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克爾告別政壇,德國基民黨頓失棟樑,歐洲則少了一個主心骨

任職德國總理長達16年、深得民心的梅克爾(左)於12月8日正式告別政壇。示意圖/擷自公視新聞影片2021.12.9

文/流芳(法國國際廣播電台公民論壇) 2021-12-14 16:03

任職德國總理長達16年、深得民心的梅克爾於12月8日正式告別政壇。12月2日,在為其卸任舉辦的官方告別儀式上,梅克爾概括了自己執政16年的政治生涯稱:過去的16年,是「充滿不尋常經歷、也經常是充滿挑戰的歲月」,是對她「政治和人性的考驗」,同時也令她「倍感充實」。

作為德國第一位女總理,梅克爾執政16年構成了世界政治舞台的一個傳奇。她引領德國和歐洲應對、解除了接連不斷的危機:從全球金融危機到歐債危機、從難民危機到烏克蘭危機、乃至疫情危機……梅克爾的影響無處不在。如今,這位活躍在政壇長達16年、享有「鐵娘子」之稱的德國總理的離去,將對德國和整個歐洲留下怎樣的空白?如何評判梅克爾執政的16年?梅克爾給德國留下了怎樣的政治遺產?對此,我們連線到國際筆會和平委員會副主席、歐洲之聲理事會主席廖天琪女士 。

法廣:梅克爾執政16年,她應對的最大挑戰以及在德國做出的最大政治手筆是什麼? 

廖天琪:16年前,梅克爾夫人接下社民黨施羅德的總理位子時,德國經濟正處於底谷,失業率高居不下,但施羅德總理在任上已經推出了一系列的社會改革方案來舒緩大量失業和經濟蕭條的現象,也就是所謂的哈茨方案(Hartz-Konzept )。到梅克爾接掌的2005年開始,該方案逐漸生效,發揮作用,德國經濟日間回升,失業的情況得到改善,可以說梅克爾是前任改革的受益者。因此她雖然是基督教民主黨的主席,但是擔任總理之後,她的許多經濟和社會政策都跟社會民主黨更為接近,也就是說對於社會平民大眾的福利和權益十分照顧。

1989柏林牆坍塌,次年東西德統一,老總理柯爾(Helmut Kohl)也可能出於「政治正確」,立即提拔這位剛加入基民黨不久的年輕東德物理學者、一個單純的基督新教牧師的女兒,讓她立馬當上青年和家庭部長,那年她才37歲,完全的政治素人。說白了柯爾是拿她當個招牌、幌子,證明自己多麼重視平等對待東德人,多麼信任年輕人和女性,為此贏得人們的好感。那時候梅克爾被稱為「柯爾的小女孩」。經過10年多的歷練,「小女孩」鯉魚躍龍門,快刀斬亂麻,擺脫當時因政治獻金案纏身的柯爾,跟他畫清界限,並挑戰當時主政的社民黨總理施羅德,後者不得不提前推出信任大選,結果敗北,51歲的梅克爾,一名東德的科學家當上了統一德國的總理,一做就是16年,幾乎是戰後德國執政最長的國家元首。

梅克爾(右)與東德第一屆也是最後一屆真正民選的總理洛塔爾·德梅齊埃 Lothar de Maiziege 攝於1990年,他們兩人都剛加入了那時西德的基督教民主黨。圖/擷自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梅克爾開始執政時,周圍不知有多少男同胞,主要是她自己黨內的同袍,想把她推下寶座,但是她處驚不變,不聲不響把對手一個個「擱淺」,讓他們自己犯錯誤而下台。就像她推薦老跟她做對的同黨人伍爾夫(Christian Wulff)做總統,結果此君自己小兒科,陰溝裡翻船,為了「貪污」幾百塊歐元(當然也有其他原因)而灰溜溜下台。

梅克爾在政治上面對最大的挑戰是如何在「利」和「義」之間尋求平衡,也就是「經濟利益」和「道德理念」孰輕孰重的問題。作為大國的掌門人,她必須跟大企業和經濟學家處理好關係,彼此配合協調,但是經濟原理往往跟公平、正義、人道這些理念背道而馳,那麼如何取得一種合理的妥協就是最高藝術。從她的出身和前期處理人際和事務的方式來評論,她是個有原則、理性、有度量、講道義的政治家,但是在其位謀其政,在位久了,她有時候不得不在道義和原則上做一些退讓,這就是一般批評她在同專制政權如中國打交道時,採取經濟務實,人權務虛的「綏靖」政策。但是她的大度和耐性令人佩服,普丁前些天在她卸下總理職務時,稱讚她說,即便在雙方針鋒相對,敵我對壘之時,梅克爾都始終保持冷靜,並且盡量公平地尋求對話的途徑來化解危機。這是非常高的評價。

梅克爾解決危機的大手筆有好一些,您上面都提到了,金融危機、歐債危機、日本核污染危機、難民危機、跟極權國家如俄國、土耳其、白俄羅斯、中國等直面相對的危機,還有新冠疫情危機,總體來說她都處理得很好。

2018年8月,梅克爾與俄羅斯總統普丁在梅澤貝格宮會面。圖/擷自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法廣:梅克爾執政的16年間,也受到一些非議。尤其在2015年處理難民危機的方式引發諸多質疑。當時甚至曾有批評指責梅克爾「執政失誤」。時隔六年後的今天,回顧梅克爾當時的做法以及隨後難民融入的情況,您認為,應該對當時的處理方式做出怎樣的評判?

