整個少年甚至青年時代。那一個個埋葬“侵略者”的經典戰例與那些視死如歸的革命英雄,如母奶般滋養著我們幼小的生命。只是在“偉大領袖”去世之後,種種史實才悄然流布,顛覆了教科書與數十年一以貫之的政治宣傳。從那時起,我便懷著被欺騙者的憤懣與清潔靈魂的渴望,開始留意關於朝鮮戰爭的另類歷史。蘇聯解體後,俄國政府公布了朝鮮戰爭秘密檔案。斯大林、金日成、毛澤東密謀發動戰爭的往來電文,如午夜的陽光刺痛了我們慣於黑暗的瞳孔。事實戰勝謊言,那一頁終於翻過去了。但我仍然不時重讀那段歷史,有一些故事、細節和人物不斷撞擊我心靈。我感到,對於我們這些喝狼奶長大的人,我們這些被革命英雄主義毒化了靈魂的人,那一頁並未翻過。

於是,我穿上厚厚的棉衣,豎起衣領,走進1950年冬亞洲東部的漫天風雪,走進長津湖,走進那蜿蜒如蛇的死亡山谷……

2

……格拉波實在太累了,而且,他的軍靴進了雪,雙腳嚴重凍傷。在熾烈的槍炮聲中,大口地喘息著。呼出來的氣息仿佛即刻凍結在面前,化作數不清的細微的冰晶,使正在進行的戰鬥像一個模糊顫抖的夢。格拉波實在走不動了,只好拉住一輛兩噸半卡車的車尾,在積雪的山間土路上蹣跚而行。在中國軍隊不間斷的頑強的阻擊下,突圍極為艱難,車速往往不及步行。

又是一次伏擊。迫擊炮彈如冰雹般砸下來,揚起陣陣雪塵。機槍密集掃射,彈雨橫飛。格拉波瞥見路邊有幾條人影,還沒來得及分辨敵我,便被一聲猛烈的爆炸掀倒在地。也許就在那同時,一粒子彈打穿了他右腿。他又疼又怕,淚水都流出來。排長正好走過來,問他怎麽啦,他說挨了一槍,排長就讓人把他擡到一輛車上。所有的卡車都擠滿了傷員,就連車頭兩邊的擋泥板上也有。好不容易擠上車,格拉波就聽得耳邊一聲霹靂,幾乎震得昏死過去。他大喊了一聲,“我的上帝!”取下鋼盔,看到打穿的彈洞,才明白那震耳欲聾的巨響是鋼盔發出的。後來,軍醫從他右肩上取出13塊彈片,當時他只看見右肩上削掉了一大塊肉。

他的連指手套里捂著一朵玫瑰花……

“我還沒成年。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交女朋友,也不會跳舞。”他開始熱烈地祈禱,“如果讓我活下去,我保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會天天去作彌撒、吃聖餐!”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在胡亂許願,趕緊懺悔道,“對不起,上帝,我對您胡說八道了。我恐怕不能保證一年,但半年之內肯定會天天去教堂的。我保證……”在盡心盡意的祈禱中,他漸漸失去了知覺。手套里的玫瑰花一瓣瓣掉出來……

——冰雪長津湖,在突圍血戰中,這朵玫瑰花是從哪兒來的呢?

——是神放到年輕士兵掌心里的嗎?

3

本來,十七歲的二等兵格拉波正隨著隊伍乘勝挺進,現在他可是遇到大麻煩了。本來,他和弟兄們一樣,想打到鴨綠江,解開褲子,沖江里撒泡尿,就像二戰結束前盟軍士兵在易北河邊幹過的那樣。然後呢,就回家過聖誕節,裝飾起一株漂漂亮亮的聖誕樹。但眼下,這些都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中國秘密參戰,把他們誘入了一個死亡陷阱。11月27日遲暮,在瀰天大雪中,中國志願軍第9兵團12個精銳之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以美國海軍陸戰隊第1師為主的聯合國軍東線先頭部隊,在長達70公里的山溝里,把開進中的一字長蛇陣切為5截。第9兵團占了先機,又有兵力和地形優勢,根據中國內戰經驗,完成毛澤東交付的戰略任務——殲滅美陸戰第1師不過是幾個沖鋒之間的事情了。

志願軍對各處被圍之敵同時發起淩厲攻擊。

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海軍陸戰隊海盜式夜間戰鬥轟炸機飛行員報告:圍攻的中國軍隊密密麻麻,如海濤奔湧起伏。閉起眼睛亂炸,每一顆炸彈都不會投偏。

