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文學的雙向啟蒙 (二)

德國哲學家亞斯培(Karl Jaspers1883-1969)以歷史哲學的眼光把悲劇視為「新舊交替時期」產生的現象和藝術。圖:取自網絡

 3. 悲劇的雙重超越: 超越現實和超越自我

   海爾曼 (R. B. Heilman )在<悲劇與情節劇 >(Tragedy and Melodrama)中將悲劇與災難以及「災難文學」(disaster literature) 區別開來,他說: 「災難文學的所有篇頁都記載著火災、饑荒、戰爭和不義之徒給我們帶來的惡果;我們在其中扮演的是約伯的角色,受到自己的同類,機器和大自然的侵擾。在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悲劇中,我們注視自身的過失;在災難文學中,我們留意他人的錯誤和環境的不完美,在悲劇中,我們採取行動;在災難文學中,外界給我們施加行動。」[9] 儘管作者的這種區分並沒有恰到好處,但至少給了我們有益的啟迪。我們可以看到,在生活中,車禍、船難、飛機失事都不能稱之為悲劇,它缺乏的是人與某種社會勢力之間的對抗和抗爭,或者雖然存在著某種衝突,卻以情節劇 (melodrama)的方式,即簡單的善惡對立非黑即白的方式表現出來。人皆有之的佛家所說的生、老、病、死之苦,並不一定能成為優秀的苦難文學或悲劇,必須強調人們的「業」才能寫出悲劇。有趣的是,有一種關於四業的說法,也是用色彩來命名的,即極惡的 「黑黑業」,極善的 「白白業」,善惡交織的 「黑白業」和不黑不白的 「無色業」。悲劇往往有善惡交織的矛盾衝突,因此,悲劇不僅僅是歷史、哲學和美學範疇,同時也是道德範疇。

   由此可見,苦難文學需要「災難文學」缺乏的悲劇精神。十多年以前新疆克拉瑪依一所劇場發生大火災時,一個官員叫學生們「讓領導先走!」。如果以這次火災為題材寫作,那麼,作家一定要進行深入的歷史和哲學的思考,例如中國革命的初衷和後果,領導與群眾的關係,人的價值的平等追求,弱肉強食還是保護弱者這樣一些重大的社會問題、哲學問題和倫理問題,他才可能把災難寫成悲劇。描寫沉船災難的電影《鐵塔尼號》,我們看到的一個原則,是作為弱者的婦女和兒童先走,樂隊在沉船之前從容不迫的演奏,使得這部電影雖然不是完美的悲劇,但至少帶有悲劇的超越意義和理想色彩。

   亞斯培(Karl Jaspers)以歷史哲學的眼光把悲劇視為「新舊交替時期」產生的現象和藝術。「 他的悲劇之「超越」( transcendence ),有時與 「解救」( deliverance) 或「解放」(liberation)是近義詞。他在《悲劇之超越》(Tragedy is Not Enough)中指出:

   「吊詭的是,當人面對悲劇性的時候,他從悲劇中解放了他自己。這是一種贏得淨化和救贖的方式。崩潰和失敗揭示了事件的真正性質。在失敗中,人生的現實並沒有失去,相反,在這裏,現實使得現實本身完整地明確地感受得到。沒有超越就沒有悲劇。甚至反抗神和命運並挑戰死亡的註定敗北的抗爭,也是一種超越的行動:它是趨向人的固有本質的運動,(悲劇中的)人開始將此本質視為其厄運中自己應得的本分。」 [10] 

   換言之,我們在直面悲劇時,已經把悲劇理解成為人生的一個自然而然的方面。人生缺了苦難缺了悲劇反而不完整了。這就是為什麼像東海一梟這樣的中國作家,會把沒有蹲過監獄視為一大遺憾。因此,悲劇英雄的失敗對於有悲劇精神的人來說,有時是求仁得仁。

