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籃橋哀歌”:胡傑版畫展在巴黎 ———紀念林昭、饑荒及文革的受難者

胡傑不僅是是一位著名的電影製片人, 也是才華橫溢的版畫藝術家。他的版畫展「提籃橋哀歌」從3月2號開始,在巴黎展出一個月。圖:cn.nytimes.com

法廣作者:艾米

 “提籃橋哀歌”是從3月2號開始,在巴黎六區的太平洋書店畫廊(Galerie Pacific)舉辦的中國版畫家,紀錄片導演胡傑的版畫展的名稱。展覽為期三周,到3月31號結束。 

此次展出的是胡傑創作的75幅木刻版畫,其中包括一套16幅版畫“提籃橋哀歌”。據策展人魏延年先生介紹:這些版畫是為大躍進和文革受害者們樹立的一座紀念碑,更是為在文革期間遭到殺害的英烈林昭樹立的紀念碑。

展覽名稱“提籃橋哀歌”是向林昭致意。“提籃橋”就是曾經關押被定為“反革命”罪的林昭的監獄,1968年4月29日,這位政治異議者及政治迫害受害者林昭在此遭處決,年僅36歲。這次展覽中的16幅作品特別獻給林昭。她去世十幾年後,隨着四人幫的倒台,林昭也先後被北京和上海的法院平反。那是在1976年毛澤東去世後,”四人幫 “被逮捕和拘留,鄧小平重新掌權後,官方對文革進行了譴責。從那時起,林昭成為中國最著名的女英雄之一。

胡傑巴黎版畫展“要有光”系列之一 © 胡傑

胡傑不僅是一位才華橫溢的版畫藝術家,也是一位著名的電影製片人,以三十多部紀錄片而聞名,被稱為具有悲憫良知的導演。他2008年在法國被影子電影節和《中國世界》(le monde chinois)雜誌上刊登他的報道後為法國人所知。

胡傑他自己拍攝的紀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講述了他在了解到林昭的故事後,如何拋下一切工作,踏上尋找林昭足跡。

展覽名為“提籃橋哀歌”,哀歌這兩個字在這裡真是十分貼切。除了16幅專為紀念林昭而創作的版畫外,還有另外59幅作品,分別在“我們”,“要有光”,“書的故事”等幾個主題下展示那個特殊時代中國人的經歷和生活。

胡傑:這個展覽最重要的是“要有光”這個系列,“要有光”這個詞來自聖經上的一句話: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為什麼要用這個名字呢?這組版畫的內容主要是反映大饑荒時期的慘烈,我感覺那是一個沒有光,也沒有希望的時代。

中國歷史上也發生過很多次饑荒,如果去翻閱參考古代的記錄,就會發現關於饑荒方面的文字記錄很少,繪畫也很少。中國版畫傳統實際上非常悠久,但我發現沒有這方面的版畫,所以就有了把它做成版畫形式的想法。“要有光”這個系列,大約有二十多幅,也和我拍攝的紀錄片有關係,我以前拍過關於“勞改”的紀錄片,也做過關於大躍進的,而我們都知道大躍進和大饑荒有關係,因此就做出了這樣一系列的版畫。

另外一個主要的系列和林昭有關,這個系列的版畫題為“提籃橋哀歌”,共有16幅。

我選擇了木刻的方式,因為木刻的顏色是黑和白,很簡潔在表達的方式上。因為木刻的歷史不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都一直延續着寫實風格。我覺得人們已經習慣了這種表達方式。但我認為,木刻的衝擊力更強,從現實的角度通往心靈於真實更接近,所以更加強烈。我原來也採取了別的藝術表達方式,比如用油畫。但後來我慢慢感覺到還是用版畫的形式更適合。

中國的版畫歷史悠久,但這些版畫往往用來表達宗教或神話題材,而大家更常見的是門神這樣的年畫方式,而且是彩色。現代版畫是黑白兩色,傳達出來的情感力量更強烈些?

胡傑:其實我覺得現代的版畫雖然是黑白兩色,但實際上有更強烈的精神表達,所以我剛才說他有一種寫實的內容,其實通過寫實能夠達到真實,這是我對版畫的感受。所以我正好拍的這些記錄片,實際上也都非常寫實,都是對歷史的考察。所以我認為我的影片和版畫可以更貼切地相互印證。我也用油畫做過一些繪畫實驗,我在拍攝(紀錄片)的時候有過這樣的思考,因為在拍攝的過程中聽當事人講述自己的故事,真的是驚心動魄,這時我就會想我的專業是繪畫,更多希望用油畫的形式把它表達出來,後來我畫了很多油畫,但是最終還是選擇用版畫來表現,好像這種形式能更加準確地表達出精神上的感受。

胡傑喜歡木刻的方式,因為木刻的顏色是黑和白,它的衝擊力更強,從現實的角度通往心靈,於真實更接近。 圖:digitaltimes.net

木刻版畫是用刀一刀一刀地在木板上刻制出來的,藝術家在刻制的過程中,是不是也會感到傳遞出了一種力量?

胡傑是的,刀的痕跡、聲音、角度以及鋒利的感覺都會讓人把內心的悲愴,或者沉痛帶出來,我覺得這個過程也是一個藝術表達的過程。

林昭是一個愛恨分明的人,他曾經非常的崇拜毛澤東,最後又和體制徹底決裂。這種個性的鮮明如何能在版畫中體現出來?

