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平論政】女兒如何被洗腦父親如何反洗腦

家庭尚未破碎之前的全家福。齊家貞和父母及四個弟弟。圖:齊家貞提供

--讀齊家貞《黑牆裡的倖存者》(之一)

編者按:作者胡平這兩篇舊文談的是毛澤東時代一個重要的問題——「思想改造」。如今習近平時代雖然不再作興用這個詞,但是中共政權利用各種宣傳機器,推行潛在的「洗腦」活動(類似於思想改造),依然無處不在。胡平文章的意義不減當年。《黑牆裡的倖存者》裡講述的父女兩代囚徒的故事,其背景如下:
1961年,齊家貞二十歲,用賣掉母親的錶和自己的血的錢,買了火車票隻身跑到廣州,尋找偷渡出國的門路。她想到美國讀書,想要當中國的居里夫人,還要帶上她那已經被勞改過五年、曾是前國民黨政府官吏的父親。結果是父女倆人同時被捕,罪名是「叛國投敵」。父親判了15年,女兒判了13年,同時在四川第二監獄服刑並進行勞動和思想改造。

齊家貞的前半生,可說是一部悲愴三部曲:1961-1971 十年勞改;1971-1987 沈浮於家鄉重慶十六年,就業、婚姻、生育,一段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日子;1987至今,定居澳洲,成家立業、著書立說, 可謂苦盡甘來,「悲愴交響樂」的盡頭成為「歡樂頌」。

為紀念父親齊尊周逝世十週年,齊家貞於2008年3月在澳大利亞註冊,成立了非盈利機構齊氏文化基金會,資金來源為齊尊周遺產,子女的個人收入及小範圍私人捐款。基金會設立「推動中國進步獎」,每年頒獎一次,獎勵生活在中國大陸的個人(或組織)以文學藝術的形式,不計個人得失不顧個人安危,為改善中國的民主、自由、人權、進步做出的積極貢獻。

澳大利亞華裔作家齊家貞女士這本《黑牆裡的倖存者》(台灣秀威出版公司,2014年),初版書名是《自由神的眼淚》(香港明報出版公司,2000年),講的是毛時代父女兩代囚徒的真實故事。


在《再版前言》裡,齊家貞引用了雨果《悲慘世界》序言:「只要因法律和習俗所造成的社會壓迫還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時期人為地把人間變成地獄並使人類與生俱來的幸運遭受不可避免的災禍;只要本世紀的三個問題——貧窮使男子潦倒,飢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還得不到解決;只要在某些地區還可能發生社會的毒害,換句話說,同時也是從更廣的意義來說,只要這世界上還有愚昧和困苦,那麼,和本書同一性質的作品都不會是無益的。」


依我之見,雨果誠然是大文豪,但是他這段話引到齊家貞這本書前,卻顯得太輕了。雨果筆下的悲慘世界,哪裡有我們生活過的世界悲慘?西方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家們,還有魯迅,他們頂多見識了第八層地獄,就把最高級的形容詞都用完了,害得我們領教過第十八層地獄的人都找不到詞來形容了。
齊家貞這本書內容很豐富。這裡我只談一個問題:思想改造的問題,即洗腦和反洗腦的問題。


1961年9月29日,年方二十的齊家貞因「現行反革命集團案」被捕入獄,和她同案被捕入獄的還有她的父親齊尊周。其實,這個「現行反革命集團案」本是子虛烏有,是公安局派密探設局,鼓動、引誘和編織出來的。這使我想起香港作家黃琉寫的長篇小說《逆黨》(香港田園書屋,1990年),寫的也是公安局派密探設局,把幾個身處下層、心懷不滿的年輕人搆陷成「現行反革命集團」。


同樣是關在四川省第二監獄裡勞動改造,父親和女兒卻是兩個相反的典型,父親拒不認罪,決心在專政機關裡闖過「威武不能屈」的關口;女兒卻認罪,積極改造,爭取重新做人。父親是反洗腦的典型,女兒是被洗腦的典型。共產黨的洗腦術,為什麼在齊家貞這種人身上能獲得巨大成功,而在齊家貞父親這種人身上又碰壁了呢?
我先前寫過一本專門探究共產黨搞的思想改造即洗腦的書《人的馴化、躲避與反叛》,齊家貞這本書正好提供了一個案例。


