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總統在2025年1月20日宣示就職再次入主美國白宮，引導世界政治經濟秩序進入充滿不確定性的「川普2.0」時代。
在「川普1.0」時代，承平了超過三十年的全球化局勢正式扭轉，世界進入所謂「科技地緣政治」時代：從川普總統對中國開啟從貿易戰到科技爭霸的全面性對抗，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導致全球半導體短缺引發供應鏈危機，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觸發西方國家制裁，乃至於2022年ChatGPT上市引起的生成式AI引領世界正式進入AI的紀元。這些在短期間內發生的事件，把台灣推向了科技地緣政治時代的全球聚光燈焦點。
台灣：成為科技地緣政治時代全球焦點的機會與挑戰
作為主宰AI技術發展的核心關鍵的先進半導體晶片製造技術，超過九成由成功發展出半導體晶圓代工商業模式的台積電所支配。而台積電不只是一家公司，支撐起她與其他同樣以台灣作為研發與生產基地的科技巨頭的，是台灣累積了半個世紀的基礎，今天發展蓬勃並且生態系完整健全的科技製造產業：從擁有大量勤勉又高度專業的科學與技術研發人才，到科技產品製造從上游到下游完整的供應鏈生態系，使台灣成為了科技地緣政治時代全世界不可或缺的存在。
然而，當科技地緣政治時代下，作為全球化分工的基礎不在存在，以美國為首的民主國家與中國展開從先端科技到供應鏈的爭霸，使世界局勢基本上進入了一個重新尋找與塑造新秩序的過程。
在剛過去的拜登政權的四年中，民主黨政權沿襲了由川普1.0時代所開啟的美中全方面霸權競爭的路線。在半導體的技術出口管制上，採取「小院高牆（Small Yard, High Fence）」策略，將管制範圍原則限縮於AI與超級電腦等最先進算力取得的領域。但隨著局勢的演變，我們也目睹了特別在拜登總統任期的最後階段，不斷地調整出口管制上的節奏，以因應中國不斷的在先進人生智慧技術上的追趕。台灣的半導體供應鏈，原本以台積電主導的先進製程半導體晶片與中國客戶脫鉤所受到的影響最大，但是因為來自AI的市場榮景與美國客戶大量的需求，台灣的科技產業實際上受到的影響有限，甚至有部分情形，台灣廠商反而因為供應鏈與中國脫鉤而受到反射利益。
但是在另一方面，為了使先進半導體製造活動重新回到美國土地，國會通過了「晶片科學法案」，以財政資源大規模補貼半導體製造，使台積電的先進製程晶圓廠在亞利桑那州落腳，為台積電與她的供應商網路，在過去三十年高度集中於台灣發展的成功方程式帶來了變數。而業界因為重視迴避地緣政治風險而採取的「去風險（Derisking）」或是「台灣加一」策略，也從市場的角度挑戰了半導體產業在台灣發展的效率與台積電等企業的成功商業模式。「製造回歸（Reshoring）」不一定會在包括美國，日本與德國等投入大量財政補貼的老牌工業國家實現，但供應鏈的重組，卻已經在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東協國家，以及墨西哥等地帶來新的機會。
川普二點零：不確定性與不可預測性
進入川普「2.0」時代，在新秩序形塑過程中的台灣，她所面對的前方風景最大的特徵當屬「不可預測性」莫數。特別是針對美國的同盟國家，我們跟各界預測立場一致，同意川普政權會以更「交易」的形式，處理對外關係。
相對於拜登政權傾向在決策上與同盟國在進行攏長的溝通後達成協議，以及相對於細緻研議內容周到的出口管制規定，川普政權針對在科技上拒止中國的政策目標上，較可能會採取關稅或實體清單等程序上簡便與快節奏的措施。但另一方面，與中國展開全面競爭的主要節奏，也可能會因為伊隆馬斯克（Elon Mask）等對川普總統的決策影響力重大的人士所左右。台灣必須思考如何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下，如何在白宮與國會的決策過程中，仍然獲得不分政黨與立場的支持。
川普在與同盟採取兩者間交易的政策選擇偏好下，可能會針對台灣半導體在美國進一步投資建立先進製造的研發與製造活動上，採取直接強烈要求甚至是「脅迫」課徵關稅的方式進行。也就是說，來自晶片科學法案的補助金承諾可能會產生不確定性的同時，台積電在美國廠的投資可能會被聯邦政府要求增加規模與速度。
