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大選已經進入倒計時。2月23日,選民將投票選舉新一屆聯邦議會,以便組建新的執政聯盟,取代2024年11月解體的紅綠燈聯盟。2021年9月議會選舉後誕生的由社會民主黨、聯盟90/綠黨(綠黨)和自由民主黨組成的紅綠燈聯盟聯合執政三年即告解體,不得不提前舉行議會選舉。如果說極右翼政黨“選擇黨”(也稱選項黨)在近期的民意調查中一直穩居第二的局面引發歐洲各國關注的話,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後試圖加速解決烏克蘭危機給歐洲帶來的壓力,以及特朗普政府要員對歐洲、對德國極右翼政黨毫不掩飾的支持似乎也令這次投票活動的意義遠超出了傳統的本國政治力量的競選攻防,其影響也將不限於德國內政。自由記者史明常年旅居德國。他接受本台電話採訪時,介紹了他對這次德國大選的觀察與分析。在他看來,在極右翼政黨突起提出的挑戰之外,德國如何在當前的國際以及歐洲局勢下重新自我定位是各方有必要密切關注的議題。
此次大選三個劃時代的不同
法廣:這次德國大選似乎吸引了比以往更大的關注。在您看來,這次選舉和以往的歷次選舉相比有什麼特別之處?它的核心議題只是極右翼政黨的崛起嗎?
史明:我認為有這麼三個問題是跟以前不一樣的。第一,這次大選是在德國政府破裂的背景下進行的。之前在德國整個歷史上,政府因為不信任投票而破裂只經過過一次。 那次是在冷戰的高峰期。 這一次,正好是俄烏戰爭進入最關鍵的轉折期發生了政府破裂,而且是在特朗普贏得大選之後一個星期之內就破裂了。這個背景非同尋常,這說明其實德國政界對於歐美關係面臨巨大挑戰是有思想準備的,要不然不會在一個星期之內,那邊美國大選剛結束,這邊政府就破裂。第二點是,目前,由於整個歐洲局勢,特別是烏克蘭戰爭局勢不清楚,德國在歐洲當中的地位也不清楚,這也是這次大選面臨的一個非常非常重大的話題。雖然這在擺上桌面的大選話題中顯得並不那麼突出,但是實際上在德國民間,反美已經成為整個精英的一致步調,甚至極右翼也反對,比如選擇黨主席魏德爾就堅決要求歐洲必須獨立。那麼在獨立當中,德國要起什麼作用?德國現任總統施泰因邁爾就美國代表團的傲慢態度發表強烈的抗議和憤怒,這也是非同尋常的。 第三點當然就是極右翼。極右翼最開始只是(關注)難民-移民問題。現在它已經包括到了整個德國和歐洲獨立的問題。在這樣廣泛的有爭論的議題上,極右翼的突起,這也是前所未有的。我想,如果一定要說這次大選跟以往有什麼畫時代的不同,可能是這三個內容。
面對特朗普政府,德美兩國是否仍有在價值觀上的依賴關係?
法廣:那為什麼這次特朗普在2024年11月的總統選舉中獲勝,會對德國的政治局勢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呢?
史明:很顯然,因為德美關係和法美、英美關係有一個根本的不同。 英美和法美都是勝利國的身份,只是是大勝利國還是小勝利國的區分,也就是二戰當中西方三巨頭,英法美。而德國是戰敗國,德美關係是建立在解放者和被解放者這個基礎之上。德國人在過去整個冷戰期間都說是美國人不僅解放了歐洲,也從納粹陰影下解放了德國。所以,德美關係的基礎在思想和意識形態、在價值觀上的基礎上,跟英美、法美有根本的不同。 這也造成了德美關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面,基本上是一個依靠和被依靠的關係。就是德國人依靠美國,不僅是在物質上,而且在精神價值觀上也是。 所以這一次特朗普上台,特朗普代表着美國極右翼勢力,就給德國的整個精英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是不是還存在這樣一個價值觀上的依賴關係?現任德國總統施泰因邁爾已經明確表示:這種關係已經蕩然無存,已經沒有了。以後德國人怎麼樣確定自己的獨立價值觀?這就是個問題,而這是個很大的問題:他可以不可以說:我們有一個整體的歐洲價值觀?現在說是這麼說,但是將來做的時候是不是這樣做?因為德國人在過去這一段時間裡面,基本上把價值觀、把政治上的領導權讓給法國,因為說法國是戰勝國。但是現在這樣的關係不存在了,那下面應該怎麼辦,這就是個大問題。而且這個問題恐怕不是一次大選能夠解決的。要經過整個德國社會不斷的醞釀,形成新的共同價值觀,讓德國在新的價值觀的領導下出現在世界面前,這才有說服力。 否則的話,德國就只不過像日本一樣,是美國小跟班,美國說什麼它就得說什麼;或者像澳大利亞一樣,乾脆不是美國說什麼,而是美國做什麼,它就必須做什麼。 那現在這個情況不是這樣了。這也決定了這次大選是不是極右翼上台引起這麼大的關注的關鍵。如果(極)右翼上台,右翼領袖魏德爾已經說了:美國當年不是在解放歐洲,美國是侵入了歐洲!這是公開在翻二次大戰反法西斯戰爭的案。這是不得了的一件事情。 所以未來這一段時間,包括大選以後,德國政局的走向都會引起整個歐洲的非常大的關注,因為德國人畢竟是侵略了整個歐洲,而不是侵略了一個國家,是差不多所有歐洲國家,除了英國它沒佔領以外,都曾在它的鐵蹄之下。要翻案,就不僅要得罪美國人,也是得罪整個歐洲。