首先,思想改造之所以能在很多人身上獲得成功,是因為它利用了一般人趨利避害的本能。這對於被監禁、被勞改的人來說尤其明顯。共產黨說得很清楚:抗拒改造死路一條,只有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儘管在實際中,一個人老老實實接受改造也未必就被寬大處理,就能改善自己的處境,但要是你不接受改造則肯定不會有出路。齊家貞由於認罪並積極改造,結果是提前釋放,她的父親由於不認罪和抗拒改造,曾經被關進小號受更大的折磨,甚至在公安局已經明知他被捲進「反革命集團案」是冤枉的,但仍然不肯將他釋放,還硬讓他坐滿刑期。所以,一般人落到被監禁、被勞改的地步,多半是會選擇接受改造的。


但是,思想改造具有二重性,它是主動與被動的結合。一個人迫於外部壓力而說出違心的話,做出違心的事,但其內心並不認同,那就還不能算洗腦成功。成功的洗腦必須還要有被洗腦者的某種主動認同。象齊家貞,到後來自己都覺得自己確實有罪,被監禁、被勞改都是罪有應得,甚至在提前釋放出獄後,在和親朋好友的私下交談時都顯得很正統,以至於一位朋友要說:「家貞姐姐的話比省委書記還要進步。」可見是真的被洗腦了。那麼,齊家貞是怎樣被洗腦的呢?


在《古拉格群島》裡,索爾仁尼琴寫道:共產黨的政治迫害之所以對大多數人威力無敵,原因之一是,大多數人「沒有單獨的立場而缺乏進行鬥爭的精神支柱」。索爾仁尼琴說:「斯大林在布哈林們成為反對派之前就宣佈他們是反對派,這就使他們失去了威力。」


齊家貞的情況正是如此,而且還有過之。20歲的齊家貞本來還不是「反革命」,只是對當時的社會有若干不滿,她的「反動思想」還處於朦朧狀態,不明確不成型,更談不上堅定。作為紅旗下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由於黨國多年的灌輸教育,齊家貞滿腦子還是黨國偉大、光榮、正確的神話,對自由、民主、人權、法治毫無概念,「無罪推定」更是聞所未聞。這樣,當黨國宣佈她是罪犯是反革命,齊家貞首先想到的不是抗議,甚至也不是為自己辯護,而是懷疑自己錯了,認為自己果然是罪犯是反革命。

《黑牆裡的倖存者》(台灣秀威出版公司,2014年),初版書名是《自由神的眼淚》(香港明報出版公司,2000年),講的是毛時代父女兩代囚徒的真實故事。網絡截屏,田牧合成


在壓力下,不少被壓迫者都會產生向壓迫者認同的願望。正因為齊家貞本來還是認同共產黨的,起碼是不曾明確地反對共產黨,因此,她在共產黨的壓力下就會進一步順從共產黨。一般人只知道壓迫會導致反抗,他們不知道壓迫也會強化忠誠。洗腦就是運用壓力去強化人們的忠誠。這種忠誠可以被強化到如此地步,以至於一個人可以極為痛苦而又相當真誠地承認自己有罪,甚至會承認自己犯下了自己實際上從未犯過的罪行。


齊家貞寫道:「當一個政權把你教育得使你不會對它的正確性有任何懷疑的可能時,你便開始懷疑起你自己。你被抓了,你根本沒有想過抓錯了,而是竭盡全力從心的角角落落翻出’反動思想’,從生活的飲食起居各個方面搜尋出’犯罪的事實’,以證明他們把你抓對了。老百姓看見公安局逮捕了我,認為我是個反革命,我自己和他們想的一樣,也認為自己被抓了,所以我是反革命。」


在封閉的環境之內,在政權的高壓之下,一個人很容易感到自己的渺小以及精神上的徹底孤立,從而也就很容易對真正的自我失去信任,失去把握。別人給你強加的那些罪名,正好起到了心理學上的暗示作用,於是你發現你果然像批判者所說的那樣反動,越想越像,越像越想,最終精神的自我防衛徹底崩潰。你豈止是有了犯罪感,而且會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到了這時候,要讓你恢復自信,相信自己是個好人,恐怕還不容易了呢。


就這樣,再加上自覺不自覺的趨利避害本能,齊家貞低頭認罪,積極改造,成了被洗腦的典型。那麼,齊家貞的父親呢?齊家貞的父親為什麼能抗拒洗腦,成為反洗腦的典型呢?且聽下回分解。(未完待續)