   悲劇的超越,在西方有多種說法,例如精神上的悲劇的超越,基督教的悲劇的超越,等等,因此,我們也可以說,有佛家的悲劇的超越。同理,也有哲學意義上的悲劇的超越,這種超越,可以以希臘的流變哲學或佛教的「無常」的觀點來考察。

   由於西方理論比較深奧,我試圖以通俗的語言來闡釋兩種意義上的超越。

   首先是超越現實。我坦然承受現實的苦難,我坦然接受我的行動的失敗甚至毀滅,但我並不認為這種現實是永世長存的,不可改變的,我也不承認他人類似於我的行動或抗爭會招致同樣的失敗,因為我既承認某種必然性,也承認某種或然性。而歷史的發展往往充滿必然性與或然性的悖論。因此,我實際上超越了現實而進入理想的境界。

   其次是超越自我,我個人承受的苦難或許是有利於他人的,例如,悲劇英雄的相對的極端主義(這種極端有時甚至以暴力形式表現出來,但並不等同於暴力)使得中庸之道可以行得通,沒有我這個極端,那麼,他那個中庸就變成了極端。我以人類意識壓倒個人意識時,我的個人意識就超越到了人類意識的高度。

   因此,理想主義和利他主義,無疑既是悲劇的亮點,也是帶有悲劇性的苦難文學的亮點。這種理想,並不是烏托邦,而只是在現實中或在時代中往前先走了一步而已。因此,悲劇英雄往往帶有超前性或前瞻性。所謂崇高感的真正內涵,應當就是理想主義和利他主義,舍此之外,崇高無從談起。因此,那些「躲避崇高」的論調也是錯誤,我們要躲避的,只能是偽崇高,假悲劇。

   因此可見,苦難文學也不僅僅只是見證文學,在描繪現實的苦難時,需要超越現實的理想主義色彩,超越自我的開悟、啟蒙或救贖。當代中國文學中的許多作品,不但疏離了苦難和見證,或跳不出傷痕文學的局限性,而且墮落到遠遠不如傷痕文學的地步,成為遭到讀者普遍否定的「垃圾文學」。

謝寶瑜先生的《玫瑰壩》:amazon.com


中國當代文學中真正富於悲劇意義的作品並不多見。旅居加拿大的謝寶瑜先生的《玫瑰壩》(加拿大的綠野出版社,2006 年),描寫中國西南部一個偏僻山村的歷史巨變,從土改一直寫到文革,深刻揭示了中國革命的悲劇性。我曾以一句話對這部小說做了簡潔的評價: 「它是當代中國農村的風俗畫、編年史,更是大悲劇。」

   中國作家胡發雲在一次訪談中談到,很多讀者覺得他的小說《如焉@sars.come》中有理想主義色彩,但他表示:「 實際上如果瞭解我,瞭解我身邊的朋友,就會發現書中的人物就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著。這些看似理想主義的色彩其實是具體的存在。」「 我確實認識一批衛老師那樣的老人。他們用普羅米修士般的姿態為自己贖回前半生的蒙昧、怯懦、遊移,他們寧願付出慘重的代價,他們知道自己的某些痛苦會帶來靈魂的安寧。衛老師是從他們當中派生出來的人物,他的選擇帶有某種宗教意義上的皈依和覺醒,況且衛老師最終還得到了一段美滿的愛情。」 [11] 

   由此可見,對於作家來說,苦難中國本身並不缺乏悲劇和超越悲劇的理想色彩,而是缺乏發現。 


   結語

   苦難文學需要一種「化境」:「化血為墨的陣痛」( T. S. 艾略特語),「化詛咒為葡萄園 」( 葉芝語)。「 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謂聖, 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孟子·盡心下》)。在這種「化」的過程中無疑需要沖淡血腥的恐怖,沖淡對於流血和死亡的恐懼。需要化生活美為藝術美,化生活的世俗性為神聖性。


