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第二章 煙霧從奧斯維辛的煙囪飄出(三)

1943年,比爾曼父親在納粹監獄裡坐滿6年牢後,被送往奧斯維辛集中營,死在那兒。圖:奧斯維辛bundesarchiv.de

一九四二年快結束了,父親在不來梅市奧斯萊布斯豪森(Oslebshausen)監獄裡的六年刑期快滿了,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時間,我已經年滿六歲了。我們都期待著他被釋放的那一天。我已準備了迎接他的特殊方式:我為他收集了一些自認為珍貴的鐵質零件。我總是在沿著河道的貨運火車站的鐵軌邊尋尋覓覓,撿些遺棄在道上的小物件,被丟棄的鐵螺絲、油跡斑斑的鐵絲、厚重的彈簧、上面有螺絲釘和螺母的生銹板塊等。甚至還有一個沒有把子的鐵鎚和銹得拉不開的鉗子。

十二月,來自不來梅的消息令我們震驚。父親讓一位獄友的母親帶來了他的獄中書簡。裡面只有簡單的幾句話,卻讓我母親一輩子不斷重覆引述,他寫道自己正面臨「一個沒有好下場的旅途,你要持續追蹤我們的下落。」後來他在獄中又寫了最後一封信,卻被檢查到,扣在監獄了,裡面他只平淡地把重要的事說成是即將到來的旅途:一九四三年一月十日,不來梅市奧斯萊布斯豪森監獄。

我的兩個親人,不,先是兒子,你給我寫了這麼可愛的一封信,讓我開心不已,我的兒,爸爸想你。很想跟你玩耍,一道去散步,當然可愛的媽咪是在我們旁邊的。等著吧,我的小狼兒,等我回來之後,我們一起造一隻船和一輛車,然後一道出遊去。你可要當我的幫手啊…你是不是很乖,很愛媽媽?小狼兒,給媽咪一個美美的吻,告訴她,這是爸爸送上的,然後你從她那裡得到一個回吻。等我不久回到家,我就有機會自己來做這事了。

我的小艾瑪,希望你能現實些,我們大概得把(想像中的女兒)小英子(Inge)放棄了,可是我們不是有小狼孩嗎,他會使我們的生活完美幸福。這個時代帶給我們許多艱辛,但卻是無可避免的。假如日後沒有其他事發生,那我們可以心滿意足了。無論如何我擁有了你,小寶貝,我還在,雖然不知道還能多久,何時何往我都不知,也許明天就發生了,也許晚一些,走著er瞧唄。對我來說沒什麼,反正很快就要走了。我有韌性,也健康,為了你們娘兒倆我也決心要回來。我要在你們身邊幫助你們,你們對我那麼重要,你我又是如此地相親相愛。我甜蜜的小妻子,我是幸運的,我感覺很好。為我的兩個人兒,獻上無盡的祝福。

你們的達格貝

父親達格貝爾是個覺悟很高的工人、共產黨員和猶太人這兩重「危險身份」,終於將他送進了奧斯維辛集中營。圖中左三口叼香煙的就是達格貝爾。照片由作者提供。

艾瑪警覺到信裡危險的暗示,於是向監獄的高層請求提前探監,提出的理由是:「緊急處理家庭裡的事務」。然而牢獄那邊沒有反應,只是給了她一九四三年二月七日尋常的探監日期。當她那天抵達之後,一個管事的人對她說,達格貝爾‧比爾曼不在監獄了,至於他在哪裡,他不能說。艾瑪衝到上級那裡,那傢伙冷冷地說:「這裡沒有叫達格貝爾‧比爾曼的人。」所有的追問,去哪兒了,為什麼,何時等,都沒有回答。母親陷入全然的恐慌,她慌亂又憤怒地痛哭,跟著就被人轟出監獄。一位年長的職員帶領她走向面向大街的側門悄聲對她耳語:「有一批人被運送到奧斯維辛(Auschwitz)了。」,說完他就立即關上門。這是母親第一次聽到奧斯維辛這個名字。

艾瑪立即趕到不來梅的監獄牧師那兒,他有空見她。數年來我父母之間的通信牧師都讀過,因為他的職責是審閱檢查信件。艾瑪向他求教,打探比爾曼的下落。這位善人答應去打聽,並且建議她直接寫信到奧斯維辛集中營去。