--讀齊家貞《黑牆裡的倖存者》(之二)

下面,我们就来讲一讲,齐家贞的父亲齐尊周为什么能抗拒洗脑,成为反洗脑的典型。

首先,这和齐尊周的案情有关。齐尊周两次入狱劳改,其罪状都完全不是事实。第一次入狱判刑,是因为铁路局军代表给有关方面发话,凭空说他是军统特务。其实齐尊周和军统毫无关系。第二次入狱判刑是因为被打成齐家贞他们那个“反革命集团”的成员,但实际上齐尊周对他女儿的那些事根本不知道。

所谓思想改造,是改变人的政治理念、政治观点。在强大的洗脑攻势下,一个人很容易对自己原先持有的“观点”之对错产生动摇以至于改变,但是对自己直接关联的“事实”之有无,对自己是不是做过某件事总还是清楚的。就算一个人被苦打成招,他自己依然清楚地知道他其实没有做过那件事。齐尊周的抗拒改造,首先是针对“事实”之有无而不是针对“观点”之对错。要做到这一点,相对来说要容易一些。

齐尊周因“反革命集团案”被判刑十五年。在第五年,狱方向齐尊周宣布:“经过政府复查,你女儿齐家贞的事,你确实不知道。”然而狱方紧接着又宣布:“但是,你思想反动,刑期仍维持原判。”

其实,齐尊周之所以两次落入冤狱,根本原因就是当局认定他”思想反动“。先前狱方审讯时就问过他一个问题:你解放前骂国民党,解放后又反对共产党,你到底要个什么党?齐尊周毫无隐瞒地回答:我骂国民党贪污腐化,我不满共产党太专制不信任人。无论什么党执政,应当大公无私,坦白正直,真正为人民利益着想。这在当局看来自然是“思想反动”。

第二天,狱方改用平和乃至客气的态度对齐尊周说:“政府对你没什么要求,只是希望你转变立场。”言下之意是要齐尊周承认自己思想反动并表示坚决改正,然后政府开恩改判。齐尊周拒绝这样做,绝不向暴政低头,哪怕它会给自己带来某些好处。

后来,齐尊周告诉他的儿女:“我当时是这样想的,过去几十年,经过事实的考验,我已经过了’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这两个大关,现在,我正面临’威武不能屈’最后一关,过完这三关,我便成为完人。我一定要闯过最艰难的第三关,这就是我长期顽抗的精神支柱。”

如索尔仁尼琴所说,共产党的政治迫害之所以对大多数人威力无敌,原因之一是大多数人没有单独的精神支柱。齐尊周之所以能顶住共产党的迫害,就在于他拥有自己的精神支柱。

按说,孟子那三句话“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包括齐家贞在内的长在红旗下的我们这一代人也是知道的,有人还把这三句话抄在笔记本上用来激励自己。但是在我们成长的年代,传统遭到巨大的破坏和践踏,因此孔子孟子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并不高,权威性很有限。在当年的我们心目中,最高的精神权威是共产党毛主席,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当党国运用这套权威给我们扣上反革命的罪名时,我们很难用孔孟之道、用古代先圣先贤的榜样去抵挡,因为后者在我们心中的权威性本来就不高,有时甚至是负数,是反面权威,那如何抵挡得住呢?有的人或许并不把共产党马列毛视为最高精神权威,但是他们也没有其他的足够强大的精神权威做依靠,所以他们在高压下可以不被洗脑,但是也很难不屈服。

齐尊周则不然。齐尊周成长于民国时代,从小就深受儒家传统的熏陶,后来还曾经留学美国深造,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并且身体力行,化为坚定的信念。这里,我必须提醒一句,读者和听众切莫误会,以为民国时期成长起来的人,由于接受过传统文化或现代自由民主理念,思想早就定了型,所以就能较好地抵制共产党的思想改造。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共产党的思想改造,起先就是针对“旧社会”的过来人。所谓思想改造,就是用一套新思想去替换原来的旧思想。实际情况是,大多数“旧社会”的过来人,都被共产党成功地实行了思想改造。就象余英时教授感慨的那样:“如金岳霖、朱光潜、冯友兰等在中西哲学有很高造诣的学人,在中共政权面前竟然都变成了甘心认罪的’思想囚犯’”。而象齐尊周这样公开抗拒思想改造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因此,这不只是知识的问题,而且是信念的问题,而且还是勇气的问题。

