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曼自傳】第十三章 史塔西是我的愛克曼 (一)

1966年 5月美國名歌手瓊‧貝茲Joan Baez到東柏林演唱,特地拜訪了比爾曼,並且將他帶進演唱會,獻給他一首「啊!自由!」的歌,令東德政府尷尬異常。圖為二人見面的照片。圖:twitter.com

自由啊自由!石頭的痕跡,波蘭之旅,竊聽器

害我之事也必有利於我。若沒有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十一屆全會那個把文化界砍光的醜聞,那麼世界著名的歌星瓊‧貝茲,大概根本不會注意到東柏林的無名小卒比爾曼。一九六六年五月一日的下午,有人按響了香榭街我家的門鈴,兩個美國朋友陪同瓊‧貝茲站在我的門口。她剛在福德里希街車站旁的紅花歌舞劇院為當天晚上的演出試音完畢。這位女神歌手不會說德語,我的英文也磕磕絆絆。我們談得不錯,最好用的語言自然是歌的語言:「普魯士浪漫曲」對我的吉他具有極強的吸引力,每當我懷著恐懼的幻覺,蹲在史塔希監獄的時候,它就像一個情人,要通過吉他的弦來誘惑我。

貝茲很歡喜在陌生的德國聆聽熟悉的弗拉明戈音樂,因為她自己也有墨西哥的血統。很奇怪,她的來訪給我很大的鼓勵。這位來自美國的傳奇民歌歌手來探訪剛被共產黨扔進垃圾桶裡的歌手比爾曼!當我唱起我那首「巴拉赫之歌」時,尖銳的曲調觸動了她的靈魂,她眼睛裡含著的淚水是給我的報酬。經歷了宣傳機關的殺伐和所有黨報上低級的謾罵,我感受到這位美人給予我的關注,就如同給我的靈魂深深一吻。

時間飛快過去,客人要走了,貝茲八點鐘在國家歌舞劇院有一場只有兩百名觀眾的小型音樂會。這位美國民謠的偶像,原本可以輕易地在柏林兩個大劇院吸引幾千聽眾,但是高層懼怕這類大規模的聚會。所以音樂會只在可以掌控的條件下舉行,完了之後,再不冒風險地由電視台轉播。中心思想是:大家看,我們多麼開放,我們出了瓊‧貝茲的唱片,如今這位世界著名的歌手親自來到東德登台表演了!


世界著名的美國歌手瓊‧貝茲Joan Baez的歌唱風靡全球。圖:literaturkritik.de

大部分的票都分配給可靠的幹部了。我已經想過,即便我像上次在阿里克斯劇院擁有入場券,他們也不會讓我進場,因此我沒有去設法弄張票來。當我要送別客人時,貝茲笑著說:「我們一道走吧!」我告訴她,我沒有票,即便有,也可能進不去。她從口袋掏出一張票說:「走吧!」她拉著我這個膽小鬼,穩步走下樓梯。我們漫步穿過福德里希大街,從威登達姆橋上的普魯士神鷹下面走過,經過淚宮就到了「紅花」劇院。那裡已經有一些電視台的人員和那一大堆辨認得出或認不出的史塔西同志們了。一個載著耳機裡面垂下一根線的便裝人員說:「比爾曼先生,你不能進去。」這印證了我的預測, 我無奈地舉起手中的票,小聲說:「我有票…」

這秘密警察用薩克森口音說:「還系甭能進。」貝茲以女戰神憤怒的高音貝用英語說,如果她的朋友比爾曼不能入場,她就拒絕演出。丟人!這名負責的同志不會說標準德語,但是英語還可以,他以萊比錫的口音用英語說:「氣等一壺兒!」然後消失了。一分鐘之後他出現了,原來的魔鬼臉現在換上了天使臉譜,歡聲地說:「氣吧!屁爾曼先生!」我在倒數第二排觀眾席裡找到座位落座,看到這少量的票都分到一些滴水不漏的幹部手裏了。晚會是很受歡迎的演員和香頌歌手蓋瑞‧沃爾伏主持的。他是猶太人,移民英國,回到了東德。蓋瑞是個討人喜歡也很聰明的全能藝人,英語也說得極溜。

年輕的歌手比爾曼在東德時代,走到哪裡都要被警察攔阻。圖:dw.com

貝茲出場演出她的吉他歌唱節目。期間蓋瑞總將貝茲簡短而精煉的穿插句子很熟練地翻譯給聽眾,兩人搭配很順暢。流程是一個模式的:她唱,人們鼓掌,她說幾句話,蓋瑞翻譯。G大調,a小調,D大調,e小調,吉他的鋼絲弦以人們熟悉的美國式撥弦手法,發出淙淙悅耳之聲。然後稍停下來,政治不和諧出現了。瓊說:「下面的曲子『啊!自由!』是獻給我的朋友沃爾夫‧比爾曼的,我今天到他家去拜訪過。」駭然!自由!蓋瑞突然不會英語了,咬住自己的舌結結巴巴。於是我跟在場那些精挑細選出來的聽眾,就聽到這首美妙的曲子:

啊自由,啊自由,啊自由包圍著我

之前我是奴隸

被埋葬在墳墓裡

回家,回到上帝那裡,做個自由人

我的心跳到了喉嚨裡。她又唱了兩三首歌,這一晚就結束了。音樂會後我們約好次日見面。

次日中午我開車到萊比錫街附近去接她,她要我幫她找一家店,想買最貴的麥斯勒瓷器。她有一個棘手的小問題:他們付給她蠻高的音樂會報酬,一半是西方幣值,另一半是東德馬克。後者是不允許帶出境,而必須在東德花掉。我帶她到東柏林唯一一家銷售這種昂貴的出口奢侈品商店。我現在不記得了,當時她是否買到中意的花瓶和整套的餐具,或其他能帶到美國的東西。她送給我一套戴在右手的鋼質指套,她就是用這樣的指套來彈吉他的。我送她我錄的歌曲磁帶,那首「巴拉赫歌」她要翻譯成英文並演唱。

瓊‧貝茲在音樂會上提到我的名字還有怪誕的後續故事。電視台負責文化的幹部們對此意外事件極為生氣。但上面也有比較寬鬆的大佬,他們認為,可以把這討厭的片段像挖掉蘋果腐爛的部位那樣剪輯掉後,就可以讓老百姓在電視上看,但最終還是那些膽小的官僚佔了上風。「紅花劇場」的整個音樂會都不能播放,而是鎖進他們的「毒藥櫃」了。這樣全能的思想警察就能避免危險,不讓階級敵人記下這個小的片段,然後用它來惡意煽動和嘲弄東德的審查制度。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