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美元主導著世界經濟，也是各國儲備和進行金融往來的主要貨幣。這不僅有助於美國保持其經濟霸主地位，而且使其能夠有效地運用制裁武器來懲罰其對手。然而，隨著受到美元主導地位影響的國家數量不斷增加，以俄羅斯和中國為首的部分大國正在尋求一種新的金融體系，旨在剝奪美元的霸權和力量。那麽，這真的可能實現嗎？
俄羅斯軍隊現在正在占領整個烏克蘭的領土——在當地轟炸軍事和民用目標，並快要占領烏克蘭首都基輔。西方對俄羅斯總統普京的這場行動的反應，充滿了尖銳與憤怒，美國的各大盟友紛紛聯合起來反對俄羅斯的入侵。另一方面，作為國際社會的領袖，美國總統喬·拜登則對俄羅斯的精英和企業實施了懲罰性的制裁，目的是削弱俄羅斯經濟，並迫使俄羅斯人改變其進程。然而，這些制裁措施迄今未能迫使俄羅斯停火或迫使其從烏克蘭撤軍。
戰爭剛剛過去近一個月的時間，我們仍需要時間來看看普京會采取怎樣的行動——如果這些制裁措施在俄羅斯國內激起巨大的民眾不滿的話。但是另一方面，這些制裁措施也可能產生事與願違的效果，因為拜登對美國經濟力量的展示，只會鼓勵俄羅斯和以中國為首的美國對手國家力爭剝奪美國實施具有極高破壞性的制裁的力量。因此，俄羅斯和中國很快便將制定倡議以使二者的經濟“去美元化”，並創建替代性的金融機構及結構，以保護自身免受制裁，並對美元作為全球主要貨幣的地位構成威脅。如果不采取一致的行動，那麽美國將會看到其全球地位受到侵蝕，進而竭力阻撓這些運動。
美元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的霸權地位——這種地位以美國市場及其無與倫比的軍事實力作為後盾，使得華盛頓實施的任何制裁都變得重大而有效。沒有其他任何貨幣——包括歐元和人民幣在內，能夠很快取代美元在全球經濟和全球金融市場內的中心地位。美元是全球使用最廣泛的儲備貨幣，也是全球貿易中的主要結算貨幣，還是全球金融機構使用的主要貨幣。此外，美元還主導著全球股票市場、商品市場、銀行存款、發展融資和全球企業借貸。在危機時期，人們也爭相將美元作為首選的避險貨幣。事實上，美國的制裁壓制了外國侵略者的金融實力，並阻撓它在全球市場上籌集資金以便為其活動融資。
俄羅斯可能是“去美元化”進程中最引人注目和最直言不諱的擁護者，但是它的議程已經得到了許多大國的接受。中國已承諾使其外匯儲備多元化，並鼓勵越來越多地以人民幣進行交易，並通過改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來重塑全球貨幣體系，而這將強化俄羅斯的戰略。此外，緊張加劇的中美關系也促使北京與莫斯科著手建立一套遠離美國的、可信的全球金融體系。事實上，這樣的金融體系會吸引那些深受美國制裁束縛的國家，甚至可能會吸引那些願意以犧牲美元為代價來強化本國貨幣的美國盟友。因此，拜登政府在實施制裁時，不僅需要考慮制裁將如何影響烏克蘭的戰爭，還要考慮這些制裁措施將會如何改變全球金融市場。
在美元的霸權之下
在至少十年來，俄羅斯的政策制定者一直對美元的霸權地位保持警惕。早在2012年，俄羅斯外交部副部長里亞布科夫便表達了俄羅斯對美元在世界貿易市場上占據主導地位的擔憂。而在2014年俄羅斯吞並克里米亞半島之後，美國奧巴馬政府擴大了針對俄羅斯的制裁，並制裁了一些主要的俄羅斯銀行以及能源公司，還有安保公司，甚至支持普京的富豪。基於此，俄羅斯政府已經啟動了兩套關鍵的金融基礎設施系統，以逃避其受到的制裁，並保持其財務的獨立性，特別是在它被踢出允許國際銀行相互通信的“國際資金清算系統”（SWIFT）的情況下。俄羅斯政府推出的第一套系統是獨立的國家支付系統，可作為維薩卡（Visa）和萬事達卡（MasterCard）等國際支付系統的俄羅斯替代版本。而另一套系統則是被稱為“SPFS”的俄羅斯金融通信系統，它可謂是俄羅斯版本的“SWIFT”系統。
俄羅斯金融通信系統已於2017年全面運行，可以任何貨幣發送交易信息，截至2021年12月，它共擁有了來自9個國家的38家外國合作夥伴，截至今年3月，它已擁有超過399位用戶，其中包括20多家白俄羅斯銀行、亞美尼亞銀行“Arshid Bank”和“吉爾吉斯亞洲銀行”。俄羅斯銀行在德國和瑞士（歐洲最重要的兩大金融中心）的分支機構也可以使用“SPFS”系統，目前，俄羅斯正在與中國進行談判以吸引後者加入該系統。這種替代性的金融基礎設施使俄羅斯的公司和個人能夠在受到制裁的情況下保留部分（盡管數量有限）進入全球市場的機會。
