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何謂浪漫主義做了分析,但不要忘記,歐洲精神文化史上的浪漫主義運動卻濫觴於日耳曼大地。打一個不精確的比方,塞納河、泰晤士河的激流最終在萊茵河彙為一股。但是浪漫主義運動興起之前,統治着歐洲的是啟蒙思想,德國的大思想家多是啟蒙運動的兒女。法蘭西啟蒙的光亮讓仍處在窮鄉僻壤的德國文人興奮,但隨後也招來警惕的目光。
問:德國浪漫主義運動是對啟蒙運動的反思,甚至被認定為對啟蒙運動的反動,這一段歷史影響深遠。
答:是的,這兩大思想運動的衝突至今餘波未絕,在我看來,甚至會愈演愈烈。為了了解它們衝突的緣由,我們必須回顧一下歷史。這裡有幾個標誌性的日子需要回顧,它們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歐洲思想文化的走向。1750年,法國啟蒙運動的主將伏爾泰被普魯士國王斐特列二世,人稱斐特烈大帝,請到波茨坦,入住無憂宮。斐特烈大帝是法國文化的崇拜者,他在宮裡不講德語,只講法語。他認為德語粗俗不堪,不適合為高級文化所用。他請法國科學家莫佩爾蒂擔任柏林科學院院長,請啟蒙運動的幹將愛爾維修主持普魯士的稅收部門。另一位啟蒙哲學家拉美特利也是他的坐上客。可以說那時的德國完全被籠罩在啟蒙思想的光照下,以至康德在自己房間內只掛盧梭的肖像。這位大哲謙虛地說,是盧梭教會他如何尊重人。1751年7月1號,狄德羅主持編寫的《百科全書》第一卷出版,狄德羅給《百科全書》定性,他說:“哲學是理論的綜合,歷史是經驗的綜合,《百科全書》是理論與經驗的綜合。它的主旨在於它要清點人類知識的財產,使之完善。把這些知識創造者的貢獻、累積與經驗傳播給每一個人,使之成為推進人類文明的力量,培育出智慧的自由發展。”
問:看來啟蒙學者努力張揚的是人的理性。
答:是的,他們推崇理性的核心訴求是相信人具有自主的認識能力,他可以通過科學來深化人對世界的認識,能把握自然規律,從而使自然為人類服務。同樣也能把握社會的規律,可以通過人的努力,建立起一個理想社會。我在講述啟蒙時代時曾對它做過一個概括:“自17世紀中葉起,歐洲的一群人文學者形成一個共識,認為人能憑藉自己的理性來認識世界,理性會引導人類社會的進步。這個認識在研究自然界時,推動科學的發展,在研究社會時,確立了人類個體的權利,他們確信,只要人的理性認識到真理之所在,就可以改變人的實際生活狀況,使人類由愚昧走向光明。所謂啟蒙(enlightment)在法文中就是lumieres,它的原始意味就是光亮,啟蒙就是讓人的理性之光照亮黑暗。”但是,這個對理性的絕對信任會帶來一些問題。美國哲學家威塞爾在他的名著《啟蒙運動的內在問題》中明確指出了這些問題。他從理性主義的奠基者笛卡爾入手,指出“笛卡爾哲學典型的現代特徵,1,關注確定性問題,把它看作是形而上思考的前奏。2,不承認任何東西在具備絕對的確定性之前為真,以及3,確定性等於不可懷疑性。笛卡爾為自己立定了一個艱巨的任務,他要找到一套方法,可以保證人們得到不容置疑的真理。”
問:笛卡爾最終認為只有數學是不容置疑的真理。
