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再次回望1989年春夏之交的社會運動,不僅是為了紀念,更是為了思考:當一場本可能引發制度轉型的和平行動,最終演變為槍聲與流血,問題究竟出在什麽地方?有哪些關鍵的結構性失誤,使得和平與改革的窗口在一夜之間關閉?未來,我們又該如何避免類似的悲劇重演?
我們試著從博弈論的視角來探討這個問題。因為博弈論是一門研究理性行為者在相互影響中如何做決策的科學,而1989年正是一個由多個行為體——體制內部、學生群體、知識分子、國際輿論——共同構成的高度複雜的博弈過程。理解這些角色之間的策略互動,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更冷靜地總結經驗與教訓。
一、體制內部的非對稱博弈:強權下的兩種「自我對弈」
1989年的權力結構表面上似乎存在三股力量:李鵬所代表的保守派、趙紫陽所代表的改革派,以及居於「最高決策者」地位的鄧小平。但若從實質權力結構來看,體制內部實際上只有一位真正的博弈主導者——鄧小平。其他人,不過是他不同意志傾向的體現。

李鵬的強硬主張與趙紫陽的寬容勸諭,並非兩股平行的力量博弈,而更像是鄧小平內在兩種判斷之間的矛盾投射。毛澤東對鄧的評價「綿裏藏針」可謂一語中的:一方面,他支持改革、講效率;另一方面,他深信「穩定壓倒一切」,始終保留以武力壓制混亂的底色。在毛澤東的另一句評語中,鄧小平是「開鋼鐵公司的」——意指其意志之剛,手段之硬。
博弈論中,若一位參與者同時控制多個「玩家」,這構成不對稱博弈中的「操縱式結構」(manipulated structure),其結果是看似多元分歧的判斷,最終被統一為一個中心權力的輸出。這也解釋 了為何趙紫陽盡管身為總書記,卻毫無實權;為何李鵬可以在關鍵會議中持續發難——因為在那套權力配置下,他們的影響力並不取決於自身身份,而取決於他們所代表的那一面是否正被鄧小平所采納。
趙紫陽真正的失敗,不是因為觀點站不住腳,而是因為他在結構上無法影響鄧的決斷路徑。他一度試圖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但鄧小平早已將事態視為「動亂」,並將穩定定義為壓倒一切的「零容忍紅線」。趙的理性、對話策略,自此便失去了博弈的現實基礎。結果是,一位體制內的溫和改革者,被孤立、邊緣化,直至徹底出局。
這類結構性不對稱,恰如托馬斯•謝林(Thomas Schelling)在《沖突的策略》中所描述的「偽多方博弈」:「當一個意志中心控制多數角色時,其它玩家不過是擴音器。」政治表象下的多元辯論,不過是單一決策者自我反覆權衡的痕跡。
二、絕食行動與道義壓力:民間博弈策略的誤區
學生運動在5月中旬進入高潮,最具象征意義的轉折點是絕食行動。
博弈論稱這種行為為「代價性承諾」(costly commitment):以自我傷害來表達行動意志,提升自身話語的可信度。這種策略常用於「信號博弈」中,比如古代的焚船明志、現代的工人罷工、社會運動中的絕食。
絕食確實起到了激發全國輿論、爭取民眾同情的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高層改革派發聲。但是,它也把協商推入了更狹窄的空間。

因為:絕食意味著「不達目的不撤離」,學生逐漸陷入「騎虎難下」的境地;
趙紫陽的中間調停空間被壓縮,他既不能讓學生撤退,也無法向高層保證事態可控;
高層保守派則據此認定「這是動亂升級的信號」,為戒嚴和後續鎮壓尋找借口。
道義升級反而加速了博弈的激烈化。學生以犧牲為代價發出信號,卻因制度缺乏「接收信號」的機制,最終變成了「誤讀」與「誤判」。一個以道德為主導的策略,若缺乏制度性緩沖,很容易將原本可能妥協的局勢逼上不歸路。
在博弈論中,絕食屬於「代價性信號」(costly signal)的一種。根據邁克爾•斯賓塞(Michael Spence)的信號博弈理論,一個理性行動者通過承擔高代價的行為來證明其訴求的真實性。學生絕食,正是試圖通過「自我犧牲」向當局和公眾發出「我並非投機,我是認真的」這一信號。
但問題在於:信號的「接收者」也必須理性且有回應機制。若缺乏制度性反饋路徑,則再強烈的信號也可能被誤讀或被忽略,甚至反而促使接收方進入「防禦狀態」。正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傑•邁爾森(Roger Myerson)所指出的:「如果機制設計無法處理非對稱信息,玩家就可能選擇封閉式策略以防最壞局面。」(Myerson, 「Game Theory: Analysis of Conflict」, 1991)
絕食在缺乏反饋機制的語境下,實際上形成了一種戰略不對稱:學生不能後退,因為那將視為妥協甚至失敗;政府若退讓,則意味著道義上的「投降」。從此刻起,協商空間迅速壓縮,走向不可逆的對抗。
三、517宣言:將權威推入對抗的死角
趙紫陽在歡迎戈爾巴喬夫的公開場合首次向外界明確披露「鄧小平是中國最高決策者」,這不僅削弱了趙自身的合法性,也把鄧小平逼到前台。緊接著知識分子的517公開信更是直接把矛頭指向 他,這構成了雙重逼宮。
這在博弈論中相當於觸發了一種「激化型信號」:原本可以模糊處理的權力歸屬問題,被公之於眾,使得鄧的退路大大收窄。他不再是可以兩邊調停的「仲裁者」,而成了博弈場上的「公開玩家」——而一旦成為明面上的玩家,他就必須贏,哪怕以最極端的方式。