無論是拜登政權還是川普政權，聯邦政府其實一貫地有一個核心的政策目標與台灣的國家利益抵觸：減少先進半導體製造對於台灣「單一性」的依賴。起初的目標是基於國家安全，但在美國的政治過程中，卻呈現地越來越偏向勞動市場振興的目的。台灣的策略家必須更努力思考，如何說服我們最重要的盟友即便台灣願意在雙贏的前提下與盟友適度分享半導體產業的果實，但唯有使無可取代的台灣科技生態系不受到傷害而持續維持效率與研發創新的體力，才是美國與中國科技霸權競爭中仍然持續領先的關鍵。
另一方面，習近平領導下的中國，除了給台灣維持生存帶來了更嚴峻的挑戰，他在產業政策上的目標，也讓台灣與中國在貿易與供應鏈的相互關係快速從互補走向競爭。當中國更堅定以舉國體制動員官民資本補貼產業，與槓桿化內需市場與國際貿易。中國針對從引領未來的新興技術到成熟的基盤技術，皆完成國內供應鏈的自主化，以及進一步擴張成為全球市場的支配者。這些正在進行式都已證實，中國早已成為西方更具威脅性的挑戰者。
在過去兩個十年中，中國已經透過成功的策略徹底取代了民主國家陣營曾經主宰的產業，包括台灣的面板與太陽能面板等過去曾經擁有存在感的科技產業。川普1.0時代開啟的美中全面競爭與新冠疫情創造的爆發性市場需求，我們必須承認這個「歷史的偶然」對台灣而言，是半導體產業得以持續生存和幸運在幾年之後，乘坐上AI爆發而取得更大的成功的關鍵因素。然而，隨著中國因為發展先進製程遭到美國出口管制的封鎖，而重回它擅長的補貼與複合性策略奪取美國出口範圍以外的「基礎晶片」（一般所謂的「成熟製程晶片」）供應鏈，中國將在二零二七年全面超越台灣，成為基礎晶片供應鏈的主宰者。台灣在基礎晶片的全球市占仍然領先，然而這個領先正在急速地消逝。如果川普的美國與同盟國家再不採取有效的策略，不但台灣將不再保有半導體供應鏈的競爭力，中國更將成為今後美中科技爭霸的節奏中，掌握比美國更多得以制裁對手「喉點」的優勢一方。
槓桿「矽盾」去延續台灣的生存與繁榮
台灣作為位處地緣政治意義上同時也是科技地緣政治意義上的前線國家，半導體產業對於確保台灣的生存與繁榮的核心國家利益具有關鍵的價值。
當過去數年一連串的地緣政治事件發生，使台灣半導體產業的重要性被世界普遍認知以後，全球政策界變興起關於「矽盾」的討論。無論是來自台灣內部意識到台灣在國際社會劇增的存在感以及談判籌碼，或者是過去幾年來自同盟國家的政策圈，對於台灣以擁有「矽盾」因而得以拒止中國作為迫使同盟國家必須與台灣一同暴露於風險之下的策略，給予了讚否不一的評價。但無論我們或我們的盟友喜不喜歡「矽盾」，台灣在科技地緣政治下的價值，都只會隨著先進半導體的研發與製造在ＡＩ的發展上更加的提升。
如果台灣作為半導體製造中心的地位確定難以在短期內被世界上任何國家或區域所取代，那麼台灣的策略家們就必須更謹慎思考，如何才能夠在更具不確定性的未來，窮盡這個島國所擁有的一切籌碼—包括所謂的「矽盾」，去維持台灣產業的繁榮與台灣作為實質獨立國家的安全與持續生存。
這其中的政策思考，包括如何改革從政府決策體制到經濟安全的規範體制，才能使台灣的官僚體制轉型成為具有處理科技地緣政治下各種課題的能力的現代化政府？
如何確保台灣可以以半導體的合作，換取最大的國家利益？這是台灣與美國日本與歐洲這些價值相同國家間面臨的矛盾議題。美國等民主國家想要製造回歸並且迴避半導體製造過度集中於台灣的風險，台灣要如何與這些政策目標對台灣存在威脅的同盟國家合作，以確保自身的國家利益以及與同盟國家達成雙贏？
在面對與中國複雜的關係上，台灣應該如何突破內部的政治對立與經濟利益不一致，以現代化自身處處充滿漏洞的經濟安全法規？又要如何與美國等同盟國家合作，以保護台灣企業所擁有的關鍵技術與商業模式不會被來自中國，擁有國家支援的競爭者取代，更確保台灣不會成為將先進科技流向中國，使中國贏得科技霸權的競爭的破口？
在川普2.0的時代裡，誠然台灣半導體產業不希望成為浪頭上眾家注目的兵家必爭之地，但當美中地緣政治環繞著先端技術的霸權爭奪日趨炙烈，台灣的命運就如同在鋼索上極速奔跑的跑者，即便處在稍微不慎就掉下懸崖粉身碎骨的處境上，卻沒有選擇地只能用盡全力不斷往前奔跑。
在最好同時也可能是最壞的時代裡做好準備，是台灣與她的半導體產業唯一的選擇。
轉載自《上報》本文作者為國科會新智庫「科技民主與社會研究中心」半導體產業政策研究組（DSET-SEMI）組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