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通故事】:第六章 泰山壓頂(43)抽銀根

我的父親「萬老」。

雪上加霜的是,「上面」還要抽銀根,切斷我們的資金鏈。

一個企業能否健康運行,關鍵是看它的現金流( Cash Flow )。企業現金流的循環,猶如人體的血液循環。要是把一個人的血液抽幹,這個人還能活命嗎?同理,如果掐斷了一個企業的現金流,這個企業就只能關門。查收入、罰稅款、限物價、查外匯,都沒有把四通整垮,這「抽銀根」,是最厲害的一刀,它砍到命根子上了。

四通的現金流,主要依靠銀行貸款。當年,從國家銀行那裏,我們貸不到一分錢,我們唯一的貸款來源,是一家農村信用社:海澱信用社。崔銘山和信用社主任老祁是老交情,他們之間的合作在小崔加盟四通之前就開始了。那時候小崔在科學院發育生物所的勞動服務公司。農村信用社的貸款利率是月息7.2厘,比國家銀行的6.6厘高出10% 。四通先後從海澱信用社貸款約2500萬元。到1985年4月調查組進駐時,尚未歸還的,還有1500萬元的貸款余額。

萬潤南文集:商海雲帆——四通故事,天語出版社 二〇一三年六月第一版。

政府出臺了新政策:一個企業的貸款額度不能超過其註冊資金的二倍。四通成立註冊時只有四季青的二萬元。明擺著,我們不可能再貸到新的資金了。

這1500萬元,是四筆半年期的流動資金貸款,7月份到期200萬元,8月份要還300萬元,9月份和10月份各有500萬元貸款到期。其中只要有一筆還不上,政府就可以派人來接管、清理四通的資產。所以,其他公司的調查組先後都撤了,在四通的調查組一直到1985年11月7日才撤,他們是在觀察四通的還貸能力,或者說,他們在等待取締四通的機會。

結果讓他們失望了,這四筆貸款,我們居然每一筆都如期還上了!但這背後的艱辛,現在回想起來,還是不勝唏噓。

四通超強的行銷能力,就是在這樣的壓力下逼出來的。在1985年5月6日的公司會議上,我曾提出年銷售目標2500萬元,日銷售額不能低於9萬元,就是為了渡過這個難關。結果我們做到了,甚至做得更好。1985年我們的年銷售總額,超過了3000萬元。

做生意其實很簡單,就兩件事:一是買,二是賣。這是一位哈佛商學院的學渣說的。

在《哈佛學不到的學問》一書裏,有這樣一則故事:兩位哈佛商學院的畢業生,若幹年後在街頭相遇了。一位是當年班上的學霸,現在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級主管;一位是班上的學渣,現在是成功的企業家、百萬富翁。學霸問學渣:當年在班上沒看出你有這兩下啊,說說你是怎麽做到的?

學渣囁嚅道:其實很簡單,就是把兩元錢買來的東西,五元錢賣出去……

在四通,這兩方面,都有超一流的人才。王安時會買,崔銘山會賣。進什麽貨,要兩元錢買得到,需要智商和精準的市場眼光;五元錢賣得出去,需要情商,需要一般人學不了的「行為藝術」。在那段最困難的日子裏,崔銘山立下赫赫戰功。他不僅抓門市銷售,還駕著「大篷車」到全國各地搞展銷,不僅把貨賣出去了,還為四通建立遍佈全國的銷售網鋪了路。

 但是,再怎麽會賣,從進貨到出貨需要一個周期,資金鏈仍有斷缺。為了渡過難關,我們到處借錢。萬幸,在關鍵時刻,我們借到了兩筆救命錢。

那時候,我到處尋找可供短期周轉的資金。當時,清華校友沈如槐剛接掌康華公司。康華答應為我們銀行貸款作擔保,但要收百分之一的擔保費。擔保費好說,問題是那時候沒有一家銀行能給我們貸款。所謂同意擔保,不過是一個空口承諾。