德國總結納粹歷史後形成三道防火牆
法廣:特朗普政府團隊的成員,無論是馬斯克還是副總統萬斯,都對德國的極右翼力量給予了很明確的支持。德國現總理朔爾茨幾天前在推特反駁萬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發言,他提到說,德國的民主黨派在經歷過國家社會主義之後,形成了一個“防火牆共識”。而萬斯恰恰是在呼籲德國,呼籲歐洲放棄這道防火牆。您能不能介紹一下他所說的是怎麼樣一個防火牆?它只是一個防止極右翼政治力量做大的防火牆?它和二戰時的納粹德國的精神有什麼相關之處?
史明:關係非常密切。首先,德國人在總結自己被納粹統治12年之久的歷史時得出的一個最大的教訓,就是在德國憲法上加上了一條不可更改的規則:人的尊嚴不可侵犯。這裡說的是人的尊嚴,不是人的權利,是人的尊嚴,它比權利更廣泛。 也就是說,德國無論政治上做什麼決定,都必須以這條紅線作為底線。這可以說是這道防火牆在精神價值上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具體到國際政治上來說,就是侵略是在無視人的尊嚴的基礎上的侵略,不僅是侵略了別人的領土,而且是在侵略別人領土、不尊重人家的國家主權的基礎上,無視別人的尊嚴。這一條我覺得不僅是德國,而且是整個歐洲,在形成自己歐洲共同體的基礎上的一個共識。法國比德國更堅決,英國就更不用說了。
第二條,德國在體制上做了一系列的調整,比如說,以前所有的小黨都可以參加大選,而且都算數。現在則規定了(得票率)5%以下的黨根本進入不了德國議會。這次大選之前的民調也反映了這個問題。現在大選局勢比較清楚了,選擇黨雖然可以拿到將近20%的選票,但是由於其他小黨沒有機會,甚至包括比較大的自由民主黨現在看起來進入聯邦議會的可能性也很小,所以造成了一個基本的政治共識,就是進入聯邦議會的大黨,包括民主派大黨,有足夠的力量去防止類似像奧地利出現的情況:一旦(極)右翼成為最大黨,而其他的小黨沒有力量組合起來對抗右翼。這種情況現在看起來至少這一次不會在德國重演。 這是在體制上做了一個防禦。
第三點就是歐洲形成一體化的過程。這個過程現在已經進入到非常實質性的階段,也就是說,從法律上來說,德國的所有民法裁決當中的80%(依據的)都是歐洲法律,不是德國法律。德國人在執行自己民法規則的時候,是執行了80%的 歐洲法律。也就是說,德國法院在判這樣那樣的案子的時候,必須以歐洲法律作為基礎。 換句話說,就是這個防火牆是以歐洲形成一個非常穩定的法律和價值體係為前提的。
這三道防火線裡面第一個被突破的當然就是(得票率需高於)5%。 現在歐洲很多國家,比如說荷蘭,奧地利,更不用說匈牙利和斯洛伐克這樣的國家,(這道防線已經被突破)。但是防火牆的其它內容還沒有受到最根本的衝擊。之所以美國右翼上台會有這麼大的衝擊,就是因為它在基本價值觀上推翻了所有以前的規則。 萬斯這次在慕尼黑會議上也是在翻二戰的案。他說,美國人打仗不是為了公正。那是為了什麼,他沒說。但是他這番說辭其實在美國國內也引起激烈的反對。那毫無疑問,整個歐洲都跟他翻臉,因為除了在烏克蘭問題上,特朗普政府要出賣歐洲的利益,而且乾脆推翻了原來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最基本的共同利益。
我們現在還看不清楚德國這次大選(的結果)。如果基民盟勝利,形成一個相對穩定的中左翼聯盟,(無論它是與社民黨聯盟還是與綠黨聯盟都是中左翼,也就是保守勢力和左翼(勢力)形成聯合政府),它會怎麼樣去定義、重新恢復整個歐洲共同價值基礎,在共同價值的基礎上形成一個共同防禦基礎?這要看這個防火牆到底有多堅實,是不是會被美國的這種極端的民粹主義,甚至帶有法西斯主義色彩的浪潮衝垮。這一點還需要觀察。
這次選舉帶有涉及西方價值觀的畫時代意義
法廣:您剛才提到德國的選擇黨有很強的反美情緒,傾向於要求歐洲獨立。但是整體來說,歐洲的極右翼政黨很多情況下都是反歐洲政策的。 怎麼解釋德國極右翼這樣的立場?
