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第一章 母乳的真相(二)

1933年納粹上台,蓋世太保的黨衛是令人生畏的納粹警力。圖:bpb.de

(提要: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歐洲,社會中下層的知識和勞工階級非常厭惡資本主義社會的壓榨,嚮往富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共產主義。1933年德國納粹上台後就極力打壓一切共產黨人。比爾曼的父母家族都是共產黨員,他的工人父親首次判刑兩年,刑滿出獄後,比爾曼也於次年1936年誕生。父親是反抗組織裡的志士,再度被捕,他在庭上大聲說自己是猶太人,結果被判刑6年。最終死於奧斯威辛集中營。比爾曼母親是基督徒,她為這半個猶太人的兒子沃爾夫做了基督教的洗禮儀式。)

父母都是反抗納粹組織的成員,父親舅舅被捕

我的父母屬於專門搞破壞工作的反抗小組。我舅舅卡里和達格貝爾趁著在港口工作之際偵察那些貌似平常的商船,暗地裡卻將坦克,飛機零件和彈藥運送到弗朗哥(Franco)治下的西班牙。因為自從西班牙於一九三六年開始打內戰以來,國際聯盟就定下了不許別國插手的原則,因此這運輸行動不得不暗地進行。希特勒給政變的弗朗哥將軍派送了一支精銳部隊──禿鷹軍團(Legion Condor)。

全球的反法西斯力量,民主人士、共產黨人、無政府主義者就共同組建了國際團隊,支援西班牙共和國這邊,每一方都提供自己的精銳來參戰。

西班牙共和國的盟友要揭露替反抗組織運輸武器的船隻。我母親擔任信息傳遞員,有一次她差一點就被抓了。一個同志把地址的號碼搞錯了,十分僥倖這個錯誤竟然救了她。蓋世太保早就埋下陷阱,在那間正確號碼的屋子裡守株待兔。然而還是有人出賣了團隊,一九三七年三月蓋世太保衝進我父母的住所,逮捕了父親、舅舅,還要帶走艾瑪。艾瑪大聲喊道:「我有孩子,我有孩子啊。」那夥人瞅了瞅搖籃,商量了一會兒,最後他們的頭目說:「你就先留下,隨時聽候傳喚。」艾瑪被軟禁了。我父親在門口回轉身來,把手上的結婚戒指脫下,從口袋裡摸出錢包,放在廚房桌子上。這些軍人扯著他和卡里,推搡著下了樓梯,將他們塞進汽車,開往福爾斯畢特爾監獄。他倆被分開關押在牢房裡,並且用鐵鍊鎖在牆上。他們彼此都知道可以信賴對方,兩人被前後帶出去審問,都受到了酷刑的折磨。卡里舅舅被鐵鍊栓了四個月,達格貝爾則九個月都遭受這種折磨。艾瑪把丈夫的戒指戴上,然後將自己的套在前面。蓋世太保無休止地傳喚她,她總是抱著嬰兒接受審訊, 也一邊給我餵奶。她滿口胡謅,裝成一個無知的奶孩子的女人,啥事也不懂,全然跟政治無關,如此竟救了我們母子倆。

艾瑪四個月都沒見著丈夫,也不知道他人在何處。有一次當母親在被審問時,突然達格貝爾被帶進來了。蓋世太保冀望我的父母會因此洩露一些秘密,不過他們不能得逞,這對夫婦只是對望著彼此,明白了對方的詭計。

這是第三帝國時期漢堡市的蓋世太保的總部。圖:deutschlandfunkkultur.de

「叛變、叛國」+猶太籍=六年徒刑

父親被轉移到漢堡市內的看守所。從被捕到審判期間有兩年的間隔。每四到六個星期,艾瑪被允許帶著我去探望達格貝爾。有一次她打聽出來父親的牢房在某棟建築的某一邊。每週五監獄裡有大清掃,我媽就帶著我站到爸爸牢房所在的建築物的對面。每個禮拜五,爸爸就特別賣力地耗時擦玻璃窗,他可以看到他的小狼孩沃爾夫扶著監獄圍牆的欄杆學著邁出人生的第一步。這種幸福延續了大約半年,一個警衛發現了此事,就把父親移到一間不面向街道的牢房去。

父親的判決下來了:參與準備叛變和叛國。在一九三九年一月份的庭審期間發生一件事,這事母親永遠不能忘卻,也使她夜裡轉輾無眠。父親被傳喚:「達格貝爾‧比爾曼,站起來!」他起立。法官翻頁:「達格貝爾‧比爾曼,職業:機械鎖匠。配偶艾瑪‧比爾曼,原名迪得里希。住址:漢堡市許瓦本街五十號。出生於一九零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宗教:無。」此時,我那不識時務的老子非但沒閉上他的尊口,拯救自己的猶太屁股,竟然打斷法官,在庭上喊出來:「我是猶太人!」母親一輩子都在尋思,如果他當時沒有喊出這幾個字,那她的後來的命運將是個什麼樣子。人民法庭判決被告人六年徒刑。達格貝爾對艾瑪說:「咱就牢底坐穿唄。」反抗組織的首領是個律師,名叫赫爾伯特‧米夏艾里斯(Herbert Michaelis),他被判極刑處死了。卡里舅舅獲釋,因為他的連襟兄弟為他開脫,把罪都攬在自己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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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太兼共產黨娃娃沃爾夫接受基督教洗禮儀式