我和李文俊去找四季青信用社。我至今還記得信用社小林那種帶嘲諷的冷冰冰的目光:「你們這樣的大公司,我們小小的信用社,哪裏配得上給你們貸款?」

文俊氣得黑了臉,拉著我轉身就走。是啊,李文俊的哥哥李文元,一鄉之長,因為四通的事情,正在做檢討,至今還沒有過關。

熟門熟路的找遍了,沒借到一分錢。無意中偶爾遇到兩位陌生朋友,居然幫了我們大忙。

清華校友葉延紅,是印甫盛和劉菊芬的好朋友,逢年過節,我們三家常一起聚會。老葉家住石油大院。葉延紅聽說我們到處在找資金和外匯,提供了一條信息:海洋石油測井公司非常有錢,也有外匯額度,建議我們去找一下公司的段總。

我們結交的第一位陌生朋友,叫段康,海洋石油測井公司的老總。

1985年7月9日,我和李玉去他們那裏談合作,這是我和段總第一次見面。之前,李玉曾找過他一次。我介紹了四通以及近期準備開發的項目。然後我說:「我們有技術、產品和市場,你們有資金和外匯,兩家組成聯營公司,一定可以大有作為。」

段總表示非常有興趣,希望我們進一步提出可行性分析、市場預測和經濟效益概算。我一口答應。

我說:「合作是一個過程,尤其涉及到外匯,從立項、論證到批準,周期很長。我們可以先從人民幣合作開始,作為將來大項目合作的準備。」

段總說:「人民幣合作簡單,我就可以說了算。你說吧,怎麽合作?」

我果斷地抓住機會:「這樣,你們拿100萬元人民幣,合作期三個月,我們按月息1.2 分(是銀行借款利率的一倍),給你們分利3.6 萬元。」

段總二話不說,打開抽屜,拿出支票本就簽字蓋章。

當我把100 萬元的支票交給萬老時,老爺子很激動,這可是雪中送炭啊。四通賬上差不多已經被罰空了,這個月到期的200萬元還貸,還沒有著落。當月銷售收入估計能有100多萬元,這天上掉下來的100萬元,正可解燃眉之急。

很不好意思,我們從段總那裏拿走100萬元支票時,連個收條都沒打。三個月後,段總如數收到了103.6萬元。從此,段總成了我們的鐵桿朋友,每年的周年慶典,他都是四通的貴賓,直到1989年。

第二位陌生朋友,叫宗祥厚。他登門來訪,是推銷積壓在手裏的一批黃卡其布休閑褲。介紹他來四通的是樓敘坡,這位姑奶奶,常常有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據說,這位總後某副主任的女婿,路子很寬。我問宗,能幫了找短期融資嗎?他一口答應,還留下了他的聯系電話。當時北京市的電話號碼還是七位數。我至今還記得,他家的電話號碼是「8147926」。

不是我的記性多好,而是因為樓敘坡當時開了他一句玩笑:「老宗,你這個電話號碼不好。你自己聽聽,多不吉利:爸已死,妻走兒溜。你也太慘了吧?」

大家哈哈一笑。他的黃卡其布休閑褲,四通人包了圓。我也和大家一樣,買了好幾條。後來大家都穿它上班,戲稱「四通褲」。

宗祥厚果然厚道,三天以後,「8147926」回了電話,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我如約前往,這是一家部隊辦的公司,叫新興公司,公司的老總叫張竹橋。張總和我寒暄了幾句,便點點頭,說:「具體事情,你去和小宗談吧……」

我大概天生一副見了就讓人放心的面相,否則很難解釋段總和我第一次見面,不打收條就簽了100 萬支票;和張總見面幾分鐘,就答應借300萬!有人說,這叫「面善」,相書上說:「相由心生」。應該是「心善」所以「面善」吧?但也不盡然,後來張竹橋對我說:「其實,對你們,我已經觀察很久了……」

宗祥厚和我談的借款條件不算厚道:300萬元,期限三個月,利息30萬元。年息高達40%。

我回來商量,連一生謹慎的萬老都認為可以接受。九、十兩個月我們分別要還貸500萬元,總額1000 萬元,這300 萬元,正可謂雪中送炭。

到年底,四通賬面上已經相當寬裕,我們非常從容地還了新興公司330萬元。據說,這次合作,讓宗老兄在張總那裏也很有面子。後來他去了日本。我流亡巴黎之後,他還主動聯系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