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園漫步】以文字對抗極權的作家圖赫斯基

庫爾特·圖赫斯基(kurt Tucholsky)(左)透過《萊茵斯堡,給戀人的畫冊》(Rheinsberg Ein Bilderbuch fuer Verliebte)一書,從表面抒情的陳述之下,隱藏著對當時社會及軍國主義思想的批評。示意圖/擷自網路,民報合成

12月隆冬歲末之際,我手中拿著這本小小的頗有浪漫氛圍的書,封面上方是幅寫意的彩畫,一對青年男女,背景襯著綠樹,書名是《萊茵斯堡,給戀人的畫冊》(Rheinsberg Ein Bilderbuch fuer Verliebte),它的作者庫爾特·圖赫斯基(kurt Tucholsky,1890-1935)在76年之前的此時,自己結束了生命。七十年代初我剛到德國不久,一位友人送這本書給我作為聖誕禮物,那時我的語言還不好,作者的名字都沒聽過,隨手翻翻就不經意地擱置一旁。許多年之後,尤其是1989「六四」後,我開始對一些以文學、藝術手段,對專制體制進行批判和鬥爭的作品感到興趣。這才發現圖赫斯基就是這樣的作家,而他那本貌似愛情的書《萊茵斯堡》,其實更寓有深意。

《萊茵斯堡,給戀人的畫冊》

此書創作於1912年,作者當時也不過二十來歲,這本抒情的小書是以一對未婚的男女——沃爾夫剛(Wolfgang)和克萊爾(Claire)一同到小城萊茵斯堡渡假為主線,描述他們散步、談話、辯論、爭吵、玩笑、看戲、參觀古堡、划船和別人邂逅交談的場景,沒有完整的故事。選擇萊茵斯堡也有特殊意義,以前普魯士的弗德里希大帝和文豪方坦納都曾經在此居住或造訪,作者本人也在此度過假日。書中兩個男女主人翁的語言很有特色,十分隨意簡約,可說是二十世紀初葉年輕人的新潮話語,跟平常僵硬、一本正經的德語截然兩樣,讀來清新有趣。但作者在表面抒情的陳述之下,隱藏著對社會的批評,特別是通過次要人物的出場,暴露了社會的虛偽、道貌岸然和雙重道德,甚至批判軍國主義的思想也在某些地方表現出來。人們對弗德里希大帝的偶像崇拜也被作者巧妙地解構了,當展覽館講解員口沫橫飛地介紹「偉大領袖」時,女主角克萊爾提出一個問題:「廁所在哪兒?」這一問,就醍醐灌頂,給「輝煌」,潑了一頭冷水。

這本書成於1912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前兩年,那時歐洲社會步入工業化和現代化,正值新舊交替。其時的德皇威廉二世從智識和能力上跟不上大時代的變遷,這位德意志的「末代皇帝」依舊緊緊抓住已經過時的沙文主義和軍國主義的尾巴,內心拒絕現代化。社會上有一股傳統對抗現代,保守抵制開明的暗流,年輕的圖赫斯基掌握了這種文明衝突的時代脈絡,寫出了這麽個表裡不一,蘊藏深意的抒情小品。

庫爾特·圖赫斯基(kurt Tucholsky),攝於1918。圖/擷自GHDI網站

「虎」、「豹」圖赫斯基是幽默尖刻的時代批評者

庫爾特·圖赫斯基於1890年出生於柏林,父親是一位銀行家,去世後給家庭留下豐厚的遺產。圖赫斯基年少讀書沒有經濟上的窘迫,他學習法律,論文幾經修改,於25歲那年拿到博士學位。但是他的興趣在寫作,從中學開始就有小品發表,大學期間更是致力於新聞報導和評論。上述那本小說《萊茵斯堡》讓他一舉成名。他曾到布拉格認識了卡夫卡,卡夫卡於1911年9月30日的日記裡對圖赫斯基有如下的描述:

這個21歲的年輕人,言行頗為一致。散步時或緩或急地甩著手杖,肩膀就像年輕人那樣往前傾斜。他故意表現出很高的興致,但卻對自己的文學寫作表示輕視。

圖赫斯基在戰前就已經極為投入文學和新聞報導的寫作中,在當時左派的戲劇雜誌《舞台》(Die Schaubuehne)上,以不同的筆名發表了很多文章,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他得從軍,在軍中編輯戰地報紙,對他來說是手到擒來,得心應手。戰爭對這位年輕人的衝擊和啟示很大,戰爭結束後,他成為一個積極的反戰者,堅持和平主義。

圖赫斯基戰後就定期為已經改名為《世界舞台》(Die Weltbühne)的原雜誌撰稿。他戰前使用三個不同的筆名,分別是「彼得·豹」(Peter Panter)主要用來寫書評、劇評等文學性的評論文章;另一個筆名「特歐巴德·虎」(Theobald Tiger)用來寫諷刺性的詩歌;第三個筆名「依格納茲·沃爾貝」(Ignaz Wrobel)以及他戰後使用的第四個筆名卡司帕·豪瑟(Kaspar Hauser)則主要是散文性思想性的書寫,猛烈抨擊德國的民族性、劣根性和批評威瑪共和國(1918〜1933)社會上的各種怪現狀。他最拿手的是幽默加諷刺,對藝術、文學和社會的批評尖銳卻雋永,讓人哭笑不得。