始料未及,圍殲之戰進行得極為殘酷,為人類戰爭史上所罕見。

在戰史上,格拉波所在的部隊叫31團支隊(31st Regiment Combat Team,簡稱31RCT),實際上是一個由美陸軍第7師第31團第32團各一個營再加上3個炮兵連組合起來的雜牌隊伍。這個團級部隊被圍困於整個長津湖戰場東北端,那小村子叫新興里。苦戰三日,漸顯不支,開始向南突圍。雖有空軍掩護,但遭志願軍頑強圍攻,損失慘重,加之各級指揮官傷亡殆盡,臨時拼湊起來的部隊又互不相識,行至半途,終告潰散。據中方戰史,新興里之戰是志願軍在整個朝鮮戰爭中唯一的“成建制殲滅美軍一個整團的光輝戰例”。相反的觀點認為:31團支隊共有3300人,分散突圍出來的約1600人,換言之,此役美軍實際損失約1700人,折合起來也就是半個團。這與全殲一個團尚有差距。稱第31團支隊為“成建制”部隊亦有可爭議處:倘若真是一個建制團,恐怕就不易打散了。近年來,愈來愈多的研究者開始懷疑這一“光輝的戰例”。人們只是粗略了解志願軍傷亡凍餓共減員“高達萬人”,約為美軍損失的6倍,更多的情況便不得而知了。美軍被打殘一個團,圍攻的志願軍被打殘了幾個團呢?其中238、239兩團,恐怕幾乎是打光了吧?

當然,說到底這種爭論意義不大。

半個多世紀過去,金日成、毛澤東與斯大林策劃發動戰爭的往來電報已經解密,那場戰爭的緣起及性質已不存多少爭辯之余地。更何況,在一個開放的社會,對於同一個歷史事件可以並存多種解釋。

真正能令人心靈震動的,是絕境中的人性,以及那些匪夷所思的細節。

4

第31團支隊的突圍,拉開了長津湖大撤退的序幕。

在美軍向下碣隅里突圍時,31團團長已經重傷失蹤,32團一營營長費斯中校接過了指揮權。他的命令是:破壞掉無法帶走的物資和裝備,炮兵打光所有炮彈後破壞火炮,所有車輛裝載傷員,其余的人一概在車隊兩側步行掩護。也就是說,所謂突圍,就是護衛著傷員向外沖。行動之前,第7師師長巴爾乘直升機飛到新興里,費斯憂心忡忡地對他說,他最大的難點是500名傷員,如果有一支部隊接應,成功的希望還是很大的。巴爾轉身飛到下碣隅里,去找海軍陸戰隊第1師。師長斯密斯說陸1師已是村自為戰,不可能派出援軍。如此絕境,第31團戰鬥隊只有與傷員共存亡了。

12月1日中午12時45分,突圍的車隊出發。打頭陣的是僅剩的1輛自行高炮履帶車、1輛高射機槍裝甲車和1輛裝有重機槍的吉普車,其後是徒步的費斯中校等幾位軍官,再往後就是擠滿傷員的35輛汽車,未受傷者和尚能行走的輕傷員按命令在車隊兩側步行掩護。

剛走出新興里環形陣地不遠,就遭到中國軍隊阻擊。4架美軍飛機發起攻擊,志願軍陣地立時陷入火海。突圍美軍的前鋒和側翼也遭到誤炸,幾顆凝固汽油彈落到隊伍中。全身著火的人在雪地上瘋狂翻滾,一邊撕心裂肺地喊叫。有人哭喊著要別人幫助結束痛苦。一名中士朝一名懇求他的重傷員頭上開了一槍……