   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後工。艱難困苦,玉汝于成。這幾句話都是中國千古不易的名言。均表現中國傳統美學中對人生苦難的正面意義和苦難文學的注重。唐代詩人,最具苦難關懷的詩人當推杜甫和白居易,即使是浪漫主義的李白,也有 《丁都護歌》這樣的關懷苦難的名篇。


   最後,我想談談可以給作家以啟迪的一位科學家的故事。源自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顯赫的霍爾丹家族,以「受難」(Suffer)為座右銘。家族歷史上有大英帝國的政要、騎士和大法官,著名科學家和作家。這個家族中主動受難最深重的,是科學家 J. B. S.霍爾丹 [12]。 為了發現煤氣爆炸的原因和毒瓦斯釋放情形,他第一次通過口腔吸入一氧化碳來研究一氧化碳的效果,直到一氧化碳滲透他的血液瀕臨死亡。但是,他在苦難中倖存了,然後繼續受難。一戰期間,他在自己家裏設立一間毒氣室,以便於發現抵抗芥子氣的方法,因為這種「毒氣之王」當時在戰爭中大規模使用,奪走了無數人的生命。從馬丁.戈德曼 ( Martin Goodman ) 所著霍爾丹傳《受難和倖存:霍爾丹的極端生活》(Suffer and Survive: The Extreme Life of J.S. Haldane) 來看,霍爾丹受難的精神力量在很大程度上來自基督的傳統,他認為「耶穌不但是一位偉人,偉大的道德教師,而且是一位偉大的心理學家」。


   文學家需要為人類承擔苦難的基督精神,需要霍爾丹這樣的科學家的受難精神。這種精神,也是佛陀的精神。因此,真正的文學家,應當把「受難」作為座右銘,從而創造出真正偉大的文學。


   注釋:

   [1] http://complit.berkeley.edu/coursed.php?sem=spr02

   [2] 「黑色迷戀「(dark fascination),指獄外作家對獄中情境尤其是對酷刑的關注。參看約翰. T. 伊文(John T. Irwin)<重迭與亂倫/重複與復仇:福克納的深入解讀>(Doubling and Incest/Repetition and Revenge: A Speculative Reading of Faulkner)和J.M. 庫切 (J. M. Coetzee)<黑暗的行刑室:小說家和南非> (Into the Dark Chamber: The Novelist and South Africa)。

   [3] 參看傅正明: <檀香刑與文身刑>,< 民俗文學的廟堂之音――評莫言的《檀香刑》的國家主義傾向>。

   [4]http://www.libarts.ucok.edu/english/faculty/hochenauer/kurtonline/protestintro.html

   [5] Rosemary Jackson: Fantasy: The Literature of Subversion, Methuen & Co. Ltd., 1981, p. 1.

   [6] Julie Wheelwright: 「The Books Interview: Lessons in the language of love; The Israeli novelist David Grossman writes passionate, intense love stories 「, The Independent – London, February 16, 2002. 

   [7] http://woeser.middle-way.net/?action=show&id=293

   [8] Seamus Heaney: The Government of the Tongue, Faber & Faber, 1988, p.107.

   [9] R. B. Heilman, 「Tragedy and Melodrama.「 1960. In Tragedy: Vision and Form. Ed. Robert W. Corrigan. New York: Harper, 1981.

   [10] 參閱亞斯培(Karl Jaspers),《悲劇之超越》,葉頌姿譯,巨流,1970年。原文為德文本,此處引文系筆者根據英譯本轉譯。 

   [11] 胡發雲談《如焉》:理想主義應是生活常態 ,2006年12月1日 《中華讀書報》。

   [12] J. B. S.霍爾丹 (J. B. S. Haldane, 1892-1964 ), 英國遺傳學家和進化生物學家,後加入印度藉,有《 進化的原因》(The Causes of Evolution,1932) 等著作。

文成於2008/2/16, 2009年06月21日做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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