雖然父母親都是無神論者,他們卻讓我這個猶太兼共產黨小子,沃爾夫‧比爾曼接受基督教。受洗那會兒我已經會走路能說話了。父親被轉移到不來梅的監獄去服刑。對母親來說,到不來梅去探監既麻煩又所費不貲,而且還不讓帶小孩。

探監者在監獄裡被稱為「談話人」,艾瑪終究還是徵求了她丈夫的意見,是否同意讓兒子受洗禮?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覺得領洗是明智之舉。按照紐倫堡族裔法令,我算是一級混血兒。善意的同志都極力勸說艾瑪讓我受洗,這樣我就不算「半個猶太人」而是「半個亞利安人」了。

蓋世太保在全國各地追捕猶太人。圖:artsy.net

受洗禮訂於一九三九年七月三十日,間隔了反猶騷亂事件,即所謂的「帝國水晶之夜」發生後的大半年。牧師自然猜到,不,他可想而知,為何一名陌生的共產黨工人婦女,她的猶太丈夫還被關在大牢裡,會來到這個聖安娜教堂。在教堂那扇巨大半開著的門旁,牧師正等候著我們,他大約剛做完佈道儀式,整個教堂是空的。 我帶著幾樣玩具,拽著一個小拖車,上面掛著小鐵桶,鏟子和帶網的沙漏,因為洗禮完畢後,我們要坐電車到郊外的比勒河畔去,那兒有柔軟的細沙。我把小拖車先置放在教堂門邊的拐角處。

牧師高大黝黑,他柔軟溫暖的大手握著我的手,帶領我穿過甬道來到神壇前,室內燈光昏暗。母親和外婆茉伊梅(Meume)跟在後面,外婆擔任我浸禮的教母角色。兩位無神論女人在第一排椅子上落座。左手邊是洗禮用的高高的石盆,我和那黑臉人就站在此處。他做了簡短的祈禱,我自然是聽不懂的,只記得沒有風琴伴奏,他夾敘夾唱,只有無聲的天使合唱與外婆的和聲。

外婆那時五十多歲,她情感豐沛跟隨著唱了禱詞,每一段都熟記於心。外婆小時候在哈勒孤兒院的教育聖修會裡學過這些讚美詩。茉伊梅外婆唱著海涅在《冬天的童話》裡描寫的那個海港小女孩:

「用真實的感覺她歌唱/雖然走了音,然而我卻/感動得無名以狀」。工人外婆高唱著:「從深沈的苦難中,我向您呼喊!」她如此忘情地唱得走了調,她女兒可一點都沒被感動。艾瑪是個傲氣而理性的無神論者,並且音樂感極強。她在母親身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走調了!」

這句指責的話,產生了意想不到而且要命的後果:我那基督教共產黨外婆,從自己走調的歌聲中猛醒,開始笑了起來,用笑驅散內心的恐懼,一發不可收拾。天可憐見,她自然不願意干擾到洗禮儀式,就拼命壓制自己既荒唐又尷尬的笑聲。結果適得其反,她愈壓制,胸腔裡的噴湧愈是疼痛激烈。艾瑪不斷用胳膊去撞母親。兩個婦人都明白此刻的意義何在,都深怕這位善心的牧師會覺得受辱而終止洗禮。

茉伊梅外婆對自己失控的笑只能投降。母親這時突然發現,這老婆子不但控制不住自己的笑,也控制不住體內的水。一股尿從腳下流到冰冷的石板地上,並且緩緩而執著地流向浸禮盆,艾瑪簡直驚懼到了極點。那位好牧羊人卻不為所動,專心一意地推演儀式,好像對上帝的敬畏在引領著他,雖然天上的老人家對前面描述的冒犯並不在意,不會懲罰的。那上帝的僕人手伸進石盆,把「聖水」灑在我腦袋瓜上。當清亮的童音問到:「叔叔,你怎麼把我弄濕了?」艾瑪再也憋不住,同樣爆發出笑聲。這年輕的和年老的兩個女人都笑彎了腰,實在壓不下內心無法控制的躁動 。

難以相信,牧師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只是按儀式往下走。最後他又牽起我的手,領著我以平緩的步伐穿過教堂中間長長的甬道,兩旁是空蕩蕩的長排椅子。兩位婦人像先前一樣尾隨著我們,好似一支朝聖隊伍。到了高大的教堂門口,牧師為我們打開側門,陽光直射到堂內。他跟我們道別後關上門。

我走向小拖車。我們仨站在路上,這時母親和外婆兩個女人終於止不住地抽泣落淚了。她們瘋瘋顛顛地又笑又哭。茉伊梅外婆的媽媽在她尚在襁褓之中就死於肺病,她爸爸不久也酗酒而亡。小瑪莎‧辛姆夫(Martha Schimpf)就認上帝為繼父,孤零零地在孤兒院煎熬著。那兒的食物少,祈禱和挨揍卻很多。現在在外孫的受洗儀式上她才這麼高聲唱歌,惶恐地癡笑,毫不收斂地哭泣。這是發自她隱藏於內心深處,從孩提時期就帶來的憂傷。上帝如此絕情地遺棄了她,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 ──她詛咒上帝,並投入了共產主義的教會。

她的女兒艾瑪‧比爾曼有很強的階級意識,她心中充滿的憤怒,膨脹成為仇恨和一種羞辱感。她屬於驕傲的德國工人階級,是的,為了世界革命,她獻身於解放人類的事業,為共產主義奮鬥,但如今為了在希特勒的國家裡,保住她孩子的小命,她竟然也屈尊,匍匐於教會的屋簷下。

未完待續,下接第二章 煙霧從奧斯維辛的煙囪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