在2018年，俄羅斯央行大幅降低美元在俄羅斯外匯儲備中的份額，並以購買黃金、歐元和人民幣取而代之。此外，該銀行還從美國國債中提取了大量的存款。俄羅斯銀行還在2018年3月至5月期間，將其美國國債持有量從961億美元削減至149億美元。在2019年初，該銀行再次減持了1010億美元，占到其流動資產的一半以上。當拜登政府於2021年對莫斯科實施制裁之後，俄羅斯又宣布決定從其價值1860億美元的國家財富基金（俄羅斯重要的國家主權財富基金）內清除全部的美元資產。
自2018年開啟其第四個總統任期以來，普京承諾要捍衛俄羅斯的經濟主權、反對美國的制裁，並制定了推動該國經濟脫離美元掌控的優先政策。普京呼籲將全球石油貿易和俄羅斯經濟從美元的“禁錮”中“解放”，因為美元的壟斷是“奸詐”且“危險”的。而在2018年，普京政府支持了一項計劃，該計劃旨在通過在國際交易中使用替代貨幣，來降低俄羅斯在未來的美國制裁面前的脆弱性。在此之後，俄羅斯的主要能源公司已經停止使用美元進行交易。
事實上，俄羅斯第三大石油生產商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在2015年向中國出口的全部產品都是以人民幣進行結算。而自2019年以來，俄羅斯最大的石油和天然氣生產商俄羅斯石油公司，已將其所有出口合同的結算貨幣從美元轉換為歐元。實際上，歐元已經取代美元成為了中俄貿易過程中的主要工具。俄羅斯銀行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底，俄羅斯對華出口總量的83%以上均以歐元結算。此外，俄羅斯和中國還在上個月簽署了一份為期30年的合同，根據這項合同，兩國接受使用歐元進行與新的管道項目相關的天然氣銷售。
此外，俄羅斯還準備推出一款受國家支持的加密貨幣，以避開美元。受到制裁的俄羅斯實體可以直接與任何願意接受數字盧布的人員進行交易，而無需先將其轉換為美元，從而可以完全繞過基於美元的金融系統。根據俄羅斯銀行在2020年發布的有關數字盧布的咨詢文件，俄羅斯政府將邀請證券交易所和信貸機構等非銀行金融機構加入數字盧布的網絡。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套新的系統可以為俄羅斯銀行提供獲得國際流動性的替代來源，並減少其受到制裁的風險。
日益壯大的反美元聯盟
俄羅斯為逃避美元霸權而采取的單邊舉措的本質可能是防禦性的，但是它與其他國家一起打破美元霸權地位的倡議也取得了成效。這些聯盟對美元在世界貿易中的主導地位構成了長期性的威脅，並因此對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構成了挑戰。減少對美元依賴的共同願望，加強了俄羅斯和中國等國家之間的關系，這些國家的央行之間進行的雙邊貨幣互換，幫助俄羅斯在2014年規避了美國的部分制裁，並促進了這些國家之間的貿易與投資。在這樣的背景下，俄羅斯總理梅德韋傑夫在2016年呼籲在中俄兩國的國內支付系統上達成協調，並討論啟動以人民幣和盧布進行直接跨境結算支付系統的可能性。俄羅斯總統普京也在2018年表示，俄羅斯和中國“強調了更有效地使用當地貨幣進行外匯支付的好處”。
另一方面，中方在2019年將中俄關系提升至最高級別的“新時代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系”。俄羅斯央行此後對人民幣投資440億美元，在2019年初，俄羅斯的人民幣外匯儲備水平從5%提高至15%。俄羅斯的人民幣儲備約為全球平均水平的10倍，幾乎相當於全球人民幣儲備總量的四分之一。此外，中俄還在2019年簽署協議，將兩國本幣在跨境貿易中的使用比例提高至50%。在2021年，俄羅斯外交部長呼籲中國與俄羅斯合作，以共同減少對美元和西方支付系統的依賴。俄羅斯政府已經授權俄羅斯主權財富基金投資人民幣儲備和中國政府債券。而中國的政策制定者也希望與俄羅斯之間的夥伴關系有助於擴大以人民幣為基礎的金融基礎設施，包括對抗其在“SWIFT”系統和銀行支付系統內的競爭對手，以進一步鞏固人民幣作為儲備貨幣的地位並加強中國的金融獨立性。
