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最後一個背影——記中國醫生高耀潔 (一)

高耀潔紐約逝世享年95歲 揭露河南血禍被譽「民間抗愛滋第一人」。圖:香港01

(編者按)被譽為「中國民間抗愛滋病第一人」的中國醫生高耀潔12月10日在紐約的家中去世,享年95歲。高耀潔是揭露河南省農村90年代因不規範採血而導致愛滋病毒蔓延的「吹哨人」,成功讓事件受到社會重視,進而避免更大的災禍蔓延。作者北明曾於2010年長篇報導高耀潔的事蹟,原文為三部分,本刊陸續分三次刊出。

又一個我人生的榜樣去世了……。紐約這日大雨滂沱,她的靈魂穿破烏雲,升上了天空,去了那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38980號小行星。

                                                          ——北明記於2023年12月11日凌晨陰雨連綿中

提要

1中國的脈管中國的血:死亡列車中國血禍

2一個人的戰爭:高耀潔事蹟

3民國最後一個背影:高耀潔身世與精神遺產

引子

村莊橫陳在山野,杳無人跡,一片安謐。

那是2001年9月30日,中國退休婦科專家高耀潔教授與兩位記者到河南周口地區查訪艾滋病情況。返回途中聽說某村艾滋病患嚴重,臨時拐彎去了該村。

一進村,就聽見有奶聲奶氣的叫聲,略帶嘶啞:「下來!下來!」她循聲走去,走進一個門半掩的小院,走到靠北的屋子,欲待敲門詢問之際,出來一條骨肉如柴的大黑狗。這狗叫了一聲,返身回屋。

高教授跟著那狗走進那屋。

屋裡,垂掛著一根草繩,一頭拴在樑上,一頭拴在一個年輕婦人的脖子上。年輕的婦人已經懸樑自盡,屍體僵硬地吊在空中。屍體腳下,是一個兩歲多的小男孩,涕泗滿臉。一邊哭喊,一邊抓住樑上屍體的腳後跟啃咬。

不用說,奶聲奶氣的嘶啞喊聲就是他發出的,樑上僵直的是他的媽媽。這兩歲的孩子不能明白,媽媽為什麼如此長久地不肯下來,不理睬他的哭喊。

一,中國的脈管中國的血

  如果你能經受住抽象文字的敘述,你可以把無量的死亡當成一堆數字。可是有誰能經受住這樣的具體生命的悲慘結局,有誰能夠忘記那個孩子不斷重複的那兩個字,「下來」?有誰能夠無視他稚氣地纏綿着自己已經死去的媽媽,他想在溫暖的懷抱中吃奶,卻長久地、勉力支持着,只能夠到媽媽的腳後跟。有誰能夠閉著眼睛、關住心扉,走過這樣的場景而無動於衷。也許有,超出我的想像和理解。

  我查了一下,2001年9月30日那一天是那年那月的最後一天,次日就是親人團聚中秋節,也是民族受難的國殤日。

關於這個艾滋家庭的故事接下來要交代的是,根據高耀潔教授的記錄:自盡的年輕母親曾經與自己的丈夫一起賣血,那時他們才16歲。結果雙雙染上了艾滋病毒,丈夫病死於半年前,留下寡母與兒子。懼怕傳染的鄰居和親戚疏離了這位年輕的母親,連她的親弟弟都躲避她。顯然是因為孤絕超出承受能力,她選擇棄世解脫。兩歲的遺孤無人敢收養,高教授寫道,不到一個月,這個孩子也死了。

失去父母的艾滋孤兒。高耀潔提供。

        高耀潔教授前不久在香港明報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禁書,叫做《高潔的靈魂·高耀潔回憶錄》。分上下兩篇,下篇寫她「退休後遭遇的艾滋風波」,其中這類悲慘的故事比比皆是。她用自己的眼睛和記憶,還原了艾滋病患的人間慘劇。高教授在這本書的另一處寫道:「對我這個醫生來說很清楚,艾滋病的死亡,不是一個簡單的抽象數字,而是一串串真實的姓名和面孔,一個個慘不忍睹的場面,一聲聲絕望的哭聲,和一片片連綿不斷出現的新墳……」。確實如此。閱讀這些遭遇和經歷,是一次痛苦的經驗。

  因為職業原因,我常在中國的深淵中行走,如同但丁的地獄之旅。儘管對中國的災難已近乎習以為常,讀高教授在艾滋病區域的見聞,無論坐在地鐵上,還是走在街道上,我發現我多年建立起來的中國痛苦免疫系統不斷失靈,長期以來密布心中的烏雲突然間沉沉如蓋,心情止不住大雨滂沱,周身一片蒼茫。