还是索尔仁尼琴那句话:“斯大林在布哈林们成为反对派之前就宣布他们是反对派,这就使他们失去了威力。”这反过来也就是说,如果你本来就不认同共产党革命,而且是很清醒、很明确的不认同,那么,当共产党指责你反党反革命时,你就不会惊惶失措。齐尊周正是如此。齐尊周本来就不认同共产党那一套,因此,当共产党给他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时,他就能保持镇定。

如前所说,齐尊周之所以能够抗拒思想改造,是因为他拥有另外一套精神资源或曰参照系。美国思想家、《狂热分子》一书作者埃利克.霍弗指出:当个人面对巨大的压力时,如果他只是孤零零的个人,那是不能抵抗的。“他力量唯一的源泉在于,他不只是他自己,他乃是某种强大的、光荣的、不可战胜的东西的一部分”。“在这里,信念问题首先是个认同的问题”。齐尊周认同优秀的中国传统。他从少年时代就树立远大志向,以先圣先贤为榜样,年轻时生活贫困,但自强不息,做到了“贫贱不能移”。中年时担任国民政府铁路系统高级主管,一分钱都没有贪污过,做到了“富贵不能淫”。对中共强加的牢狱之灾,齐尊周把它当作严峻的考验。他不但在内心里拒不接受洗脑,而且连外表上的顺从也毫不含糊的拒绝,决心要做到“威武不能屈”。我们的传统文化,最推崇的不但不是做大官,甚至也不是做大事,而是成就道德人格,成为道德完人。古人说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其中,立德排在首位。

齐家贞和她的弟弟齐兴国告诉我们,他们的父亲直到晚年,待人接物依然一片诚心,“象孩子一样天真”。我感叹道:这就叫赤子之心啊。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意思是说,具有伟大人格的人,就是没有失去孩童般纯洁善良的人。

齊家貞如今一家三代定居澳洲,幸福融融。圖:齊家貞提供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赤子之心,可是由于经历了世态炎凉,人间沧桑,我们就渐渐地变了,变得油滑世故,变得冷漠犬儒,甚至变得卑鄙邪恶。然而,齐尊周老先生经历过多年地狱般的生活,却依然能保有一片赤子之心。如此高尚的人格,值得我们后人敬仰。

在《自由神的眼泪》出版后,齐家贞得到不少读者的反馈。她当年的狱友,乃至监狱长,都高度肯定这本书的真实性。也有读者对作者提出批评。《夹边沟记事》一书作者、天津作家杨顯惠写道:“齐家贞,由于你的天真、幼稚、无知,你葬送了这么多人的前程,那时候你年轻,这我能理解原谅。但是,你写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年近六十,还对自己过去的天真、幼稚、无知无所指责。那我就无法理解了……。”

杨顯惠的批评,齐家贞何尝不知道呢?在《再版前言》里,齐家贞用强烈的字眼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谴责。她说自己当年也参与过对他人的检举,参与过卑劣,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比畜生不如,她说她痛恨当年的自己,一点也不想原谅,等等。在《黑墙里的幸存者》里,齐家贞专门写了一章“忏悔之心永无宁日“,集中讲述了她在监狱中检举他人的不光彩表现,并且给予严厉的谴责。

不过在我看来,齐家贞写不写出对自己的严厉谴责其实不那么重要。杨顯惠和我们一样,都是通过读齐家贞的书,才知道她在监狱中有过那些不光彩的表现。否则,以齐家贞这样的“小人物”,她那些不光彩的事她自己不说出来,别人谁会知道呢?想来也不会有谁专门去调查核实的。一个人写自传时很容易美化自己。杨顯惠先生欠考虑的一点是,当齐家贞诚实地把自己当年做过的种种不光彩的事都不加掩饰地和盘托出时,这本身不是就已经体现出深切的自责与忏悔了吗?

少年时代的齐家贞,梦想成为一个科学家,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苦难的生活摧毁了她的科学家梦想,却把她造就成一个作家。《黑墙里的幸存者》是一部自传性作品。我曾经说过,也许,我们这代人所能留下的最有价值的文字就是自传了。哪怕你只是个小人物,哪怕你没做出过任何足以进入历史的大事情。在这里,个人历史的写作是对否定个人独立价值的极权统治的有力反抗,是对被扭曲被糟蹋的人生的最大补偿。我希望有更多的的优秀的个人历史问世。


原載自由亞洲電台
201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