普京正積極尋求通過與其他國家簽署這類協議，以擴大俄羅斯的替代性金融基礎設施。在2019年，俄羅斯和伊朗將兩國的銀行金融通信系統連接起來，從而繞過了“SWIFT”結算系統，以允許兩國的銀行在它們之間發送跨境交易信息。此外，俄羅斯還和土耳其討論了在兩國的跨境貿易中使用盧布和土耳其里拉進行結算的問題。另外，俄羅斯還向歐亞經濟聯盟（包括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白俄羅斯、吉爾吉斯斯坦和亞美尼亞五國）的銀行展示了俄羅斯版本的“SWIFT”結算系統，並表示有興趣將阿拉伯國家和歐洲國家納入該系統。
俄羅斯尋求在多邊論壇上動員更多的支持以實現“去美元化”的目標，例如在由巴西、中國、印度、俄羅斯和南非組成的“金磚國家”集團內，還有在上海合作組織的成員國內。金磚國家的新開發銀行以當地貨幣籌集資金，作為其“擺脫專制的硬通貨家族”的目標的內容之一。在2020年，上海合作組織成員國強調了在相互貿易中使用本國貨幣的重要性，並討論了設立開發銀行和發展基金的問題。俄羅斯和中國可以利用這些論壇建立更為廣泛的反美元聯盟，以承諾通過減少對美元的依賴而為所有人提供更強大的財政獨立性。
華盛頓將如何應對？
拜登政府必須考慮到這種更為廣泛的背景，這是因為它將決定如何以最好的方式向俄羅斯施壓，以迫使後者從烏克蘭撤軍。對俄羅斯實施更嚴厲的制裁，可能會在短期內幫助烏克蘭，但這些措施卻可能會加速更為廣泛的全球“去美元化”運動，而從長遠來看，這可能會從根本上削弱美國的全球主導地位。美國想要維護美國霸權的基礎，就必須鞏固以美元為基礎的全球金融體系，此外，它還必須維護美元作為全球金融穩定所不可或缺的穩定公共貨幣的作用。
因此，拜登政府可以在這里通過緩和與中國之間的緊張關系，以及鼓勵中方使用“SWIFT”結算系統而不是訴諸替代系統，以維護美元的全球霸權地位。美國不應該在那些可能導致與中國在金融上產生決裂的政策上走得太遠。恰恰相反，美國的金融監管機構還必須回應中國相關機構在市場監管方面加強溝通與合作的要求。此外，美國官員還應當鼓勵更多的中國公司在美國股票市場上市，因為這些將會激勵中國支持以美元為基礎的全球金融市場的穩定。
美國還應當削弱俄羅斯的主要金融力量，即從石油和天然氣出口中獲得的收入。美國與歐洲的能源合作對於減少歐洲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至關重要。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拜登政府必須在短期內向美國在歐洲和亞太地區的盟友提供替代能源供應。而從中長期來看，華盛頓還應當與其盟國進行合作，以限制俄羅斯的核能出口（俄羅斯在全球核能出口市場上占據近60%的份額），因為俄羅斯在該市場上所處的絕對主導地位，將使它能夠在地緣政治緊張時期，將其在核能技術和燃料供應方面的主導地位作為武器。另一方面，美國國會應當加強美國進出口銀行發展創新型公私夥伴關系的能力，從而為美國在核能出口市場上的合作提供更多的物質支持。
此外，美國國會還應當授權發展融資公司（隸屬美國政府的發展金融機構）成為新興市場和中低收入國家可靠的資金來源。發展融資是一項重要的工具，但卻在提高經濟效率方面沒有得到充分的利用。俄羅斯試圖通過多邊發展機構而在“去美元化”的進程中付出更多努力，對此，美國必須作出回應。華盛頓應當提升發展融資公司（DFC）的形象，並且與日本國際合作銀行等美國盟友的發展融資機構進行合作，以鞏固美元和美國在全球發展市場中的主導地位。
事實上，強大的美國經濟是抵抗那些試圖削弱對美元信心的對手和敵人的最有效、最可靠的工具。其他國家和公司之所以遵守美國的制裁，是因為它們尋求維持進入美國市場（即獲得美元）以及進入以美國為主導的更為廣泛的全球金融體系的機會。美國政府應當意識到其制裁政策可能產生的意外後果，並設法阻止其他國家建立“反美元”的合作夥伴關系。而如果華盛頓對此無動於衷，那麽，它事實上便是選擇了放棄它所擁有的全球主導地位。
本文譯自《外交事務》，轉載自《半島電視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