可以用謝林的「承諾困境 (commitment trap)」理論來解釋這 一點:一旦一個參與者在公開場合做出不可逆的身份確認,他就無法再進行靈活周旋,任何退讓都被視為失敗。(鄧當時就詰問:退?退到哪一步?)這就是趙紫陽發言造成的後果——他意圖爭取民意支持,卻客觀上切斷了體制內最後一點轉圜空間。
我當時用「揮刀自宮」來形容趙的這一舉動。我認為這是他在博弈結構中的致命誤判。
5月17日,部分知識分子聯名發布公開信,要求「鄧小平下台,結束垂簾聽政」,推動政治體制改革。
在博弈論的術語中,這種公開挑戰相當於將非零和博弈強行轉化為零和對抗。原本高層尚可保持模糊與靈活身份,但公開點名意味著權威被直接挑戰,使得「讓步」從策略選擇變成「失控」象征。
此舉帶來的後果,是鄧小平徹底放棄中間協調角色,轉向強硬立場。而趙紫陽在黨內正式被邊緣化,6月3日晚上至6 月4日淩晨,武力鎮壓在北京展開。
這是一次信息極化後的結構性崩潰。在沒有憲政與程序緩沖的結構中,任何試圖直接沖撞權力頂端的信號,都容易引發失控反應。歷史上許多相似例子都說明:不給對手留體面退路,是最容易引發徹底對抗的策略失誤。
從社會運動角度看是「訴諸正義」;但從博弈論看,這是一次典型的「極限策略」(brinkmanship)。
高層集體面臨「若不強硬即崩盤」的共同體幻覺(collective action illusion);
於是,公開挑戰反而將原本尚有退路的對手逼入死角。謝林也警告過:「在無 緩沖機制的社會中,過度清晰的威脅往 往導致無法控場的災難。」(Schelling, 1960)
四、博弈失敗的結構教訓
今天回望,不是為了對當事人簡單指責,而是為了理解:1989年的失敗,不是因為一方理性、一方愚蠢,而是因為各方在沒有制度保障的環境中,都被結構推向了非理性。

體制內缺乏合法博弈機制;
民間缺乏組織與協調能力;
雙方都缺乏「台階」的設計意識;
信任基礎幾乎不存在;
最終,演變成一次典型的「囚徒困境」:本可雙贏,最終卻是兩敗俱傷。
1989年可以被視作一次「重覆博弈失敗」的案例。在羅伯特•阿克塞爾羅德(Robert Axelrod)提出的「囚徒困境長期博弈」理論中,理性玩家往往通過「寬容但堅定」(tit for tat)策略達成長期合作。然而,該策略的前提是:
各方能觀察對方的行為;
有回合之間的長期互動;
存在懲罰失信者的制度。
現實中,政府與民間運動之間缺乏有效的信息共享機制,彼此也未建立起任何形式的「長期信用」。於是,「互信型博弈」很快淪為「單次極化博弈」,演變為最壞的納什均衡:武力鎮壓 + 輿論破裂,是所有參與者都不希望發生卻不得不接受的最差結果之一。
正如阿克塞爾羅德所言:「若缺乏合作文化與容錯機制,最優策略最終將失敗於結構的剛性。」(Axelrod, 「The Evolution of Cooperation」, 1984)
五、未來博弈中妥協的智慧:如何避免再次走入死角?
如果說紀念是為了未來,我們就必須認真思考:在未來的社會博弈中,如何更理性地行動,避免再度走入1989年那樣的死角? 我認為,有四條基本原則值得我們記住:
永遠不要把對手逼到死角。要適時妥協,給對手留余地,就是給自己留余地。體面退場的機制,是任何可持續博弈的基本保障。
建立可信的「中介機制」。在制度完善之前,需要半官方、非對抗性的溝通渠道和民間平台,避免局勢迅速升級為零和對抗。
保持模糊空間。信息極化往往促成激進行動,而激進行動則加劇誤判。社會轉型期的對話,需要足夠的「含混」與「緩沖」。
著眼長遠,避免一局定勝負。社會的改革不是短跑,而是馬拉松。避免「贏一次就算贏到底」的錯覺,保持合作關系遠比階段性勝利更重要。
從1989年天安門事件的博弈論分析中,我們得到的最深刻教訓之一是:
政治博弈不是決一死戰,而是尋找共贏與可持續路徑的藝術。
任何一方如果只盯著「勝負」 ,而忽視對 手的承受極限與退讓空間,最終往往會 把局勢推向「零和博弈」,錯失和平解決 的窗口。尤其在面對體制性強權時,理想主義若沒有策略、情緒表達若不顧結 構邏輯,最終會讓所有人付出代價。
博弈論告訴我們:最優解往往不是最大化自身利益,而是最大化「共同生存的可能」。
這正是「妥協」之所以重要——它不是軟弱,而是智慧;不是放棄原則,而是避免局勢滑入不可逆的災難。1989年缺失的,正是這種妥協的智慧。
結語:紀念,不只是為了記住,更是為了走得更遠
我們紀念「六四」,不是為了怨恨,而是為了更清晰地認識世界運行的邏輯,更有智慧地面對未來的博弈。
如果我們能從歷史中學會不把彼此逼入死角,如果我們能在沖突中學會克制、設台階、建機制,那三十六年前那些人的犧牲,就不僅是痛苦的終點,也會成為更理性社會的起點。
願這份紀念,不只是回望,更是一種前行。