  經過三十年的改革開放,無權者們已經構成了眾多被壓迫的利益群體:地下家庭教會群體、法輪功群體、中功群體、退休教師群體、退伍軍人群體、下崗工人群體、煤礦工人群體、退修人員群體、拆遷戶群體、土地被佔用群體、出租車司機群體、律師群體、新疆、內蒙、西藏民族群體、保釣群體、日據時代受害群體、農民工群體、上訪告狀群體、水污染受害群體、三峽遷徙受害群體、醫療事故受害群體、奶製品受害群體、食品污染受害群體、狂犬疫苗受害群體、還有各地的突發性事件構成的特別群體,如東北等地的集資受騙大案群體、六四难屬群體、歷次政治運動受害群體……,可是艾滋病患者這個群體之存在,不是外在利益受損,而是身體血液感染,這個群體的人們,生命到終點時才明白他們被綁架了:他們本來要登上賺錢致富的特快列車,卻登上了一趟死亡列車,一路過站不停、直奔墳塋。除了在家徒四壁中,望著破舊的房梁,流下絕望的淚水,蓋著破敗的棉絮,一分一秒地挨過最后的日子,他們已經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了。面對這個事實,人們必須重新理解那兩個中文字:淒慘。

高教授所陳述的中國艾滋病的情況不僅悲慘,而且恐怖。現代世界恐怖盛行,除了911和中東地區不斷傳出的駭人的消息,有不少在電影中。備受歡迎的「美國大片」中不少動作片情節緊湊、懸念深埋、高潮迭起,劇本故事大都來自虛構,這是因為虛構的恐怖級別可以超過現實生活的恐怖水平。而虛構的恐怖故事一但有生活原型,哪怕捕風捉影,甚至子虛烏有,也要竭力營造成「真的」,這是因為恐怖一旦有現實因素的支撐,就如狂犬出籠,能把人嚇死。可是,中國醫生高耀潔描述的大陸艾滋病產生、發展、結局的現實情況,沒有任何虛構,比好萊塢一流的虛構更恐怖。

那是遠勝於好萊塢導演和編劇的人間恐怖奇觀

  中原大地貧瘠,為了那個「小康」和那個「和諧社會」,為了提高生活質量,一間間採血站,一個個血庫建立起來,一座座醫院,一群群白衣天使以此為後盾,接納着無數前來賣血的窮人,拯救了很多缺血的患者。賣血的人們得到了補貼,甚至擺脫了貧困,蓋起了房子,生活得有個人樣了;醫院裡輸血的患者治愈了疾病,回到故里,心懷着沒有說出來的感激慶幸之情。於是,更多的窮人湧向採血中心,把他們的血送進血庫。無人確然清楚的是,當艾滋病人的血液悄然進入了血庫,死亡就在中國脈管中播撒下了它的第一顆種子。

這種子其實一顆就夠了。貧窮之域如此廣大,前來賣血的人源源不斷,而中國的採血方式特別經濟實惠:抽出血來之後,把其中的血漿留下,白血球則加點鹽水輸還賣血者。艾滋病毒的悄然傳播就此拉開帷幕:賣血者走出採血站、醫院患者出院時,他們已經成為另一種人,脈管裡流的是帶有艾滋病毒的血,從此再也不能復原為健康人。而那些被採集的血漿,是用來製造白蛋白和球蛋白的主要原料。這兩種價格不菲的蛋白製品也將把它的使用者帶向死亡。中國的血漿還出口,數量可觀,每年可賺十八個億!(參見香港《開放》雜誌2010年1月號。金鐘:王淑平醫生揭露愛滋病被迫遠走他鄉)焉知不會禍及異族?

2004年10月17日山東一個採血現場。左上方白色牌子上寫的字是:“採血者請上二樓”。陳江拍攝,地點:山東鄆城。高耀潔提供 。

這是一趟單行道的死亡列車。但是無人知曉那些採血站、血庫、醫院、白衣天使,已經變成撒旦的選民,是死刑宣判官。天氣晴好,萬里無雲,心情更好,千載難逢。血在血管裡不值錢,抽出來還會再生,天賜的致富良機!人們來到血站,排起隊來,挽着袖子,爭先恐後登上那趟標著「特別致富方式」的死亡列車。一、兩年之後,三、五年之後,或者更長——十年之後,他們發現自己不是發燒、嘔吐、腹瀉,就是皮膚潰爛,呼吸困難,器官衰竭。於是他們又去醫院了。這次是去看病,吃些頭疼腦熱的、絕無療效的藥。他們仍然不知道,從那個與血有關係的針頭刺入自己的血管那一剎那,死亡就注定了。身體的免疫系統無可救藥地走向崩潰。他們終於發現這趟列車的終點是「卡桑德拉大橋」,那座年久失修、必然橋毀車翻的死亡之橋。太遲了!中原大地上,從十幾年前開始,一群一群的人發病,一個一個的家庭解體,一院一院的屋舍凋零,一處一處的村莊地敗落,一片一片的墳塋隆起,留下了一堆一堆的孤兒、寡母、鰥夫,孤老……。空氣中飄蕩着死亡的氣息,村野间散佈着墳頭的紙煙和哭聲,道路上開始傳播一個恐怖的名字:「艾滋病」。

