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第九章 愈禁愈來勁 (二)

馬格特‧昂納克(Margot Honecker,原來姓 Feist)年輕時父親曾在納粹集中營裡。戰後東西德分裂,她在東德當上了教育部長,她的丈夫埃里希‧昂納克(Erich Honecker)後來成為社會統一黨總書記,東德的國家元首。圖:tlz.de

在麥克風和口罩之間

我簽約頭一天的下午,來了一個高貴的客人:馬格特‧昂納克(Margot Honecker),她父親跟我祖父在哈勒市曾是戰友,這就把我們聯繫起來了,我們都是共產主義無產階級貴族。一九四三年四月,一位當時非法的德國共產黨的信使,瓦爾特‧艾爾利希(Walter Ellrich)從哈勒市來到漢堡拜訪我們。他在我們住的漢姆布魯克區跟外婆茉伊梅,姨母洛特和母親偷偷地串聯,為了掩人耳目,他身邊帶著一個名叫馬格特‧費斯特(Margot Feist)的年輕女孩。馬格特的父親坐了多年的牢,一九三九年才從納粹的布亨瓦德(Buchenwald)集中營的魔掌中被釋放出來。那時我才六歲,這兩人在母親和我最為悲慘的時候來了,因為母親剛從不來梅的蓋世太保那裡得到我父親死去的消息。

二十年之後,馬格特跟我再次見面了,如今我是東德的青年詩人,她是東德的教育部長。她沒有高中文憑,沒上過大學,人卻極為聰明,並且忠於偉大的事業,從一九六三起就登上此位了。當年的女孩馬格特‧費斯特現在姓昂納克,她的丈夫埃里希‧昂納克(Erich Honecker)是政治局委員,中委會秘書,也是東德人民軍隊、警察、國安各個組織里的「武裝單位」的負責人。他是總書記烏布利希鍾意的的王儲。

馬格特‧昂納克和丈夫埃里希‧昂納克(Erich Honecker)曾經在東德權力巔峰。圖:br.de

我們這次重逢的起因是上次在藝術學院搞砸了的詩歌晚會。在漢堡的母親艾瑪很不高興自己的青年詩人兒子在黨報上受到攻擊,她希望馬格特‧昂納克不屬於那些黨內的頑石腦袋一伙,於是在一九六三這樣混亂的年代,她給東柏林這邊寫了一封表露憂心的信:「親愛的馬格特同志,我聽說,黨裡有人批評沃爾夫的那首歌『給老同志們』,我很擔心,我請求你,跟他進行坦誠的對話,別讓他交友不慎走上錯誤的路。」

馬格特一收到信,就立即邀請我到位於菩提大街的部裡去。部長騰出時間,調動了布爾什維克的耐心和黨的唇舌,努力地要讓小沃爾夫認清黨正確的文化政策。我們的爭執的是個敏感問題,赫魯曉夫大膽地揭開,甚或撕裂斯大林主義那塊血腥的旗幟,他到底做得對還是錯。我們也辯論,小小的自由對於東德會造成威脅還是能為更大的自由創造機會?我們都很耐心地傾聽對方,有時候我無心而尖銳的話會脫口而出,我們的看法不盡相同,但是都沒有偽裝,我相信她要一箭雙鵰地既對我好,又忠於東德。

一九六四年的春天來臨,我們電話相約,馬格特這次沒有邀請我去她的部裡談話,而是到我的住所來訪。我要跟她攤牌,事實擺在眼前,我這兒一切都停擺了,我們的劇院被封,我至今只有三首詩被批准收入詩集。對她來說,我現今跟羅伯特‧哈弗曼親近,而當局認為哈弗曼的講座是對黨的宣戰聲明,因此馬格特必須找我談話了。我站在屋前拐角處香榭街和漢諾威街交口處等候。她準時來到,並沒有乘坐東德老百姓謔稱「大佬飛車」的蘇聯柴卡牌黑色的官方轎車,而是由司機開著捷克牌的豪華跑車「塔踏拉」,這是高幹們的私家用車。

我們沈默地走上兩層階梯。她穿著灰色優雅的套裝,在我那寬大破舊的扶手靠背椅落座。我的客人彎著腰,面對著我那張在建國那年生產的深褐色皮沙發,姿態很彆扭,好像準備隨時跳起來一樣。她自然沒有這樣做,反而保持這種不很舒適的姿勢,跟我足足談了兩小時的話。

馬格特向我宣教,她要喚醒我的階級意識,搬出我父親來警示我,她說得多聽得少,一再憂心忡忡並冷靜地威脅我。面對我這個布萊希特迷,她將大師曾經批評一個同志的話塞了過來:「別想沒有我們就能走上正道,因為沒有我們,那就是最最錯誤的。」這使我想起赫爾姆林上次在藝術學院辦的詩歌晚會,「你寫出這樣可惡的詩『給老同志們』,那就表示是決裂了。老同志們,請下台,這不是反動是什麼!」我反駁道:「老天爺啊,馬格特,這首詩其實就是一首幼稚的,寫給老同志的情詩!」我把那三張A4的稿子從文件夾中取出來,問道:「我再唸一次給妳聽,行嗎?」她終於在大椅子上調整成較為舒適的坐姿,聽我唸。當我一字一句,從頭到尾全部唸完時,她說:「這詩好,很不錯啊,你做了不少修改吧。」我否認說:「沒有,馬格特, 一字未改,沒有增一筆,也沒減一筆,連個標點符號都沒動過,這是我那天在藝術學院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來朗誦的原稿。」

到底怎麼回事?她難道改變主意了嗎?這首詩裡陳述的政治矛盾,於近期更為加劇地尖銳化了,我此時已經不抱幻想,不認為東德的斯大林份子會變成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像蘇聯老大哥那樣踏入自由化的進程。這時候我其實已經寫出更具進攻性,更極端,不抱幻想的新詩了。

我並不打算鬧事,也了解馬格特其實是一番好意,所以我們都保持一種沈穩,但是彼此卻愈來愈陌生了。最後她微笑著退了一步說:「沃爾夫啊,你要是繼續一路錯下去,我們就成仇人了,如果你跟我們一起走上正道,你可以成為我們偉大的詩人。」好大的口氣!她這句鐵鎚加鐮刀(東德國旗上的標誌)的句子深深刻進我的腦海,真叫傲慢!好像手握權力的人就可以決定誰來當偉大詩人!不過,她對我那首舊詩有新的看法,還是很出乎我的意外。這次談話之後,我還希望不致於跟當局有全面的決裂,然而這只是詩人的一廂情願,後來的發展卻大不一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