廖天琪:梅克爾於2015年大手筆,甚至可以說擅自作主地打開邊境,讓敘利亞難民潮水一般湧入德國。這並不是她的天真和基督教的慈悲令她如此大膽。首先她知道很多因戰爭而選擇流亡的敘利亞人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而德國社會正需要人力資源,當然讓難民入境是不能挑選的,甚至還讓老弱婦孺先行,但是湧進德國的大多數是青壯年男子,她認為德國社會有能力「消化」這些新移民,年幼的就給他們好的教育和培訓,年長的培養他們的語言能力,能很快融入社會,年老的弱者就讓社會養起來。她當時說的一句話是:wir schaffen es——我們做得到。由於她這種魄力和氣度,竟然把德國人內心那塊柔軟的地方觸動了,當時全國掀起了一種「歡迎文化」(Willkommenskultur),就是對外來的移民/難民,認可他們的文化、宗教、語言,對他們開放胸懷,救助他們於危難之中。當時整個德國社會都調動起來,許多家庭自願收養難民小孩,無償地為他們籌款、募捐實物,義務當他們的語言教師,教他們德語和本地的風俗習慣,當時成了一種全民運動。

當然事後發生過好一些難民「恩將仇報」的恐怖行為,包括強姦、恐襲、性侵的事件,讓人心寒憤怒。但是總的說來,這麼多年過去,當初那一百萬多數來自伊斯蘭文化的移民,如今有不小的部分已經融入德國社會,促進了德國社會進一步的多元化。梅克爾這一個大膽的政治決策,是人道主義的大手筆,也為德國在國際社會上贏得了讚譽,多多少少衝淡了人們對納粹德國殘暴歷史所殘留下的負面印象。

法廣:您如何看待關於梅克爾對華採取「綏靖政策」的指責?

廖天琪: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的研究員Eric Brattberg 指出:梅克爾中期以後對中國的重商多邊貿易和全方位戰略夥伴關係就是「德國第一」的策略,跟後來川普渲染的「美國第一」一樣,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其實梅克爾初上位時,跟前任的施羅德那種諂媚中共的態度很不相同。她相當強調人權議題,聲言這是不可迴避的。她初期訪華時,都跟底層的異議人士見面,像《中國農民調查報告》的作者陳桂椂/吳春桃夫婦,她也在社科院發表「人權演說」。2007年,她又在總理府接見達賴喇嘛,引得北京大為惱怒;那時她備受本國企業界人士的責難,2008年,北京奧運會她也沒去。此外,她還堅持歐盟對中國的武器禁運,那時候雙方關係很是緊張。

2008年全球爆發的金融海嘯,讓歐元陷入危機,她開始轉變態度,尋求跟中國紓緩關係,加強經貿的往來,特別是要為德國汽車工業打入中國的廣大市場,她相信「以商促變」(wandel durch handel)的理論,認為中國發展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之後,專制體制會逐漸轉向民主的方向。她的親中態度得到回應,德國的汽車和化工行業在中國大發利市。隨着時間的推移,梅克爾在人權議題上態度也變得模糊了。反之,在對華貿易上,她力挺中國,反對歐盟2013年的「反中國傾銷太陽能法案」。當然那時候美國還跟中國交好,歐盟也十分親善中國。

習近平掌權之後,梅克爾自然明白習近平的專斷決絕,近年來的戰狼外交令人厭惡,但是美國川普的粗暴和恣意妄為,可能更令民主盟友齒冷,所以她始終維持着同中國的友善管道,在去年年底,趁德國還是歐盟輪值主席的最後時機,把談判拖延了七年之久的歐中投資協議簽署了。然而,今年年初,中國和歐盟 之間為了維吾爾人權議題相互制裁,該協議暫時擱淺,但是稍待時日,還有可能逐漸落實生效。

梅克爾對共產專制政體了如指掌,她如此「與狼共舞」自然不是出於天真,也不只是投機,而是顧全總體的協調,避開衝突,希望能從對話妥協之中,化解癥結,尋求解套。對於德國甚至歐洲來說,她是一個負責任的政治家。對於一個人權工作者來說,我感到有些遺憾,她沒有為中國的人權伸出道義之手,雖然她在幕後也的確為中國異議分子做過一些事,但顯然是不夠的,如果她做得更多,劉曉波就不會死。

右起:梅克爾、馬克宏、習近平。2019.3.26圖/擷自DW新聞影片

法廣:梅克爾的離去,是否意味着一個時代的落幕?將為德國、以致整個歐洲帶來怎樣的影響?

廖天琪:任何重量級人物走了,地球照樣會轉。梅克爾是少見的一位拿得起放得下的政治家,執政16年之後,她主動放棄繼續參選的資格,將權力放手。世界各地的獨裁者要能學學她有多好,如今我們看到普丁還要當萬年總統直到2036年,習近平更是只要不死,就是「習終身」。還有那死皮賴臉的白俄羅斯的盧卡申科,在位20多年,還賴着不走,其他中東地區、亞非、南美,獨裁暴君都多了去了,都是霸佔着權力不肯放手的獨夫民賊。

梅克爾這一下台,她的基民黨也頓失棟樑,在大選中一敗塗地,由勝出的社民黨和兩個較小的自民黨和綠黨進行三黨聯合執政。大家都知道,這三個黨的執政方針、理念有很大的差異,現在形成了雞同鴨講、雞兔同籠的政局。在德國,這個聯合政府可能會於執政期間相互抵制掣肘,如果這樣,德國的國家元首在歐盟會取得盟國的信任嗎?不僅如此,明年4月法國也有大選,即便馬克宏連選連任,但他能取代梅克爾在歐盟的聲望和地位嗎?梅克爾下台,歐洲少了一個主心骨。總之,我對未來歐洲的發展、歐洲和美國、中國和俄國的關係、世界和平能否維持下去、全球氣候惡化可否緩解,諸多問題都有些疑慮和擔心。目前只好走着瞧,但願船到橋頭自然直,咱們拭目以待吧。

※本文轉載自:法國國際廣播電台(RF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