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魯雪娃(Nina L. Khrushcheva)紐約新學院國際事務教授,前蘇聯領導人赫魯雪夫曾孫女
嚴格來說,本文並不是對拉德琴科( Sergey Radchenko )最近出版的新書《主宰世界》(To Run the World: Kremlin’s Cold War Bid for Global Power,暫譯)一書發表評論。實際上,本文旨在引領讀者從書中找到評論俄羅斯外交政策行為來源的新視角,一如美國外交官凱南( George F. Kennan) 1947 年對 「蘇聯行為的根源 」(sources of Soviet conduct)所做的著名分析。拉德琴科希望藉由聚焦在蘇聯領導人決定外交政策時仰賴的邏輯,解釋俄羅斯總統普丁何以經常訴諸血腥行動,讓俄羅斯能恢復與美國平起平坐的大國地位。
從史達林(Joseph Stalin)到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蘇聯領導人都與普丁一樣,渴望擁有「大國」的崇高地位。1964 年接替赫魯雪夫(Nikita Khrushchev)的布里茲涅夫(Leonid Brezhnev)曾憧憬一個由蘇聯和美國「共同管理」的世界,彼此「平等」尊重。但是,拉德琴科解釋,儘管美國紙上同意與蘇聯建立平等關係,蘇聯卻覺得自己好像是「被迫處於一個屈辱的地位,像犯錯者一樣接受教導,而說教者本身(實際上)也不是無可指責」。
普丁也有類似的經歷。掌權將近25年以來,他一直在尋求與美國為首的西方建立平等關係。例如,曾有一段時間,他接受了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甚至希望俄羅斯能成為北約會員國。但普丁始終認為,俄羅斯的規模和在全球事務中的歷史角色,讓俄國有資格獲得特殊待遇:俄羅斯不是一個普通的國家,西方國家應該採取相應的行動。亦即西方國家做決定時要仔細衡量會如何影響俄羅斯的利益,以及俄羅斯對風險的看法。
但西方國家不這麼認為。當北約在2004年接納三個前蘇聯加盟共和國(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時,普丁開始將北約視為生存威脅。但真正讓普丁忍無可忍、失去理智的導火線是烏克蘭和喬治亞可能加入北約:這也正是俄羅斯2008年入侵喬治亞的關鍵動機。
這種反應可能看起來過於激烈,但這正是典型的俄羅斯特徵。正如拉德琴科所言,就如同所有的蘇聯領導人,普丁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經典小說《罪與罰》中的主人翁拉斯科爾尼科夫(Rodion Raskolnikov)都有一種根深柢固的恐懼:若一個人對生活中的屈辱沒有強烈反應,這人就是「膽顫的生物」(軟腳蝦),沒有任何人會保護他的權利或利益。接受被其他大國忽視,更不用說遭到敵視,顯然不是俄羅斯的選項。
普丁從一開始就清楚這一點。在 2000 年就任總統時,他就已經警告西方,如果西方將俄羅斯推開,「我們將被迫尋找盟友並強化自己。否則我們還能怎麼辦?」 因此,當美國公開支持烏克蘭2014年的 「廣場革命」,導致親俄總統亞努科维奇(Viktor Yanukovych)下台,俄羅斯併吞了克里米亞。
美國前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曾戲謔地貶低俄羅斯是「區域強國」,這只會強化普丁坐實俄羅斯全球地位的決心。2022年,普丁發動全面入侵烏克蘭,證明他的決心。如果西方不給俄羅斯應得的東西,普丁就會用武力捍衛自己的利益。否則他還能做怎麼辦?
因此,當普丁說,如果美國和英國允許烏克蘭向俄羅斯發射西方製的長程飛彈,這也是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提出的要求,北約與俄羅斯之間的戰爭將不可避免,他這種說法不應被輕忽。雖然普丁沒有公開威脅會動用核武,僅表示衝突性質出現改變,需要特定的反應,因此俄羅斯的核理論(nuclear doctrine)現在降低了使用核武的門檻,而他身邊的人則更直接提到這一個威脅。
可以肯定的是,這樣的反應並不一定會發生,正如《華盛頓郵報》最近一則新聞標題所指出的:「烏克蘭不斷越過俄羅斯的紅線,普丁則不斷閃避。」但這種思維可能是危險的。畢竟,克里姆林宮總是遵循一套明確的升級公式:它在壓力不斷上升時會忍耐一段時間,但最終會斷裂,就像橡皮筋一樣。
因此,普丁決定不對烏克蘭進犯俄羅斯庫爾斯克地區做出強烈反應,並不意味他會容忍一切。在某個時刻,他會決定——幾乎不計代價——證明自己不是「膽顫的生物」。對俄羅斯發射可深入其國土的長程飛彈可能會將他推到那個臨界點。
西方觀察家似乎大多相信,俄羅斯實際上不會部署核武器,因為核戰沒有「勝利」可言。但讓人不安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式邏輯顯示,對普丁來說,讓俄羅斯遭受核報復,很可能是挺身反抗那些試圖征服俄羅斯勢力必須付出的代價。因為燒傷和輻射污染而痛苦掙扎的俄羅斯人至少可以為他們沒有退縮感到自豪。同樣地,被燒傷和受到輻射污染的歐洲人,也可以安慰自己,稱自己沒有退讓。
西方將普丁的威脅視為不過是虛張聲勢,這種態度不僅與歷史經驗背道而馳,也與之前警告普丁意圖攻打北約國家的立場矛盾。例如,美國總統拜登在8月警告,俄羅斯不會止步於烏克蘭。然而,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西方也根本誤解了普丁:其實他寧願不與北約直接交戰。風險在於他會認定西方逼迫他出手。
1997年,凱南警告,北約的擴張「可能會點燃」俄羅斯的「民族主義、反西方和軍國主義傾向」,因為北約東擴給俄羅斯的印象是,他們的崇高地位(「這在俄羅斯人心目中永遠是第一位」)和安全利益正受到「不利影響」。但是,對抗不一定會以災難收場。赫魯雪夫在1962年古巴飛彈危機,以及戈巴契夫靠落實「重建」政策(perestroika)回應雷根(Ronald Reagan)總統的「戰略防禦倡議」,都證明了這一點。西方的挑戰在於,如何確保在烏克蘭上演的悲劇性對抗不會演變成世界末日。
轉載自《上報》譯者:張瑩 © Project Syndicate
原標題為《The Sources of Russian Condu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