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淚再讀巨流河:時代的偉人張大飛與齊邦媛老師》
齊邦媛與張大飛美麗而短暫的情緣,是貫穿「巨流河」的一條溫馨而又淒美的支流。
張大飛英姿颯爽、光明磊落,當他宿命式地迎向死亡,他也為生者留下永遠的痛。
他的遭遇是時代性的,是那個時代每一個渴望為國捐軀的熱血青年的典範。
1999年,齊邦媛75歲了,到南京航空烈士陵園,看到他的名字,忍不住失聲痛哭…
* 1936年的南京。
每逢週六,齊邦媛的哥哥都會帶回七八個同學吃飯留宿。
那是一群沒家的東北孩子,其中包括18歲的張大飛。
他總是靜靜地坐著,很少說話,也不參加遊戲,偶爾露出憂鬱溫和的笑容。
齊邦媛的媽媽非常慈愛,她覺得每個沒有家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
她特別關心性格內斂的張大飛,總是把他叫到身邊,給他夾菜。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大家圍坐爐火前,齊媽媽輕聲問張大飛:
「你為什麼離開家鄉?」
張大飛悲慟地說:
「我的父親張鳳岐因接濟東北抗日同志,被日本人活活燒死!我們全家四散逃亡……
一天,我看到中山中學在招收東北流亡學生,提供食宿,我就考取了初三。過了兩年,中山中學被迫南遷,我也就到了南京。」
齊邦媛在巨流河中如此回憶那個夜晚:「我永遠記得那個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個十八歲男子漢的一切自尊忍住號啕,在我家溫暖的火爐前,敘述家破人亡的故事。 」
1937年,抗日戰爭開始。
日軍進入南京大屠殺前二十天,齊家隨中山中學的師生們撤離南京,經蕪湖到了漢口。
顛沛流離中,齊邦媛的妹妹不幸夭折;齊媽媽則因產後失調,得了血崩症,生命危在旦夕。
齊邦媛一個人站在母親病房門口,寒冷、孤單、驚恐。
「你們準備一下吧。我們會繼續救,但希望不大。」
當醫生宣佈希望渺茫時,稍晚才要撤離的張大飛突然趕來探視。
齊邦媛一看到他,眼淚奪眶而出,大哭道:
「妹妹死了,我媽也要死了!」
張大飛立馬走進病房,在床前跪下,為齊媽媽祈禱。
出來時,他對齊邦媛說:
「我已經報名軍校,11點去碼頭集合,臨走前一定要看看齊媽媽。你告訴你哥哥,我能寫信時會立刻寫信給你們。」
原來張大飛是來道別的。
接著,張大飛拿出一個小包,放在齊邦媛手裡:
「你好好保存吧,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
說完,他疾步走出醫院大門,一路跑步到碼頭。
齊邦媛哭著打開小包,發現是一本《聖經》。扉頁寫著幾行字:
「邦媛妹妹: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使你永遠活在快樂的園裡。」
1938年,張大飛如願考上筧橋中央航空學校。
他和家人一直聯絡不上,便給齊家寫信報平安。
他已經把善待自己的齊家,當成自己的親人。
在信上,張大飛第一句話常常先問齊媽媽身體如何?