回到漢堡,母親在朋友和同事圈裡打聽,卻沒有人聽過有奧斯維辛這樣的地方。艾瑪於是寫了一封親筆信給營區主管:「我請求你告訴我,我的丈夫在何處。他是否能接收信件或包裹,郵寄地址是甚麼。」裡面還附了一封給達格貝爾的信。她到漢堡總火車站內的郵政總局要以掛號信寄出。郵局僱員說:「這封信我不能收,我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你明天再來,讓我打聽一下。」艾瑪第二天去了,這人很友善地說:「找到了,奧斯維辛!是在上西里西亞(Oberschlesien),波蘭的方向。」

我親愛的丈夫,最愛的爸比,

二月七日星期天我去不來梅探望你,卻聽說你已經走了。很掃興。我的愛,我們一直想著你,也知道你在思念並祝福我們。我們全心全意地請求你,別為我們擔心。大家都同情我們,我們不應該有疑慮。請保持健康。我將盡力為最愛的爸比照顧好孩子和自己,你要為自己著想。我們想給你寄些東西。我同時也寫信給營裡,詢問你在何處,希望很快得到回音。我的母親、兄妹和所有朋友都問候你。親愛的爸比,你的艾咪和小狼兒也送上愛的問候。

艾瑪等了幾個星期。擔憂加憤怒驅使她跑到漢堡市政府的蓋世太保那裡去。她從一個房間被趕到另一個房間,沒有一個鬼知道情況。最後她抓到一個上尉。那人說,二月份不來梅送走一批犯人到奧斯維辛去了。那他還知道什麼嗎?這位蓋世太保倒是挺溫和:「告訴你吧,太太,妳得有點準備,妳丈夫在那兒可能會出事。」艾瑪回應道:「我丈夫很健康,也決心要回來的。」他的反應是:「是嗎,太太,這種事兒常有的 ,很多人在釋放前就病倒了,回不來了。妳最好去找不來梅的蓋世太保。」

被送入奧斯維辛的人,都要入檔,這張圖顯示一名囚者的個人檔案。不來梅的一位牧師替艾瑪查到她丈夫在奧斯維辛的檔案,並且偷偷將上面的照片撕下來寄給她。是一張小小的黑白照,上面達格貝爾穿著囚服,剃著光頭。圖:sinchew.com.my

也不知為什麼,媽媽竟然帶著我坐火車到不來梅去找蓋世太保。他們的辦事處在一所宏偉的建築內,裡面有很寬並拐彎的樓梯。我們不能進入主樓,只能漫長地等待。終於一位官員來到門衛的房間裡見我們。如機關槍掃射一般冷酷,他一字字吐出:「妳丈夫於二月二十二日早上七時死於心臟瓣膜衰竭。」艾瑪喊了一聲就暈厥過去,像中了彈一樣倒在我身旁。她躺在地上,雙腿叉開,她擋了別人的路,卻還拉著我的手,我也不放開她。穿制服的人從她身後拖住她的臂膀將她半拖半拉到一邊,把她的背靠著牆,至少這樣她不擋路了。我站在她旁邊,還是握著她的手。

艾瑪休克了,半是激動,半是癱瘓了。這一次她沒有扯掉自己的頭髮,因為一夜之間頭髮全脫落了。四週之後,她從地下同志那裡得到關於奧斯維辛的消息。她知道父親到底出了什麼事後,自己也跨掉了。一天, 竟然來了兩封信,於是真相大白了。不來梅的牧師寫信給艾瑪,說他無法找到達格貝爾的遺物,但是信裡卻附了一張父親的照片,小小的黑白照,上面的他穿著囚服,剃著光頭。艾瑪非常感念牧師,竟然敢從犯人檔案裡將「罪犯照」偷撕下來。她相信牧師這樣做,是因為他這麼多年閱讀了父母間的情書往來。

母親艾瑪既勇敢又熱情,敢作敢為的性格使她也加入了共產黨。結婚不久丈夫達格貝爾就被納粹抓捕,判刑6年,可惜未能等到丈夫出獄,達格貝爾刑滿後就被送到奧斯維辛,遭到殺害。照片由作者提供。

第二封信直接來自奧斯維辛的民政部,上面貼著希特勒頭像的郵票。信封裡面只有一份文件:正式信紙上開出的死亡證明書。這張紙看上去很具權威性。簽名無法辨認,有機關的印章:奧斯維辛民政部。看上去跟一般德國小城的套式一個樣。還很省錢呢:在簽名下方,證書下端,有一個大屠殺的荒誕玩笑字眼:「免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