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紀歐洲精神文化的主導力量是啟蒙運動。這個運動的核心訴求是要以理性的光明照徹愚信的黑暗,昭示人類自由與進步的廣闊前景。巴黎震響的雷聲傳遍歐洲,傳到日耳曼閉塞的城鄉。波羅的海旁的小城哥尼斯堡奇蹟般的出現了三位人物,他們呼應遙遠的雷聲,同時也體會和反思這震蕩。由此,哥尼斯堡成為孕育德國浪漫主義運動的豐饒之地。
問:哥尼斯堡(Königsberg)這個名字現在已不大被人提起。
答:是的,但在文化史的意義上這是個悲劇。哥尼斯堡原來是東普魯士的首府,1701年,霍亨索倫家族的斐特列三世在哥尼斯堡加冕,成為普魯士王國的斐特列一世,哥尼斯堡則成為普魯士王國的一部分。二次世界大戰中,蘇聯紅軍佔領了哥尼斯堡,並迫使英美在波斯坦協定中將哥尼斯堡畫歸蘇聯,因為斯大林渴望在波羅地海擁有港口,所以,乘德國戰敗之機,佔據了這座歷史名城,改名為加里寧格勒。所以現在的世界版圖中哥尼斯堡已不復存在。但它卻是我們談及歐洲文化,特別是談起德國思想時繞不開的一座城市。1742年4月22日,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誕生在哥尼斯堡。他一生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但他所帶來的哲學震撼至今不絕。1730年8月27日,哈曼(Johann Georg Hamann,1730-1788)也出生在哥尼斯堡。這個被人稱為“北方巫師”的思想家是德國浪漫主運動的精神來源之一。1762年,年滿18歲的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 1744-1803)進入哥尼斯堡大學 ,成了康德的學生,而他被人稱作德國浪漫主義運動的教父。這三位大哲在哥尼斯堡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們亦師亦友,既是思想上的同道,又是激烈爭辯的對手。首先,他們都是啟蒙運動的響應者,隨後,赫爾德和哈曼成為啟蒙運動的反思和批評者。正是他們的反思和批評,啟發了德國青年一代思想家、詩人掀起了浪漫主義運動的浪潮。康德以最精闢明確的措辭定義了什麼是啟蒙,這是法國啟蒙哲人沒有完成的工作。
問:康德對德國浪漫主義也有影響?
答:是的,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喬治·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1863—1931)的名著《19世紀的思想運動》,用五個章節討論浪漫主義。他把康德哲學當作“浪漫主義的背景”,把費希特、謝林、黑格爾都歸入浪漫主義運動,稱他們為“浪漫主義哲學家”,而稱康德為“革命的哲學家”。這是因為康德哲學的三個構成部分,也就是“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徹底畫定了理性的限度,頒布了道德的絕對律令,宣布了審美之為自由的國度。在米德看來,浪漫主義實際上是沿着康德的哲學路徑走的,因為康德已經揭示出了理性的限度,並通過道德上的絕對律令,賦予人以自由選擇的意志,又分析了審美活動中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揭示了人可以進入一個不受功利影響的自由的領域。
問:對浪漫主義運動的參與者而言,似乎道德律令和審美活動更直接影響到他們的創作。
答:從表面上看確實如此,其實,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對理性本身的探究比起啟蒙哲人的論證要深入得多。德國浪漫主義的研究者曼弗雷德·弗蘭克指出:“人們在提到這部著作時,常常忽略了這部著作不僅達到了純粹理性主義的頂峰,而且也宣告了忽視自身界限和局限性的理性的終結。”而對理性的懷疑恰恰是浪漫主義跨出的第一步。當然,道德問題是浪漫主義者極為關注的問題,康德提出的道德的“絕對律令”幾乎成為探討道德問題的出發點和理論框架。道德上的絕對律令在康德那裡可以歸結為兩項絕不容許違背的原則,其一,道德律如同真理,必須是普遍的,你認為是善的,在他人也一定會如此認為,同樣,你覺得是惡的,對他人而言也必惡。簡單說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其二,人是目的,每個人為人處世必須以人的利益、幸福、尊嚴為目的,同樣,一切社會治理,國家決策的出發點必須是以每個人的福祗為目的。這意味着統治者不能把人當做謀求一己之私的手段。不能把人當作齒輪和螺絲釘。浪漫主義者極力反對人的零件化、工具化、非人化。
問:“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可是康德美學的核心概念啊。
答:是的,這個命題有點複雜,但說到浪漫主義的創造活動都離不開這條原則,它像一張無形的網,幾乎包容了浪漫主義的信奉者,追隨者所探究的所有命題。我們現在先解釋一下康德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這個命題的實質是揭示出人在面對客觀對象時感受與判斷的非實用維度,也就是審美的維度。在所謂審美活動中,“審”是行動,“美”是對象。“審”這個字意味着關照,沉思,體悟,當這一系列心理活動投射到大自然中,幽林風草,高山峻嶺,翰海長空,繁星朗月,使你感受到身心愉悅,甚至達到心魂震撼的高峰體驗,這就是美的感受。同樣,面對一件藝術品,一隻希臘陶罐,一塊神廟殘片,一副繪畫,一曲美歌,你也會有“好美啊”這樣的感嘆。在這種狀態下,你與你所面對的物品之間沒有實用與功利的目的,卻達到了主客體神魂顛倒的融合共鳴,實現了極致的愉悅與幸福的目的,這就是“無目的的合目的性”。一朵花當做植物學的對象時,它的目的是授粉,采蜜,分孽,這是花的效用目的。但當你見到它綻放於綠茵之上,其優美的造型線條在微風中搖曳,芳香四溢,你不會以任何功利的目的估價它,而只是感受它帶給你的心醉神迷 。這就是花作為美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再深究一步,我們現實生活中有着太多的目的,甚至一件藝術品在畫商眼中也是實現“有目的的合目的性”的工具。你可以將它當作一件財產收藏,當作一件商品拍賣,這時,藝術品只是一件有實用目的的客體。一處風景優美之地,在開發商眼中也只是一塊可供開發的地皮,碾路機、挖掘機、打樁機在這塊美麗的風景之上肆意蹂躪,最終建成一片房產,實現了“有目的的合目的性”,但這和審美無關。康德所論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是人不以利害與佔有的眼光與世界相處,是心靈與感受沐浴在美的家園,是另一類價值,自由價值的實現。
問:這不正是浪漫主義者要構建“詩的世界”的依據嗎?
答:你提前說出了這句話,但我們先要按下不表。所以米德把康德的學說當作浪漫主義運動的背景是有道理的,這也是哥尼斯堡的奇蹟之一。用米德的話總結就是:“正如康德指出的,我們對有生命事物的整個理解,我們對美的事物,對藝術的整個理解,都暗含着目的。有一種規定性的目標,在我們對世界的把握中,有某個東西是超越了科學展示給我們的這個世界的秩序的。” 對這一點的探索是由哥尼斯堡的另一智者赫爾德推向深入的 。
轉載自《法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