答:是的,笛卡爾自己承認“結果,假如我們沒有估計錯的話,那麼在所有學科中,只剩下幾何與算術。為了獲得絕對的確定性,我們竟走到了這一步。”所以威塞爾認為,“抓住笛卡爾理性主義的要害,也就找到了笛卡爾,而且也是啟蒙思想的根本比喻。”為什麼是根本比喻呢?因為數學的確定性意味着科學的確定性。 伏爾泰的《哲學通信》第14到第17封信,就大談笛卡爾和牛頓,他推崇牛頓的科學體系,為他的科學的最高權威地位辯護。伏爾泰的朋友,啟蒙哲人中最激進的拉美特利乾脆把人等同於機器,聲稱要通過人體器官來剖析人的靈魂。他甚至認為“心靈只是一個人們對其毫無概念的空洞符號。”就在法國啟蒙哲人將理性推向極端之時,與法國啟蒙的陽光不同的日耳曼的迷霧逐漸散去。浪漫主義運動已春芽萌動,只是它有另一個名稱“狂飆突進”。這個名稱來自青年劇作家克林格的一齣戲劇,但其核心人物是歌德和席勒。歌德晚年對浪漫主義運動不甚熱心,不過他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卻是一部浪漫透頂的著作。那時狂飆運動的參與者已開始懷疑啟蒙主義的理性至上,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仍然為盧梭的《新愛洛伊絲》中大自然的旖旎風光和戀人的熱淚唏噓不已。狂飆運動歌頌的是個性,天才,內心感受和幻想的魅力,這已經開始和啟蒙運動分道揚鑣。
問:可盧梭是啟蒙運動的關鍵人物啊。
答:是的,但他卻是啟蒙學者群體中特立獨行的一位。這不僅指他和啟蒙哲人的關係緊張,他幾乎和誰都鬧得不愉快,甚至對給予他極大幫助的狄德羅也是惡語相向,更是指他從一開始就不信啟蒙哲學的理性進步觀。他獲得第戎科學院大獎的論文《論科學和藝術的復興是否有助於敦風化俗》就是和理性進步唱反調。他說:“科學,文學和藝術由於它們不那麼專制,因而也許更有力量,就把花冠點綴在束縛着人們的枷鎖之上。它們窒息了人們那種天生的自由情操,使他們喜愛自己的被奴役狀態,並且使他們成為了人們所謂的文明民族。”依照盧梭,科學,理性,進步帶給人們的竟然是裝點奴役枷鎖的花冠 。這種觀念頗合那些躍躍欲試,要與啟蒙哲人一爭高下的德意志青年才俊的心意。盧梭的《新愛洛伊絲》出版於1761年,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出版於1774年,相隔了13年。但兩書都用男女戀人通信的方式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也都有大量的對自然風光的描寫,把自然風光與人的內心感受交織在一起,讓人感同身受。盧梭書中第一卷,聖普勒在阿爾卑斯山山巔上致朱麗的信中寫道:“站在比人居住之地高的地方,就會拋棄所有一切卑下的塵世感情,當我們愈來愈接近蒼穹時,人的心靈就會濡染蒼穹永恆的純潔。人到高空之地,心境變得凝重而不憂慮,平靜而不消沉,對自己的存在和能思想感到快樂,非分的慾念淡漠了,內心的痛苦消失了,全身有一種輕鬆和甜蜜的感受。”歌德讓維特給綠蒂朗讀莪相的詩來表白自己的心情,當然歌德所說的莪相是蘇格蘭詩人麥克菲森的假託。維特所朗誦的詩也是借描繪風景來表達心中的愛意。“朦朧夜空的孤星,你在西天發出美麗的光,從雲朵深處昂起你明亮的頭,莊嚴步向你的丘崗。狂暴的風已經安靜,遠方傳來溪流的絮語。”詩中的孤星正是維特心中的綠蒂。
問:狂飆運動中人多是詩人
答:這正是浪漫主義運動發韌之初的一個特點,哲學將和詩融為一體。威塞爾在他另一部著作《馬克思與浪漫派的反諷》中引述了亨克爾的話:“浪漫派那一代人實在無法忍受不斷加劇的整個世界對神的褻瀆,無法忍受越來越多的機械式的說明,無法忍受生活的詩的喪失,所以我們可以把浪漫主義概括為現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這段話極為重要,它是理解浪漫主義運動興起的一把鑰匙。
轉載自《法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