志願軍占據著路旁山嶺,炸斷橋梁,並以日前戰鬥中擊毀的車輛坦克構成路障,居高臨下頑強阻擊。美軍以空中攻擊開辟道路,一面還擊一面向南緩緩推進。公路上到處在混戰,已經分不出前鋒與後衛。未受傷的士兵們向高處仰攻,占領志願軍阻擊陣地。在車隊兩邊掩護的,已完全是輕傷員。車幫上也全是輕傷員,端起卡賓槍不斷還擊。有的車被火箭彈擊中,濃煙滾滾。有的車司機被打死,一頭栽下山坡。有的車漏光汽油,被後繼車輛頂下路肩。情況看起來已經相當絕望了,但車隊仍然不時停下,把路邊呼喊的新傷員擡上車。到後來,車廂里的傷員幾乎摞了兩層。引擎罩上、駕駛室踏板上都是傷員,實在擠不下了,就用皮帶和繩索綁在車篷甚至保險杠上。從正午到天黑,車隊沒有走出幾公里。撤離新興里時滿載傷員的35輛車加上自行高炮等3輛火力強大的開路車,沒有一輛突出重圍。費斯中校陣亡,所有的軍官士官非死即傷,部隊完全失去控制。局勢已然明朗:第31團戰鬥隊已經毫無組織,開始潰散。還走得動的傷員們,踏上冰封的長津湖,向位於下碣隅里的海軍陸戰隊第1師陣地走避。有的走有的爬,有的互相攙扶,有的拖著睡袋里的重傷員……

暴風雪中跟隨美軍撤退的北朝鮮難民,圖:網絡截屏

5

志願軍沖下山坡,帶走了尚可行走的美軍。沒理睬重傷號,把他們留在公路上等死。十九歲的二等兵埃德·里夫斯癱坐在卡車里,身邊的傷兵又死了幾個。他想逃走,但是傷腿一動就疼得要昏死過去。戰鬥已經結束,跟在美軍後面撤退的朝鮮難民隊伍開始超越車隊。靜默地,一家家帶著老人、婦女和兒童。里夫斯驚訝地看到:走過每一輛汽車,他們都會停下腳步,看一看死傷的美國大兵。有人把雪融化了給傷員喝,還有人把傷員裝進睡袋並拽上拉鏈。更多的人只是默然佇立,緩緩深鞠一躬,然後離去。里夫斯想:這太懸了!中共軍隊還在附近,也許會丟命的呀!但有一種榮譽感在他胸臆間顫動,如一小叢溫暖的火。

里夫斯覺得已聽見死神悄然走近,在雪地上踩出輕緩細碎的足音。他費力地掏出自己的《聖經·新約全書》,脫下手套,用凍僵的手指翻到第二十三篇《約翰一書》,開始朗讀。難友們靜靜地聽著:

神就是愛。住在愛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這樣,愛在我們里面就得以成全,使我們在審判的日子,可以坦然無懼……

“嗨,司機,”他忽然扭過頭,沖受了重傷的司機大喊,“那股煙是從哪兒來的?”司機艱難地回過頭,輕聲說前面正燒車呢,里面還有傷員。里夫斯默禱說:上帝,死幾次也別讓我活活燒死!請帶走我的恐懼,讓我像一個人那樣有尊嚴地去死吧!我的神,我這就要去見您了!於是,一種奇妙的平靜如天使般悄然降臨。里夫斯驚訝莫名,便坐起來迎接死亡。

里夫斯乘坐的那輛車點不著,汽油早已從彈洞里漏幹,三名中國兵便分頭解決問題。一個去解決躲避在車底的傷員,一個在車尾往里開槍,一個爬上側面廂板,傾下身子,照每人頭上一槍。這個士兵有條不紊地幹,一個也不打算漏過。當槍口轉向自己時,里夫斯就在心里輕聲說:“上帝啊,我這就來了!”一聲槍響,槍口的沖擊波把他打躺下。他驚愕地睜大眼,去看那個士兵。那士兵也吃驚地看他一眼,跳下車,走了。里夫斯緊忙滑進睡袋,拉上拉鏈。摸摸腦袋,還在,只蹭破一層皮。

“我的神,我的主,我的上帝……”

6

序幕結束。現在,長津湖悲劇的主角輪到了美海軍陸戰隊第1師。

幾乎與新興里突圍同時,也是12月1日,陸戰第1師主力第5團、第7團開始從柳潭里突圍。天剛放亮,155毫米重型榴彈炮群開始集團發射。突圍之戰,這種大口徑重炮是累贅,須減輕負擔,在上路前打光全部炮彈。晨風銳利如刀。收拾行裝發動車輛的士兵們凍得瑟瑟發抖,不時圍到火堆邊上緩一口氣。不期然間,環形陣地的一角響起國歌的旋律。是一支小號,肅穆而又悲涼。喧囂的柳潭里靜默下來。人們心頭一顫:戰地葬儀就要結束了。本來,按照海軍陸戰隊死不留屍的傳統,他們應該帶上戰友的屍體撤退,但這支苦戰了三日四夜的疲憊之師已再無余力。他們仔細記下了每一位死者的姓名和準確位置,總有一天要帶他們回家。