  儘管如此,艾滋病特別感染的死亡法庭從不開庭宣判。消息捅出去後,高耀潔教授說:「官方雖然關閉了一批採血站,但由於暴利的誘惑,地下採血和非法血庫依然存在……」。那就是說,致命的血液仍在傳播。

這實在是過於幽默了:後來的「新華語」稱救助貧困地區起死回生的行為是「輸血」。曾幾何時,輸血不再,拆房子徵地號稱「城市化」,被剝奪到一無所有的農民們,發現了自救於貧困的新方法:不是獲得政府救助貧困的「輸血」,而是到政府的採血站去賣自己的血。但是,這一自救行為,竟由於醫藥管理的商業化和政府相關部門的玩忽職守,演為致命的血禍,造成對貧困地區渴望自救的人們的最後一擊。

「輸血」兩個字,是一道符咒嗎?

為什麼它悄然轉換了含義?什麼時候開始,這個政權把罪不可赦的殺富濟貧變成了罪加一等的殺貧濟富?孔子言邦論恥,說「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即便天下無道,人心無恥,財也不能這么發!

順便一提,據我的經驗,在美國,醫療機構血庫裡儲存的血不是買的,是通過紅十字會這類醫療慈善機構的協助,由普通大眾捐獻的。志願者在捐血前要經過病史檢查和血液檢測,以便核准捐血資格。我的家人曾經志願為911慘案受難者和一般的手術需要捐血,但因為曾是肝炎患者,血不合格,永遠沒有獻血的資格。而此前為做手術,家人採納了醫生的建議,抽出自己的血儲存了起來,以備手術不測之用。我的另一家人則捐血前檢測合格。紅十字會定期發信,提醒下次捐血的時間和地點。

河南全省117個縣區已經全部被艾滋病覆蓋。雖然如此,高耀潔教授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說:艾滋病不僅限於河南一省,這場「血禍」最初從山西傳入,已經傳播开去。書中的陳述表明,官方最近公佈的艾滋病感染人數是74萬。中國官方自己知道,他們的統計數字常常是政治數字而與統計關係不大。高教授認為,74萬這數字雖然令人震驚,仍然是縮了水的數字。發現艾滋病傳染的中國河南第一人,對傳播情況深有研究的當年河南周口防疫站「單採血漿站」副站長王淑平醫生,根據自己掌握的一手資料計算過一次:河南「有四百個血站,(後來)關掉了二百七十八個。全國血站可能有一萬個,一個血站的獻血人以一萬人計,全國獻血者應達一億人。保守估計減半來算,獻血人就有五千萬,以百分之十的感染率算,透過血站感染愛滋病毒者即有五 百萬人!此外,輸血感染、血製品感染無法估計,常用白蛋白的空軍部隊已有發現HIV感染,但沒有人報導。」(參閱金鐘:「王淑平醫生揭露愛滋病被迫遠走他鄉」,香港《開放》雜誌2010年1月號)而在最近的(2010年9月26日)一次電話裡,13年來不間斷地走訪調查各地艾滋病區情況的高耀潔教授告訴我,感染艾滋病毒的人數,實際應該在1000萬左右。就像中國環保總局副局長潘岳宣布中國水污染事故已經進入密集爆發階段那樣,這就等於說,通過20年的中原地區醫學界、商業界聯合創立的「血漿經濟」,血之禍已經開始兌現,艾滋病已經進入爆發期。

  1000萬人感染艾滋病毒並將死去,不是一場小災難,其嚴峻程度和悲慘前景,可以與歐洲14世紀上半葉的黑死病(Black Death 或者學名Bubonic Plague)相比。那場從中亞傳入歐洲的鼠疫,經過了在亞歐大陸20年人不知鬼不覺的緩慢傳播,於1348年迅速席捲了整個歐洲,兩年內導致歐洲人口死亡30%到60%。由於人口急劇減少,導致了歐洲宗教、社會、經濟等一系列的巨變。支配歐洲的羅馬天主教地位動搖,社會結構變化,生命意義遭到詰問,虛無主義甚囂塵上。整整過了150年,歐洲人口才恢復到黑死病之前的水平。此後,黑死病陰影籠罩歐洲,反复發作,一直到十九世紀才銷聲匿跡。

黑死病爆發於人類現代醫學發生之前,是不可控制的天災。中國的艾滋病爆發是人為的災難。不可思議的是,這場人為災難竟能持續20年至今,太魔幻了!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描寫的血,可以由外徂內,流過村莊,流過街道,流上台階,流進家門。中國大陸肌體上這致命的毒血,在2003年已經流遍全中國大陸所有31個省份,沒有留下一個空白點。(據2010年10月14日作者北明與高教授面談)。它逢牆越牆,遇河繞河,见山翻山,流入了無量數的貧苦人家,所過之處,生靈塗炭,哀鴻滿路。在受追踪查詢的時候,它帶上了打手、帶上了蒙眼罩、帶着調查和揭露的禁令。

本文為第一部分,《中國人權雙周刊》首發, http://biweekly.hrichina.org/article/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