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偉大的母親——在王淩雲女士追思會的書面發言

最令人痛苦的是,在母親臨終的時刻,我們不能在她的身邊。王丹和母親王凌雲。圖:sinchew.com.my

2月 14, 20220

很抱歉,今天的聚會我不能現場出席。我有一篇發言稿,請出席的朋友代我宣讀。謝謝。

今天我們在這里,共同懷念和追思王丹的母親王淩雲女士,一位偉大的女性,一位偉大的母親。

四川民運人士、八九學生歐陽懿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在我看來,中國民運苦難的最大承受者,不是那些當坐牢家、運動員的兒子、夫君、父親,而是他們的母親、妻子(包括前妻、前女友)、幼女、稚子——在我們,是自主地選擇,在她們,是被動地承擔,還默默地。”

王丹兩次入獄,他的母親為營救和保護他,強忍悲痛,向當局抗議、向世界呼籲、拖著病腿探監,誓言“不管你們把我兒子關多遠,我每個月爬也要爬去看他。”王丹說:“沒有我母親和家人的這種支持,我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漫長的牢獄生涯。”我們感謝王淩雲女士,她為中國養育出這麽優秀的一個兒子。她的關愛,不只是給王丹的,也是給我們的。

在中國,還有很多像王淩雲一樣偉大的母親。我想起四川人權人士、“六四天網”的創辦人黃琦的母親蒲文清。黃琦被判入獄6年多,身患癌癥、今年已經88歲的蒲文清多次申請探監,竟然被當局拒絕。在這里,我們把最誠摯的敬意,獻給王淩雲,也獻給蒲文清,獻給中國每一個志士仁人的偉大的母親。

記得21年前,王丹的父母,以及王丹的姐姐和外甥,到美國來,到紐約來我家做客。由於北大的共同淵源。由於共同的理念,由於對當下狀況的共同關心,我們交談的很愉快很投機。王丹的外甥比我女兒大幾歲,那時還是個小學生。兩人在幾個房間里穿來穿去,玩得很開心。見到王丹的母親,正如我原來想象的那樣,王丹的母親那麽慈祥,那麽質樸,那麽堅毅。可惜那時沒有錄下像來,但當時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看到王丹講到的一件事,有一次他陪父母到舊金山旅行,王丹要訂一個比較好的飯店給他的父母。王丹的父親嫌太貴,王丹的母親淡淡地說:“讓他訂吧,花錢給我們,還能有多少次呢?”看到這里,我也十分感動。

為人子者,最大的痛苦之一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在”。而我們流亡者的痛苦還要深一層,我們在親健在的時候也不能和他們在一起。最令人痛苦的是,在母親臨終的時刻,我們不能在她的身邊。

我也經歷過這樣的痛苦。我最大的遺恨是,在母親臨終之際,作為母親唯一的兒子,我竟未能見上她最後一面。

22年前的一天,我收到姐姐妹妹自成都家中來信,得知母親病危,心焦如焚。我意識到這是最後的時候,如果我現在不趕回國去見母親,那就永遠見不到了。我知道,中國政府有禁止回國的黑名單,我的名字在名單上。盡管我思念家國,但此前從不曾向領館提出過回國申請。然而這一次我不得不破例。我給認識的領事打了電話,對方回答說要向上面請示。我也給家人打了電話,說我正在申請簽證,並寬慰她們說很可能批準成行。

幾天後,領事回話”不行”。與此同時,我收到母親來信。生命垂危的母親,神智依然十分清醒,只是字跡不如以前工整。母親寫道:”關於給領事館打電話要求答應你們回來一事,我認為沒必要,即便他們答應了我也不想讓你們回來。你們若回來,我擔心就受不了。我可信不過他們。當初老毛親自命令起義人員過往一切概不追咎,結果手中拿著這命令人就給殺了。我對這一點到閉目時都忘不了的。”

母親講的是父親的遭遇。我父親原是國民黨軍人,49年他所在的那支軍隊的軍長宣布”起義投誠”,於是我父親又成了解放軍。隨軍”起義”,又成為解放軍。當時共產黨說”起義光榮”,保證”既往不咎”,還發過一紙證書,我家的門口還掛了一塊”光榮軍屬”的木牌。但是到了52年”鎮反”運動,父親卻被定為”歷史反革命”而慘遭殺害。那時,我姐姐十一歲,我五歲,妹妹還不到兩歲。母親驚悉噩耗,痛不欲生。她準備把姐姐、妹妹和我分別送給親戚,然後回老家投井自盡;但終因舍不下三個年幼的兒女,不忍心讓我們既失去父親,再失去母親,於是咬牙活下來,並以加倍的愛護,撫育我們成人。

放下母親的信,我不禁想:也許母親說的是對的。雖然按我的估計,如果當局允許我回國探望,應當不會危及我的安全;可是母親卻不能不擔驚受怕。如果我回去了,一大堆警察整天盯著你,在你家周圍打轉,也許還要叫你出去跟他們談話。這對我母親會產生多大的精神壓力,會勾起她多少痛苦的回憶和深藏的恐懼。就算他們在我母親面前信誓旦旦,說保證讓我平安回美,想到父親的悲慘命運,母親怎麽能放得下心?我不能不想,也許,我不回去,母親反而會走得更安心。

我想,王丹的母親在臨終時,固然會為兒子不在身邊而遺憾,但偉大的母親有偉大的胸懷。她也一定為自己養育了王丹而驕傲。為人子者,也可以為此而略感欣慰。

王丹的父親還健在。請王丹代我、也代這里的朋友們,轉達我們對他的衷心祝福。

謝謝大家。

轉載自《光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