史明:比如說意大利的後法斯主義政府,它是堅決支持烏克蘭對抗俄國的。這很難解釋。 按理說,這個政府的價值觀跟特朗普政府沒有根本性的區別。德國的選擇黨之所以能做大,是因為新納粹勢力的做大,而新納粹勢力要做大,就必須推翻美國解放歐洲這項認同。而要推翻美國解放歐洲這個話題,就要把美國從老大哥的那個寶座上掀到地獄裡面才行。 這也就決定了其實歐洲很多的極右翼,包括德國的選擇黨在根本上並不是親俄。 他之所以親俄是因為俄國人現在站在了反美最前線。現在俄美接觸,極右翼非常尷尬:要不要繼繼續反美?美國人跟俄國人站在一起了,你要不要反俄? 這都是問題。
這一次其實也顯示了美國特朗普右翼政府的失算。 他原來是想利用德國的或者歐洲的極右翼去分裂整個歐洲政壇。但是目前在德國來看,他正好達到了相反的效果:他把左派和右派都合在一起去了。原來只是左派反美,現在連右派也一塊兒反美。 我相信,這種情緒——也就是:美國人對我不公——在歐洲是普遍存在的。法國就不用說了。二戰的時候,戴高樂對美國人簡直恨之入骨,差不多就要跟美國人掀桌子。我覺得,整個歐洲政治精英的這種精神狀態,也有可能形成一種我們不願意看到的局面:過去,反美主義者打的是公正和和平的旗號,也就是因為美國是帝國主義,美國破壞了整個世界和平……現在的反美情緒中又加入了一種非常危險的成分,就是歐洲的極右翼思潮根本就是美國民主聯盟的死敵。 希特勒當時只不過是力不從心,他當時如果在歐洲得手,下一步就是要攻擊美國。(時任美國總統)羅斯福之所以下決心介入整個歐洲戰場先於介入太平洋戰場,把美軍的絕大部分主力和精銳都放在歐洲對付希特勒,而不是對付日本,那也是因為當時美國精英的絕大多數已經認清了法西斯主義對美國的威脅。 在這種背景下,我們再去看德國這場大選就顯得帶有一種起碼是涉及整個西方的價值觀的畫時代的意義。
德國如何在歐洲重新定位是這次大選最大看點
法廣:極右翼勢力在德國做大,對德國的歐洲政策會有什麼樣的影響呢?
史明:這還需要觀察。因為現在極右翼只是打出了一個口號:反美。 但在歐洲政策上基本上拿不出什麼自己的主張。比如建立歐洲的自主防禦體系這個問題上,選擇黨基本上失聲,說不出來應該怎麼辦。它也說不出來這樣的擴軍將在整個歐洲軍事領導體系裡會形成什麼樣的格局? 是否德國一家做大?還是德國在德法和解基礎上再與英國聯手形成三巨頭甚至四巨頭這樣的一個局面?還是說歐洲會形成一個多中心的共同防禦體系?比如說北歐,北歐現在在抗俄立場已經趕上東歐了。如果東歐-北歐形成了一個新的領導核心,就會對德國形成壓力。德國若不想不僅在世界上而且在歐洲都淪為小弟,那就必須站出來說:那我來領導……事實上,德國在援烏議題上已經是老二,付出僅次於美國,已經超過了法國。 如果是這樣的話,法國和英國會怎麼看重新崛起的歐洲當中德國人的作用?這些都是未來我們要關注的話題,是這次大選之後,德國政壇必須面對的問題。
其實我覺得這次大選之後,要決定德國外交政策的基本走向。我們需要關注的不僅是德國的大選,最核心的問題是德國在整個歐洲的重新定位,因為這個問題曾經使得整個歐洲坐立不安,所有國家都害怕德國人重新做大。我們還記得東西德國統一的時候,(時任英國首相)撒切爾堅決不同意。德國統一後把首都搬到柏林也引起了整個歐洲人的極大反抗,包括法國人在內。現在反美浪潮如此甚囂塵上,形成整個政治精英認同。左派和中派雖然都不認同選擇黨的立場,但是他們堅決反美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大選之後的新的政府如何在整個歐洲定位德國人、德國的作用?我覺得是這次大選最大的看點。
轉載自《法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