萬幸,齊媽媽硬是闖過死門關,奇跡般恢復健康。
張大飛在信中,說明自己從軍的理由:
「日本人把我們逼成這樣,我也沒有心情念書或等待一個沒把握的未來。我如今如願考進空軍官校,可以真正報效國家,為我父親復仇!生命中,從此沒有眼淚,只有戰鬥,只有保衛國家!」
他還安慰齊家人:
「你們不用擔心我,雖然訓練很苦,但我每天吃得很飽。自從離開東北,除了在南京你們家之外,很少吃這麼好的伙食。」
因為哥哥齊振一在學校很忙,齊邦媛便代替哥哥給張大飛回信。
就這樣,兩人開始了書信往來。
一晃多年過去,齊邦媛跟著父親去了重慶,在南開中學讀書。
張大飛也已經身經百戰,成為一名傑出的飛行員——
1941年,張大飛被選入中國第一批赴美受訓飛行員;1942年,張大飛學成歸國,加入大名鼎鼎的「飛虎隊」。
「當我們在地上奔跑躲避敵人的炸彈時,他們挺身而出,到天空去殲滅敵機。當我們在弦歌不輟的政策下受正規教育時,他們在骨岳血海中,有今天不知明天。」—-巨流河
一天,高三的齊邦媛,給張大飛寫信說:
「很羨慕你在天空,覺得離上帝比較近,因為在藍天白雲間,沒有‘死亡的幽谷’……你說那天夜裡回航,從雲堆中出來,驀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飛機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張大飛的回信,寫在淺藍的航空信紙上,裝在淺藍的信封裏。
他寫自己作戰的情況:
「前天升空作戰搜索敵跡,正前方雲縫中,突然出現一架漆了紅太陽的飛機!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駕駛艙內那人的臉,一臉的驚恐。我來不及多想,只知若不先開槍,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我忘不了那墜下飛機中飛行員的臉。」
也寫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不喝酒,不跳舞,和周圍的人顯得格格不入。
「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我不肯一起去及時行樂,實在古怪。在我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看看書,給慧解人意的小友寫家書,比‘行樂’快樂多了。」
此時,齊邦媛19歲。
她理智地提醒自己:
「在這樣的年代,表達感情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不論張大飛是如何傾訴他的矛盾、苦惱和思家之情,在戰火撩燒、命如蜉蝣的大時代,他不是所有少女憧憬的英雄而已,而是一個遠超過普通男子、保衛家國的英雄形象。
齊邦媛說:「是我那樣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
1943年,齊邦媛高中快畢業時,張大飛匆匆趕來學校,見她一面。
他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向她走來,走了一半,突然站住了,說:
「邦媛,你怎麼一年就長這麼大,這麼好看了呢?」
齊邦媛心中一動。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讚美我,那種心情是忘不了的。」
突然,驟雨落下。
他拉著她跑到門口範孫樓,在一塊屋檐下站住,然後將她攏進自己的雨衣裡。
隔著軍裝和皮帶,她聽見他心跳如鼓聲。
僅僅只有片刻,張大飛便鬆開手說:
「你快回宿舍,我必須走了。」
他一邊往外跑,一邊解釋道:
「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白市驛機場,只想趕來看你一眼,隊友的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我……」
齊邦媛看著他,在雨中跑向那輛吉普車,疾馳而去。
「從此,今生,我未再見他一面。」
高中畢業後,齊邦媛考取武漢大學,遠離家人,前往四川樂山求學。
開學第一天,她剛踏入女生宿舍,門房老姚看了她的名字,便笑道:
「人還沒來,信就先到。」
說著,遞給她一封淺藍的信。
齊邦媛立馬拆開,只見張大飛寫道:
「你做了大學生是什麼樣子呢?寄上我的新地址,等你到了樂山來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
從那以後,每個星期一下午,門房老姚都笑吟吟地,遞給齊邦媛一封寄自雲南的信。
其實,張大飛每次升空作戰,風從耳邊吹過,雲在四周翻騰,全神凝聚,處處是敵機的聲息,他心中別無他想,誓跟日本人決一死戰。
當作戰平安歸來,牽掛也來了。
他最深的牽掛,便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會認真回信的齊邦媛。
張大飛在信中大多是鼓勵齊邦媛,好好學習不要想家:
「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日烽火連天的中國,能讀大學,是光明前途的開始。」
隨著通信越來越頻繁,兩人的感情也慢慢升溫。
一天,張大飛吐露心聲:
「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匯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麼愛你,多麼想你!」
這簡潔深沈的愛情表白,一生只此一回。
1945年5月,齊邦媛收到了哥哥齊振一的信。
這封信,她收到已經兩天了。
信紙上的內容,她背得滾瓜爛熟。
但是,她還是一讀再讀,難以置信。
哥哥信上說:
「張大飛在5月18日豫南會戰時掩護友機,殉國於河南信陽上空。」
隨信附上的,還有一封張大飛提前寫好的訣別信——
一個26歲的年輕人,與他有限的往事告別的信。
信是寫給齊振一的,信中卻訴盡對齊邦媛的情意:
「振一:
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後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沈思,內心覺得平靜。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念的家。
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後,把邦媛這些年寫的信妥當地寄回給她。請你們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
自從我找到你們的地址,她代媽媽回我的信,這八年來,我寫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書,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似乎看得見她由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麼會終於說我愛她呢?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
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麼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
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去年暑假前,她說要轉學到昆明來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嚴重。爸爸媽媽怎會答應?像我這樣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顧她?我寫信力勸她留在四川,好好讀書。
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淨,一心想在戰後去當隨軍牧師。秋天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認識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學老師,她到雲南來找我,聖誕節和我在駐地結婚,我死之後撫卹金一半給我弟弟,請他在勝利後回家鄉奉養母親。
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轉傳:文茜的世界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