柳潭里,準備突圍的海軍陸戰隊士兵,圖:網絡截屏

晨8時,前鋒陸戰5團3營開出環形陣地,沿公路向南推進。走在最前面的是僅剩的一輛坦克,其後是兩輛裝甲推土機。開路坦克被擊毀的可能實在太大了,那時就得把它推到路邊,為全軍騰出道路。基於同樣的考慮,打完炮彈的重型榴彈炮營安排在整個行軍縱隊的尾部,以免牽引車毀壞而堵塞道路。漫長的車隊按照命令梯次出發,一如新興里突圍,仍然是傷員坐在車上,大部隊在兩側掩護。尚能行走的輕傷員保護車輛。車上的傷員也攜帶槍械,隨時準備抵抗。

向下碣隅里突圍途中,最險要的鎖鑰之地叫死鷹嶺。其時,志願軍餓凍減員已達驚人程度,但第59團與第177團臨時拼湊的一支部隊仍堅守在主峰上。志願軍第9兵團在入朝行軍途中給士兵散發小冊子,宣講美軍海軍陸戰隊之“侵略性和殘暴性”,進行仇美教育。這是一個天地翻覆的急轉彎: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盟友、自由民主的美國,如何轉眼間竟成了兵戎相見的仇敵?毛澤東未能說服他的政治局,卻輕而易舉說服了他的軍隊。這支封閉的以農民為主體的軍隊,不加思索地接受了全部謊言,懷著對新社會的憧憬和侵略者的仇恨投入戰爭。據守在死鷹嶺主峰上的志願軍戰至彈盡糧絕,還用收集來的手榴彈,打垮了美軍多次沖擊。陣地上的表土和積雪被炮火灼烤,化為泥濘,寒風一吹,便把將近一個連的士兵凍成了冰坨。當敵方突圍行動開始後,大多數人雙腿已壞死,被凍結在散兵坑里動彈不得,只能看著美軍車隊沿山下公路緩緩通過。一種說法是,不多的幸存者是由醫護人員撬開冰坨子背下山的。另一種說法是,友軍登上死鷹嶺陣地時,發現“這支英雄的阻擊部隊,整整一個連,全建制凍死在陣地上……每個士兵凍死時仍然保持著戰鬥姿態,100多支老式步槍,槍口直指嶺下的公路……”

志願軍第80師第240團第5連也是成建制凍死的。這個連隊在沖鋒時遭到猛烈掃射,臥倒在雪地上,當沖鋒號再次吹響時,卻沒有一個士兵站立起來:已展開攻擊隊形的整整一個建制連,全部凍死在雪地上……

7

血戰雙方,現在都不得不面對同一個兇險之敵——極度的寒冷。

在人類記憶的版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一處有如長津湖這般酷寒的戰場了吧?中美兩軍甫一接戰,就感覺陷入某種魔幻境界。美軍的報告如此描述:卡賓槍和自動步槍都被凍住,變得不大可靠或根本無法使用。輕機槍每一兩小時必須發射一次,否則不能發火。水冷的重機槍打不響。迫擊炮炮管收縮,不能發射。榴彈炮炮閂覆位緩慢,只能慢速發射。手榴彈和炮彈也出現大量啞彈。車輛和坦克每兩小時必須暖機15分鐘,否則也無法啟動。水壺易於凍裂,須裝在貼身口袋里。搶救傷員的血漿和嗎啡也極易凍凝,因此,在戰鬥開始後,醫護兵往往要把嗎啡安培管含在嘴里,血漿則必須置於火堆一米之內。凍傷普遍發生,嚴重的須截肢。如不及時收容救治,任何小傷口都會導致死亡。士兵們被驅趕進行各種活動,以防凍傷。軍官們要不斷向部下核實自己是否凍迷糊了,是否還在正常發號施令……

