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第十一章 百花依然齊放 (一)

六十年代一張珍貴的合影。左起:比爾曼的母親艾瑪,比爾曼,曼福瑞德‧克魯格。圖:spiegel.de

統一社會黨中央委員會十一屆全會

西方復活節一過,咱們東邊的夏季也來到了。我也愈來愈清楚,跟建設出版社簽約等於把自己用鎖鏈綑綁住。我也不再抱希望能在東德出版作品,因為什麼動靜都沒有。於是我就把詩作交給西柏林的左派出版人克勞斯‧瓦根巴赫。一九六五年九月,西德那邊出了這本《鐵絲網豎琴》的集子。在東德,這樣的選集絕對不會被接受,更不可能印刷出版。

信號愈來愈清楚,「人民與世界出版社」來電話說,我與歡樂爵士樂團在帝國議會廢墟旁的艾特納人民標籤廠錄音室所做的錄音,都不准送去做成壓板唱片,已經說好要參加威瑪國際作家的聚會也被取消,在奧得河邊法蘭克福市的音樂會,在沒有書面說明的情況下也壽終正寢。

文化部來電話了,不是部長大人而是他辦公室的秘書:「比爾曼先生?」「正是。」「我這裡有一張西柏林的單頁叫做『諾爾斯德意志』,上面一首冬天的童話第一章,這是你寫的嗎?」「正是」「他們印刷得到你的允許沒有?」我說謊:「有啊。」

難道我還會對電話裡的一個打字員像條蟲似地扭動?難道現在要夾著尾巴?可笑之極,全世界的謠言都滿天飛了,我固執並且聽天由命。我尋思著,代價會很大啊。代價比我想像中還高,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

不久,十月底,我本應當參加爵士&詩歌音樂會。曼福瑞德‧克魯格(Manfred Krug)搖滾、歡樂爵士奏樂、演員艾伯哈德‧艾許(Eberhard Esche)朗誦、比爾曼演唱自己的作品,一年之前我們在同一地點以同一主題演出過。現在主辦人來電話取消了我的出場,說是有來自人民內部的意見對他們施壓,是了,是來自上層的指示,沒有明說,但是十分明確,主辦人只能從命別無辦法。

曼福瑞德‧克魯格 (Manfred Krug1937-2016)是演員、歌唱家、作家,在東德時期他屬於異議份子,他和比爾曼是好友。圖:stern.de

音樂會的票全部售光。會場在教師會館旁邊的議會大廈裡,是個圓頂建築周圍有玻璃的圍牆。那晚甚至有兩場音樂會連軸轉,下午一場,晚上八點半一場。人民&世界出版社以空白信封套給我寄來一張晚間的票,我帶著複雜的心情前往。我只想從後面演員的進口進去,跟同事們握個手,決心不讓他們感到尷尬不安。但在進門處門房擋住我,要看我的身份證。「請等一下,」其中一個人說:「我去叫克魯格先生下來,你自己跟他說吧。」

我左等右等克魯格沒有出現,倒是三個便衣衝向我,要把我推搡出去,我反抗並要求進場。「你在此被禁足,比爾曼先生,你走吧!」我問:「你是這裡的老闆嗎?」「不是。」「你叫什麼名字?」「這跟你沒關係。」「那你不能對我下逐客令。」「我可以。」「你到底是何人?」「我們是警…」「什麼?」「刑警!滾吧!」如此這般,我被轟出來,站在路上。

我繞道建築物,走到正門口,碰到作家朋友尤瑞克‧貝克(Jurek Becker),我告訴他被趕出來的事。他只說:「等著」,然後就往後門跑去。一會兒他帶著克魯格和艾伯哈德‧艾許過來了。克魯格的白襯衫敞開著,一頭大汗,大約是從第一場演出下來的。他倆試著把我從旁門領進去,但是門後面的史塔西不讓。

我的朋友們沉下臉,決定左右兩邊挽著我夾在中間,筆直地走向大門入口處。此時觀眾已經可以入場了,但是四個玻璃門只開了一道,群眾擁向這道狹窄的入口。克魯格和艾謝夾著我往前,當我們要跨入門檻時,看見左右站著挺直的便衣,乾淨健康,光鮮強壯的史塔西小伙子們。好似電影裡排過彩,這些男人用軀體擋住門口,就像船閘沈重的門,一個年長的人喊到:「比爾曼先生,你禁止入內。」說時遲那時快,兩個強壯的男人上前把我兩隻手扳到背後,半拉半拖把我逆向推出眾人群,直到廣場上。我還聽到克魯格粗聲喊到:「我們不表演了。」

他們把我塞進停在外面的一輛警車,路程只一會兒功夫,這裡離凱貝爾街人民警察總局只有一箭之遙。我們在院內下車,有一個旋轉門朝上。警察把我帶到一個房間,裡面有幾個高級官員在等著了。審問開始,這些問題聽上去十分荒謬:姓名?出生年月?住址?職業?你到議會大廈去幹什麼? 我感覺到這些問題並未離題,皆一一作答。警察們不過是同行相助,在幫史塔西的忙。他們不認識我,也不知道他們阻攔我這件事情的背景。我說:「現在我明白為何到了此地,你們為了不讓我跳到舞台上,這樣音樂會就能不受干擾地進行。」「對,就是這樣」,他直白地回答。我裝作很擔憂的樣子說:「恐怕你們弄巧成拙了。抓我的時候,克魯格說了,我們不演出了。」這名官員瞪著我看,然後跳起來跑出去。一會兒功夫,他又緊張地跑回來:「他們不肯演出了,比爾曼先生,我們馬上送你過去,你必須跟那些藝術家們說說。」我明白,我的克魯格沒有被脅迫,他也不只是假意威脅。

像是電影急速倒轉過來放映,我們上了同一輛車,拐了三個彎,吱吱地急速剎車,車停在議會大廈前。警察快速地把我帶到入口處,後面看上去像一個發光的水族館,穿著便服的史塔西男人們站成一堆。一道緊閉的門後面,觀眾都坐在大廳裡 。我踏入前廳時,幾個手腕強有力的青年男人又衝向我,大概是先前抓我的那些人,警察們憤怒地將他們趕開。突然之間,我們聽到透過門縫傳出來的音樂聲,音樂會開始了。凱貝爾街的刑警們搖搖頭,半諷刺半苦笑地說:「比爾曼先生,你現在可以回家了。」

我回到了香榭街家中,並立即通報了赫爾姆林、克雷莫爾和哈弗曼。我很想知道,朋友們何時才能夠清醒並且團結起來。他們應當了解,這並不是我個人的事。

幾天之後,我跟克魯格、艾謝和貝克坐在一起。對我們來說,這次事件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我聽他們說那天大廳裡的情況,藝術家們都拒絕出場。機伶的主持人走上舞台,翻翻白眼對引頸的觀眾說:「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可惜不能開始,因為有些…技術上的困難。」但是當時有不少人目睹了我被捕的情況,真相很快就傳開來了。大家都心知肚明主持人的謊言,並沒有人起哄或抗議。整個大廳裡,人們都靜默地僵硬地等待謎底的揭曉。舞台前是觀眾,舞台後是演員,對峙了半小時。突然史塔西的負責頭目衝進演員們的化妝室,啞著嗓子說:「比爾曼自由了,你們再不開始,就要付出高昂的代價了!」「付給誰呀…」克魯格嘿嘿地笑著,跟著宣布節目開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