《世界舞台》雜誌封面。圖/擷自網絡

「最不猶太的猶太人」遭納粹焚書除籍

圖赫斯基有猶太血統,早年也信猶太教,但是他被猶太同胞批評為「最不猶太的猶太人」,他戰後改信基督新教。然而名聲顯赫的他卻依然逃不過納粹的魔掌。1933年納粹掌權後,開始焚書,他的作品就在火焰中付之一炬,而且希特勒政權也剝奪了他的國籍,喪失公民權的他,很早就洞察了納粹的邪惡,並且移民到瑞典。然而他始終感到一種被遺棄的悲涼和被追捕的恐懼。青年時代就患有憂鬱症的他,在流亡的國度感覺到一個異鄉人浮萍的命運,1935年年終,他服安眠藥自殺身亡,英年而亡的他,才不過45歲。

東西兩位獄中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奧西茨基和劉曉波

筆者本世紀初結識了劉曉波並跟他結下文字之緣,他成為我擔任編輯的《觀察網站》的作者。他的睿智、淵博和強烈的使命感都透過他流暢如行雲的文字,表現在文章裡。在編輯他的那本《未來自由中國在民間》期間,我們常通過語音討論問題,進行交流。同仁們都擔心他鋒利的批評文字將自己置於險境。果然在《零八憲章》公布後,他遭難入獄,最後「被死亡」。在獄中他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這是繼德國的卡爾·馮·奧西茨基(Carl von Ossietzky,1889〜1938)以來,第二個在獄中獲得此殊榮的作家。劉曉波和奧西茨基獲得諾貝爾獎的情況很類似。記者作家奧氏於1933被囚禁於集中營,於1935年在獄中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次年他因病被釋放出獄,諾貝爾委員會來到他家中,為他授獎。而劉曉波終其一生沒有親自看到諾獎證書。

劉曉波2010年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但終其一生沒有親自看到諾獎證書。圖/擷自網絡

圖奧斯基將文字火炬傳給奧西茨基

奧西茨基和圖赫斯基年紀相當,經歷類似,他中學畢業後就開始記者生涯,一戰期間參戰的經驗,使他也成為一名和平主義者。圖赫斯基和出版家西格弗里德·雅各布松(Siegfried Jacobsohn)一同經營《世界舞台》多年,他是個文武全才,從詩歌、散文、小說、劇本到最為膾炙人口的政治評論,他嬉笑怒罵地針貶時弊,無情地批評共和國的官僚主義,通過寫作,將他的政治理念表達出來。稱他為威瑪共和國時期的一顆閃亮的文壇之星一點不過。圖赫斯基於1924年開始常駐巴黎,但是繼續為《世界舞台》撰稿。利用地利,他像海涅一般,常常拿法國和德意志兩國的國民性相比、取笑。由於夥伴雅各布松於1926年去世,他不願意自己坐鎮巴黎,卻來經營駐地在柏林的《世界舞台》,因此就把該雜誌社的主編任務付託給他的友人同事奧西茨基。

卡爾·馮·奧西茨基(Carl von Ossietzky)獲得1935年度的諾貝爾和平獎。他因寫文章攻擊法西斯、納粹和希特勒,被以叛國罪兩次下獄。圖/擷自網絡

沒能見到他推薦的諾獎得主獲獎之殊榮

奧西茨基更是一位有洞見的記者作家,作為一個和平主義者,他反戰,反法西斯,很早就注意到威瑪共和國岌岌可危,希特勒的野心會埋葬這個短命的、不完美的共和國。他寫了一系列的文章,直接攻擊法西斯、納粹和希特勒,要人們警惕「領袖」會把德國帶入深淵。納粹以叛國罪將他兩次下獄,在獄中他遭到酷刑。圖赫斯基非常推崇他這位勇敢的同事,他搬到瑞典後,極力想救助奧西茨基,提名他為諾貝爾和平獎的候選人,就是策略之一,而且竟然成功了。其實,這兩位摯友命運也很相似:奧西茨基被關押於慘酷的集中營,而圖赫斯基卻自我囚禁於憂鬱症中無法解脫,最終於1935年12月21日自殺。當諾貝爾委員會於1936年11月23日到兩週前被釋放回家的奧西茨基家中,將獎狀遞交到他手中時,圖赫斯基已經自殺身亡,終於沒有見到這安慰人心的一幕。

正義和邪惡的鬥爭是人類歷史的構成部分,世界上專制獨裁政權不會消失,而跟極權對抗的良心文人藝人也永遠會堅持下去,這些高貴的靈魂譜寫了人類歷史中最美麗的篇章。

台灣《民報》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