中國士兵的情況則更為慘痛。美軍所繳獲的志願軍第27軍戰場總結稱:“食物和居住設施不足,士兵忍受不住寒冷。這就發生非戰鬥減員達1萬人以上,武器不能有效的使用也是一個原因。戰鬥中,士兵在積雪地面野營,腳和手等凍得像雪團一樣白,連手榴彈弦也拉不出來。引信也不發火。手腳凍得不好使了。迫擊炮管因寒冷而收縮。迫擊炮彈有7成不爆炸。手的皮膚和炮彈及炮身粘在一起了。”——在毛澤東四道金牌的催逼下,第9兵團來不及換裝便倉促入朝,萬里赴戎機。毛賦予他們的戰略任務,是逐次殲滅兩個韓軍師與兩個美軍師。軍列到達沈陽火車站,奉命前來檢查裝備的東北軍區副司令賀晉年,見官兵們身穿華東地區的薄棉衣,頭戴無耳帽,腳穿單膠鞋,大為震驚。要求停車兩小時,以便緊急調集冬裝。但9兵團身負重命,不予停歇,十萬火急直開前線。了解朝鮮酷寒氣候的賀晉年不禁長嘆一聲:“你們這樣入朝,別說打仗,凍都把你們凍死了!”

第9兵團入朝第一天,便凍死官兵800人。整個長津湖戰役期間,凍傷3萬,凍死4000。

——真是一語成讖。

8

從柳潭里到海軍陸戰隊第1師師部駐地下碣隅里約22公里,柳潭里突圍部隊邊打邊走竟歷時3晝夜,平均每前進1公里耗費3個半小時。志願軍從公路兩側高地不斷發起攻擊,突圍美軍則漸次仰攻高地,護衛滿載傷員與裝備的車隊。炮兵則分為兩部,交替攻擊前進。工兵清除路障,修路架橋。雖天上有飛機掩護,但戰鬥仍打得極為艱難。美軍以中國軍隊難以理解的戰鬥意志不斷發起兇猛沖擊,被炸成焦土的陣地往往幾度易手。雙方士兵利用彈坑掩護,反覆拉鋸。有的掩護部隊死傷過半,仍然英勇反擊,與中國兵近戰肉搏。除了拼刺刀、掄槍托,鍬、鎬、拳頭、牙齒全都用上了。雙方士兵舍命扭打,情急中互相挖眼、掐喉、咬臉,甚至互相拉響對手身上的手榴彈。美軍早已領教過中國軍隊整連整營前仆後繼的集團沖鋒,並表示了軍人的敬佩,現在輪到志願軍傻眼了。中國內戰中所向披靡的王牌部隊第9兵團,終於見識了反法西斯戰場上攻無不克的英雄軍隊。夜戰近戰突襲穿插等中國軍隊的拿手戲,美軍玩起來同樣鋒利嫻熟。

傷亡急劇增加,車廂里事先為傷員預留的空間漸漸填滿。兩位團長始終步行,他們的專用吉普車也擠滿了傷員。後來,就連車蓬上也堆滿屍體和傷員。炮彈打光了的18門重炮,也在炮管上綁滿了屍體。傷員和屍體都凍成了冰棍。在到達師部衛生所後,辨別死活的簡捷方法是看他們眼睛還能不能動。

這真是令人震撼的戰爭奇觀。

後撤途中 卡車車篷上的陣亡者屍體,圖:網絡截屏

美國海軍陸戰隊戰史如此記載:“綜觀陸戰隊的歷史,再沒有什麽比從柳潭里突圍途中所忍受的一切更為艱苦的了!”

第3日初晚,在天色黑盡的7點50分,突圍部隊的先頭營抵達目的地下碣隅里。在村外開闊地上,全體列隊,整理軍容,然後邁著正步開進下碣隅里。經歷了地獄烈火的煎烤,士兵們骯臟憔悴,滿面胡須,簡直脫了人形。但他們仍然昂首挺胸,步伐整齊,猶如在軍樂雄壯的閱兵場上。早晨剛下過一場大雪,積雪半尺。軍靴在厚厚的新雪上踏出整齊的吱嘎聲。

在他們身後,是蜿蜒漫長的車隊。遠處,暗夜中的山間公路上,槍炮聲尚未平息,突圍之戰還在繼續。22小時後,後衛營進入下碣隅里環形陣地。除了燃油耗盡的9門重炮和幾輛損毀的吉普,這支頑強的軍隊帶出了所能夠帶出的一切:約500台各式軍車,1500多名傷員和陣亡者。在與數倍之敵的生死搏殺中,他們沒有扔下1個傷號,1具屍體。對於一支陷於險境的軍隊,傷亡者當然是拖累。但是,在陸戰1師將士的情感、意識和潛意識中,他們更是自己血脈相連的至親兄弟。

把戰友屍體綁在炮筒和卡車保險杠上一起突圍的軍隊,是天下無敵的。

未完待續

轉載自《縱覽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