胡傑我非常努力地去體現這樣的一種感受,如果認真看影片的話,可以發現實際上林昭還有另外一種價值取向或者價值的道路,或者也可以說她對真理和道路的認識:其實她是一個基督徒,能夠把作為一個基督徒如何在世界上生存出什麼樣的位置呈現的非常清晰,所以她能夠在那麼殘酷的環境中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思想和思想的清晰度。他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她一下就能站在一個高度,看到人類的命運,人類和人與神的道路之間的關係。她能夠在這樣一個高度,不把自己的受苦和受難放在一個評價標準上,而是從神聖的角度、從認識真理,去思考問題。我覺得這其實不只是中國的知識分子,而是中國整個階層或者是社會層面過去沒有思考過的一些問題。

我們再談一談你的紀錄片,除了藝術家之外,你也是紀錄片的導演,拍了十幾部紀錄片。大部分的紀錄片關注的都是一個特定的群體,尤其是弱勢或有過特殊(悲慘)經歷的群體的生活,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對弱勢群體的關懷和表現?

胡傑我覺得這可能和小時候受到的教育有關,其實我們這代人小時候受的教育都非常注重關注窮苦的人,尤其是所謂“萬惡的舊社會”里的窮苦人。其實當你發現你身邊居然也是如此貧窮的時候,就自然會產生一些思考。我覺得其實受到的很多教育和現實肯定矛盾重重。比如,我曾經當了十幾年的兵,我們背下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在部隊時,腦子裡會不斷地產生這樣的東西,但是現實和我們要全心全意地服務的人民又會產生出一種矛盾,當我們有機會覺得可以為他們服務時已經不在部隊了,那時候我就想要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後來發現繪畫的表現會被人認為是誇張的,那我就選擇用紀錄片的形式,真實地把見到的這些人的生活拍下來。這樣我就可以讓很多人看到,讓他們覺得這是真實的故事,而不是誇張的,或者宣傳的,或其他的一些想法的東西。

這次展出的75幅版畫,每一幅都宛若一首首充滿悲愴感的低吟或怒吼,不只是林昭的悲歌,也是時代和所有被時代浪潮卷進去的人的哀歌。图:blog.creaders.net

你的紀錄片的確有一種悲憫的良知情懷,能讓觀者看到時代對個體帶來的悲劇。在您採訪和拍攝的過程中,那些採訪對象們是否也意識到自己的悲劇性?或者說,他們是否對個人或者集體的歷史悲劇有一種清晰的認識?

胡傑我覺得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我最初拍攝的時候有一部影片叫«遠山»,是一個小煤窯的煤工人故事,剛開始是被他們的生活貧困狀態所震撼,所以去拍了這部影片。我很疑惑這個世界上怎麼居然有人會像牛像馬一樣地勞動,這是不是我們曾經所宣傳的領導階級——工人階級,但是卻處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去拍攝時,他們有些人可以接受,讓我拍,也說了一些真心話;但是也有一些特別貧窮的人,他們就不讓拍,說我這樣會給社會主義丟臉,我聽了這句話之後很難受,他們處在死亡掙紮邊緣,但卻用政治話語來阻止我拍攝。這是一個層次的人。

我更多拍的是反右題材,右派們大部分都是知識分子,但其實他們中也有很多人並沒有認識到自己的苦難和制度有關。他們認為提意見是為了政府好,但是卻被打成右派,感覺很冤枉……實際上這樣的人很多,尤其是在城市的。比如我拍過一個關於國營農場的片子,裡面的人全部都是右派。他們非常後悔,覺得自己當時只是為了為黨好而提了意見就被打成右派,勞改20多年,青春就這樣過去了……甚至有人在平以後還主動補交了21年的黨費。

有沒有你特別喜歡的一個紀錄片呢?

胡傑:每一個片子其實都讓人非常的……儘力了,也都達到了,當時不可能再推進,當然如果要說自己的問題的話,其實後來隨着很多的認識和提高,你會發現一些方面做得不夠好。

非常感謝胡傑接受專訪。

這次展出的75幅版畫,每一幅都宛若一首首充滿悲愴感的低吟或怒吼,不只是林昭的悲歌,也是時代和所有被時代浪潮卷進去的人的哀歌。同時,版畫也具有特別的感染力,一刀刀刻出來的圖像構成的黑白畫面像一支支利劍,可以直達看者的心,懂得人懂了,而不懂時代背景和烙印的人也能感到這些畫面背後的力量感。這是一代人受到壓抑的悲歌的體現,是對過去一個時代的紀念,也是對當今和未來世界的啟示,告訴看着關注歷史並非只是關注過去,因為如果歷史不能徹底反思,它更具有隨後都可以重演的特色和本能。對中國,對世界都是不能擺脫的宿命。

胡傑版畫展展覽:

胡傑 ⎡提籃橋哀歌⎦Oraison funèbre pour Lin Zhao. Exposition de Hu Jie à la Galerie du Pacifique

Galerie des Éditions du Pacifique ,5, rue Saint-Romain,75006 Paris,+33 1 4222 4863 

www.leseditionsdupacifique.com

轉載自《法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